庞万春沉吟了片刻,抬起头再看向林冲的目光中,已多出了几分凝重,“如此说来,林寨主是想要效法黄巢了?”
林冲笑了笑道:“黄巢虽曾席卷天下,攻入长安,但结局如何,万春心中自然有数。那万春想过没有,黄巢因何功败身死,遗臭万年?”
庞万春猎户出身,并没有读过几天书,虽有几分见识,但如何能比得上林冲这个穿越众?因此满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正色道:“请赐教。”
林冲叹口气道:“自秦始皇横扫六国,一统四海之后,以平民之身问鼎天下的,唯有汉高祖刘邦一人。楚汉相争四年,楚国贵胄之后,霸王项羽前期占尽了风光,最后却兵败垓下,为何?刚愎自用不纳良言是一方面,最关键的是却是,他忽略了百姓的力量。百姓之力,看似微不足道,但唐太宗李世民又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黄巢之败,就败在他杀性太重,残暴毒虐,攻入长安之后,纵兵抢掠,闹得人心惶惶,天下人闻之色变,又如何能取天下?”
庞万春一脸受教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林寨主既知黄巢前车之鉴,又如何敢起兵造反?”
林冲耸肩道:“非是我要反,而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
庞万春皱眉道:“那林寨主,是想效法朱温?”
林冲嘴角挂着嘲弄,“朱温那般货色,也能窃据皇位,实乃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最后落得个被亲子弑杀的结局,也算是罪有应得。”
庞万春沉吟道:“既不愿效法黄巢杀出一片天来,也不愿学朱温受招安,那林寨主意欲何为?”
林冲笑道:“刘邦,便是我辈榜样。”
庞万春不解道:“可是刘邦之所以能成事,原因在于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官家聪慧远胜那秦二世,只是一时被那些狗官蒙蔽,待他清醒过来,自能够重振朝纲,廓清环宇,断不至于葬送这大宋江山。”
林冲又笑了,赵佶那皇帝,自然是极聪慧的,如果生在寻常人家,或许在诗词歌赋上琴棋书画上的艺术成就,不会比苏东坡差多少。但可惜的是,他姓赵,又走了狗屎运坐上了那把宝座,所以他和那位曾被他老祖宗戏弄于股掌之间的南唐末代皇帝李煜一样,若在盛世,或也能当个安乐皇帝。但在乱世,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其悲情的结局。
端起茶杯来饮了一口,林冲笑着问庞万春道:“万春以为,这大宋江山,还能坚持多久?”
庞万春愕然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大宋至今享国祚已近两百年。而相比于之前历朝历代,我朝皇帝多仁慈贤明,又没有大的天灾。世人皆言,便是超过两周八百年的国祚,也在情理之中。”
林冲不由地对庞万春有些另眼相看了,虽只是乡间猎户出身,但见识却颇为不凡,虽然有些历史局限性,但相比于梁山上的其他人,已经是强了太多。
诚然,北宋的商业繁盛,科技文明都堪称达到了封建社会的最顶峰,似梁山这般小打小闹的起义,不过只是纤芥之疾,根本就动摇不了王朝的统治基础。只可惜,内忧无忧,外患却是致命伤。
林冲想到此处,忍不住叹了口气,对庞万春道:“两汉亡于赤眉,绿林,黄巾;唐亡于安史之乱,藩镇割据,以及黄巢起义,那万春以为,宋会亡于何?”
庞万春沉吟道:“自太宗年间,王小波,李顺起义还算有点样子之外,百余年,还从未听说过有哪路义军能震动州府。所以,除非有蔓延全国的大灾,逼的绝大部分人都没了活路,才有可能会因农民起义而亡国。”
林冲又点了一个赞,鼓励地看着庞万春道:“说的有道理,继续。”
不知不觉中,林冲已经完全掌握了话语的主动权,丛一开始的被动回答,变成了主动传授,这不得不说,也是一门谈话的技巧。
庞万春也忘了之前的打算,或者说,林冲已经折服了他,所以,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天灾人祸之外,那便只有外敌了。可是辽宋对峙百余年,自檀渊之盟后,以兄弟之国相称,百年时间不动刀兵。而且,辽宋之间,互有攻守,难分高低。辽国最鼎盛时期,尚且威胁不到中原腹地,更何况如今?至于西夏,李氏一族固然狼子野心,但得国不正,疆域人口有限,想要覆灭我大宋,无异于痴人说梦。剩下吐蕃,大理等国,更是不值一提。所以,我大宋虽四面环敌,群狼窥伺,但只要我大宋不自乱阵脚,边疆便应无大事。”
林冲对庞万春,真的是有些刮目相看了,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常年蹲在山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猎户。这一番话,条理清晰,思路精确,甚至比很多唱名东华门外的天之骄子的脑袋都要清楚。
只不过,和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一样,他都忽略了那个正在白山黑水间杀人放火的民族。
林冲扪心自问,如果他也和庞万春一样生于这个时代长于这个时代,那么他,也一定不会在现在就留意到那个半开化的民族。
东北,女真。
林冲想了想,还是决定泄露一点天机,否则的话,也不一定能让庞万春乖乖留下。
“万春可曾听说过,隋唐时的黑水靺鞨?”
庞万春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摇了摇头。
林冲缓缓道:“昔日的黑水靺鞨,如今已改名为女真。政和四年,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集合女真各部勇士两千五百人,起兵反辽,在出河店,大破十万辽兵,自此势不可挡,连下辽国数州之地,并在次年也就是政和五年,建国号金后,一鼓作气攻下辽国东北重镇黄龙府。辽国皇帝,统兵七十万人御驾亲征,却被完颜阿骨打仅以两万兵马再次以少胜多,辽帝仅以身免。”
不止是庞万春,包括阮氏兄弟,石秀等人,听到林冲这一席话,均是目瞪口呆,满脸的不敢相信。
北宋与辽国,相互攻伐了百余年,不止是朝堂上,便是民间对于北辽的凶悍也都有所耳闻。如今听到辽兵竟如此不堪,均感觉好似天方夜谭一般不可思议。
林冲慢悠悠继续道:“如今,女真灭辽之势,已成定局。虽有耶律大石等人勉力维持,但我估计,辽国已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了。”
“太好了!”
阮小五猛拍桌案道:“此乃天大的好事,辽狗盘踞大宋边疆百余年贼心不死,俺听说时不时的还来咱大宋境内打草谷,甚是可恨!听了哥哥这一番话,可算解了胸中的恶气!”
林冲笑了笑,扭头看向庞万春问道:“你怎么看?”
庞万春蹙眉道:“女真人果真如此勇猛?”
林冲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北地有这样一句话,女真不满万,满万天下乱!万春可解其意?”
庞万春点了点头,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阮小五却是横竖看他不满意,冷哼了一声,“莫非,你心向辽狗不成?怎么听到辽狗倒霉,反倒一副死了爹妈的样子?”
庞万春不是个好脾气的,可是听到阮小五的话,却出奇的没有发火,而只是长叹一声道:“我担心的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林冲笑问道:“现在,万春都明白了?”
庞万春点了点头,又咬着牙摇了摇头,“就算女真能灭了辽国,但未必就能灭了我大宋!”
阮小五又炸了,再次拍着那可怜的桌案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区区女真,不知道从哪个山沟里钻出来的野人,怎么敢惦记我大宋的大好江山?”
庞万春回头问道:“为何不敢?”
阮小五顿时有些无言以对,他心里也有些回过味来了,既然是不懂教化不通礼数的野人,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林冲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继续问庞万春道:“你再来说说,为什么女真人就灭不了我大宋?”
庞万春固执地摇了摇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面已经有点为大宋的命运担忧了,却又不愿意这一幕真的出现。
林冲叹口气道:“如今的女真,正如朝阳,蒸蒸日上。而辽国与我大宋,对峙百年,却如夕阳,暮气沉沉。辽国立国甚至要早于我大宋,想当年疆域纵横数千里,北疆从东到西,无论是黑山白水,还是大漠草原,皆是辽人的牧马猎狩之地。但自萧后逝去,辽人的雄心也逐渐被贪图享乐消磨掉了。便是对西夏的掌控,也远不如从前。区区数千女真人,便能撵的十万辽人狼奔豚突,抱头鼠窜,有一部分是因为女真人都是天生的战士,勇敢坚韧,悍不畏死,但更大的原因是,大多数辽人受到我大宋的同化,迷恋上了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而忘记了它们的祖宗,是从马上打来的天下!相比于辽国,我大宋文风更盛,武备更差,一旦女真人呼啸南下,又如何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