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带着众人一路向北,经宜君县、中部县、鄜州、甘泉到达了延安府城。
一路上,越往北,情况越惨,几如人间地狱。
且不说其他情况,这路上最显眼的就是悬挂在道路两侧的人头。
那是饥民试图抢夺义军运送往榆林镇的粮草不果,却被护卫粮队的义军士卒砍了的脑袋。
为了震慑铤而走险的饥民,魏知友故意下令让士卒把被砍死饥民的脑袋悬挂在道路两旁,以儆效尤。
从同官县金锁关至延安府城共四百里,一路上不知悬挂了多少头颅。
酷夏的热风一吹,那些头颅齐动,顿时让人在三伏天亦不由毛骨悚然。
然而,哪怕如此处罚这般残酷,依旧吓不住那些饥饿的人群。
不但吓不倒他们,那些被遗弃的尸体反倒成了某些人赖以为生的美食。
原本张顺以为路上悬头颅,路边遗白骨,已经是人间地狱。
结果越往北走,张顺发现越突破了自己想象的底线。
刚开始路边还是森森白骨,走着走着,路边遗弃的都是黑漆漆的骨头。
“这是怎么回事?”张顺忍不住问道。
“烧的!”石墨希强忍着恶心道,“你没读过书吗?”
“易子而食,析骨而炊,说的就是这种事情!”
不是易子而食我听说过,析骨而炊是什么意思?
骨骼不都是钙质结构吗,这能烧的着?
你没欺负我不懂科学知识是吧?
很快张顺发现自己确实是不懂科学知识了。
在过了鄜州大约二十里的地方,张顺等人果然遇到一伙饥民正在路边“煮饭”。
“他......他们在......在吃人!”离挺远,那石墨希不由声音发颤道。
“你怎么知道?”张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道。
离这么远,除了能看到他们做饭,还能看到什么?
“他们全都是成年男子,还公然在路边烧饭,必然是吃人!”石墨希不由大声喊道。
张顺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由于陕北连续八九年大旱,食物已经成了最珍贵的物资。
若是正常饥民在野外烧饭,必然要藏在偏僻的地方,以防被其他人发现,上来哄抢。
这些人居然胆敢明目张胆的烧饭,必然做的是别人不敢哄抢的食物。
“左光先,你带点人过去,看看到底烧的是什么饭?若是人肉,就把他们......把他们全杀了!”张顺本来犹豫了一下,准备让左光先把他们驱赶了拉倒。
只是转念一想,这些人既然敢煮食尸体,想必肯定也会袭击活人为食,如此却也留他们不得。
那左光先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带领二十余骑冲到跟前。
交谈了不过两句,只听见那左光先一声令下,随即便挥刀劈开过去。
那些人也是凶残,眼见走不脱,居然拿起了身边简易的武器和左光先等人拼杀起来。
那左光先何等本事,岂能在阴沟里翻船?
他连忙一声令下,骑兵和这些人拉开了距离,然后再冲锋过去。
这骑兵冲锋莫说他们十余个无甲悍贼,就是一般的精锐步卒无计可施,哪里能抵挡的住?
连续冲杀了几次,左光先就干净利落的解决了这十余人,然后返回汇报道:“秦王殿下,这些人果然都是食人之徒,末将已经奉命剿杀干净!”
“我去看看!”张顺不死心,世上还真有如此凶残之辈?
先前张顺不是没有在义军之中呆过,那些人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已经被他认为是人类的下限,没想到这世上下限之下还有下限。
“呕!”张顺自问自己素来心脏比较大,自制力比较强,但是看到眼前的情景,仍然忍不住喉咙里一酸,把早上吃进去的食物全吐了出来。
那简陋的灶台旁边正是一具被杀了不久的尸体,尸体早已经剥个干净,上面被剜割了很多处,甚至有的地方都露出森森白骨。
而破旧的瓦罐中煮的肉还带着皮,很容易就能够辨认剜割自那具尸体的何处。
而在那瓦罐,发出蓝色的火苗。
而在灶外,还放了七八个人骨,想必准备一会儿继续往火里“添柴”。
“易子而食,析骨而炊!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刚才石墨希告诉他的八个字,不停的在他脑海中盘旋。
张顺有几分失魂落魄的走了回来,红娘子连忙一边将他扶住,责怪道:“明知道受不了,还要去看,何苦来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张顺不由喃喃自语道。
“我只道延安等地灾荒严重,只是上次匆匆而过,不曾细看,不意竟让人如此目不忍睹!”
“好了,好了,没事儿,你这不是过来了吗,一定能拯救了他们!”红娘子见张顺模样,也不由鼻头一酸,不由连忙安慰道。
“我哪救得过来?”张顺忍不住指着道边的骨头和树上的头颅,颤抖道,“他他他,哪个我能救下来?”
“莫说我不过是一个义军首领,就是阎王复生,恐怕也无可奈何!”
“他是从哪来的大户公子,怎生如此仁弱?”石墨希见状,见“好说话”的红娘子正在安慰张顺,不由扭头向马英娘问道。
“哪年月还不死个把人,值得什么?”
马英娘本来不想理她,可是又忍不住炫耀道:“大概他真是从天上来的吧!”
“人家都喊他舜王,觉得他是圣贤复生,舜帝在世!”
“切......”石墨希跟随父亲石长生读圣贤书,最为推崇三代尧舜禹。
本来她还想嘲讽马英娘“好大的口气,也敢以舜帝自称”,只是她想到他一路所作所为,恐怕真个舜帝复生,也不过如此了,顿时哑口无言。
好容易收拾了心情,张顺带领众人继续上来。
只是原本喜欢嬉笑的张顺,这一回沉默了下来,冷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进模样。
一路上,在石墨希的指点下,张顺见识了难以想象的人间惨状。
有的人在城里出卖自己的儿女,男孩只要你能养活,随便领走;女孩只要肯给口吃的,就卖给你。
有妇人躲在角落里,给把蓬草就能把身子给你。
闹市里叫卖的不是柴米油盐,而是野草树皮,千钱一斤。
肚子如鼓,四肢纤细之人,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都不够可怕,更可怕的是城外的粪坑里,每天都有遗弃的幼子。
那些孩子不停的哭号,呼喊父母,却无济于事。
有的孩子饿极了,就抓粪土为食。
然后到了第二天,他们都会没了动静,随后又会有新的幼子被遗弃在这里。
这些孩子都才一两岁,也就和张化吉、张平安一般年纪。
张顺实在看不下去,还亲自上粪坑里捞上来一个。
结果他这一捞不要急,饥民见他心善,顿时又先后塞给他大小不等孩童十多个。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好容易到了延安城。
张顺身后早跟了三十四个孩童,身边几个女子亦抱了四五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