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不一样,看同样的事物便是不同的感受。
卢孙二人带着满腔热血到京城,从最开始看什么都不顺眼,到现在是看什么都疑惑不解。在工地上累了一天,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庙里,随便洗洗就上床睡了。由于庙小,他们只能同住一张炕,躺下后明明累的很,却都不想睡。
半夜里‘革命军’突然搞动员,杨简等人被吓的要逃。卢孙二人连忙爬起来探个究竟,很快得知是有消息说建奴扣关已经打到了山海关外,‘革命军’正在紧急动员民兵民工奔赴前线。
京畿之地才被占领没多久,群众基础不好。民兵什么的还没有,不过民工倒是能抽调一些。来征召的也是民政部门的人,采取自愿的原则,给与高薪酬雇佣劳动力。街坊居民半夜哭泣,完全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着了,愿意主动去应征的真不多。
闹腾了没多久,夜里就安静了。
卢孙二人趴在墙头听了没一会,就发现家家户户又纷纷熄灯。杨简也从庙墙冒头,冷笑说道:“姓周的想骗些愚夫愚妇去送死。现在可好,这些愚民压根不理他。可笑他平日还费尽心机讨好这些穷鬼,现在全是枉然。这些穷鬼都是属奴才的,自认鞭子。”
卢孙二人同时扭头看向杨简,只觉着这个同龄人的嘴脸分外陌生乃至丑恶。可刘福成和张儒绅得知此事后却都兴奋道:“建州大军来了,这‘革命军’覆灭之日到也,我等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卢举人眉头紧皱,沉声说道:“关外异族要打进来了,你们为何如此高兴?”
刘福成心知这两个年轻人只怕有些反感,连忙说道:“二位俊杰还太年轻,不知这世道艰难。如今靠我大明官绅已经难以剿灭反贼,只能借兵进剿。
那女真大金国本就是我大明藩属,如今奴酋努尔哈赤者深明大义愿意相助,这可是泰昌皇帝都认可之事。那些异族不过要些金银女子,只要能打败‘革命军’,重新扶保皇上复位,这都是小事。”
不提泰昌还好,替了泰昌就让卢孙二人恶感大升。他们都想起白天见到的那个死胖子,口口声声大明的覆灭跟他没关系,可现在那家伙竟然还同意了借兵进剿的事。
卢孙二人都是正统读书人,历史是肯定要学的。盛唐转向衰落便是那安禄山干的好事,大明也是驱逐鞑虏再造了汉人江山。这前史之鉴尤在眼前,怎么能忘?
偏偏刘福成等人挖了一个月的烂泥挖的太憋屈,听到建州大军的消息简直就好像留在大陆的蒋匪听到王师上岸,兴奋的手舞足蹈。张儒绅也得意的说道:“二位小哥还不知道吧?这位杨兄弟便是大金国主派来联络之人,人家的主子就是四贝勒黄太吉。”
杨简连忙摆手说此事不值一提,可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得意。可这事在卢孙二人看来——堂堂正正当个汉人不好么,你他娘的一个奴才有什么好得意的?
刘福成确定建州大军发兵的消息,立马欢声乐道:“山海关告急,京城必定惶恐。我当立马去城里联络些人手,等大金援兵来了好做内应。”
“我与刘大人同去。”杨简急忙说道,“这事由我出面较好。”
张儒绅也应道:“此事大家一通去,张某也愿意效力。”
三个铁杆汉奸说走就走,夜里就溜出庙去。剩下两个大明愤青在夜里呆立许久。卢举人年轻些,跺脚骂道:“我卢象升文武双全,一身傲骨,如今报国无门也就算了,怎么能与这等丑类为伍?真是羞煞人也!”
孙举人也是恨恨骂道:“可笑我孙传庭千里迢迢从山西赶来,只想着能力挽狂澜,匡扶大明,救我名教。可现在大明救不成,还遇到这等投敌卖国之徒,实在颜面无光。
那周贼虽然可恨,但好歹还是我汉家男儿,知道体恤我汉家百姓。我汉人内斗,江山落到谁手里都行。可那女真蛮子若是来了,岂不又是一场崖山之难,我中原又将遍地腥膻,此事万万不行。”
卢孙二人心情大坏,原本以为自己碰到了志同道合的义士,谁成想却都是祸国殃民的豺狼。这状况让他们气的要跳脚,羞愤交加。
“我不跟这些奸贼混了。”卢象升一转身就回屋子要拿行李。孙传庭也待不下去,他连行李都不要,跟着卢象升就出了庙门。庙里的主持想拦住他们,还被暴打了一顿。
只是出了门,天还黑着呢。两人愤愤不平却无处可去,只能寻个客栈落脚。可他们有了住所还是被气的睡不着,尤其觉着跟那三个人渣厮混数日,称兄道弟,简直是莫大的人生污点。
没多久,天色放亮。
城内的居民早早起来营生,卢孙二人一夜没睡,出了房门想买些早点。客栈的老板看他们是读书人,问候了几声就笑道:“昨晚城里闹腾,二位客官似乎没睡好,可是受了惊吓?”
惊吓倒是没有,羞恼是真的。
客栈老板看二人不说话,又连忙说道:“二位不用害怕,不就是女真蛮夷来了吗?咱‘革命军’大帅可厉害着呢,手下文臣武将都是天上文曲武曲下凡扶保,定能击败那北地的蛮夷。”
正说着话,客栈外就跑来一名报童,挥舞着一张报纸就喊道:“号外,号外,山海关外战况激烈,我‘革命军’以一旅之兵力独抗建州‘天佑’军五万人马。双方杀的天昏地暗,本报记者从前线发来专稿,对战况每日更新。”
一听是山海关的战事,客栈老板都连忙从柜台后转出来,招手向报童喊道:“娃娃,给我来一份报。”只是报纸买下,老板却不太识简体字。他又转向卢孙二人请求道:“二位先生想来是有学问的,可否念念这报纸?”
卢孙二人也不熟悉这简体字,可他们好歹连蒙带猜能认个七八成。孙传庭也不推辞,伸手接过连夜刊发的号外就念了头版头条的消息,“七日前,奴酋野猪皮者遣‘天佑’军五万来袭,逼近我山海关。”
客栈老板就问道:“这‘天佑’军是个什么来历?”
号外上还真就有‘天佑’军的介绍,孙传庭念道:“此军乃由明廷投降之官绅为主,强征辽东汉民入伍成军。‘天佑’军主帅为原辽东明军将官高鸿中。”
“嗨,原来是一帮认贼作父的败类。”客栈老板就骂了一声,连带一群来买早点的顾客也跟着骂。这骂声让卢孙二人脸皮发红,羞愧难当,昨晚他们还跟三个败类混在一起呢。孙传庭念不下去了,只能让卢象升代念。
“昨日,我国防军第一旅五千人已在山海关外与敌进行激战,双方各有伤亡。敌出动多个千人级的大型军阵向我军发起集团冲击,第一旅旅长高大牛亲赴第一线指挥,以猛烈的排枪火力与敌激战。交战阵前尸籍相枕,血流成河,死伤极其惨烈。”
念到这一段,客栈内旁听的人越来越多。尤其得知国防军以五千对五万,更是听的心惊肉跳。好多人当场就惊呼:“老天,‘革命军’怎么才这么点人?这岂不是输定了。”
明廷战报,向来报喜不报忧,上官要在字里行间扣细节才能猜出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革命军’的战报恰恰相反,要表现敌人很强,才能更加体现新一代的革命军人为国牺牲的豪情和勇敢。报道上绝对不会出现‘敌军战力不堪,我军气势如虹,转进千里’的事。
这等写法让卢孙二人都极为忧心。毕竟山海关一破,整个华北平原就完全洞开。整个中原都处于敌人兵峰之下。若真发生这种事情,不知多少家庭要面临灾难。
卢象升继续念下去,“昨晚,国务总理下令全体动员,征召民兵民工支援前线。天津,金州两地已经在一夜间组织了超过三万民兵。父母送子,妻子送郎,孩童送父的场面屡见不鲜。无数中华男儿撒着热泪,义无反顾的投入到这场保家卫国的战争当中。”
国防军正规部队是慢慢征召的兵员,之前打京城征召后备力量也是准备了很久。这次民兵征召之所以反响如此强烈,是因为夜里事发突然,而且带有强制性质。没几个人真的愿意上战场,爱国情怀不当饭吃,大部分士兵是不得不上。
号外上还写了不少征召过程中的感人事迹,也写了拒绝征召的后果。感人处叫人泪眼婆娑,负面例子则令人切齿痛恨。就连这小小的客栈内,百姓们也听得既唏嘘又痛恨。不过一张报纸念完,大家又各忙各的迅速散去,就连买报纸的客栈老板也只当这是闲余谈资。
老百姓这强烈的前后反差让卢孙二人都感到诧异,孙传庭就问客栈老板:“若是大帅要征召你们去上阵,你们怎么办?”
“那就反了他。”客栈老板笑哈哈的不当回事,“打仗的事,让别人上吧。我们就不去了。”
“可这是强制征召。”
“那我们就逃。”
“逃了就要受罚。”
“到时候再说。”
“若是无人从军报国,我们汉人岂不是要做亡国奴。”
“唉,要我们爱国可以,要我们打仗不行。这江山又不是我们的,是皇帝老儿的。自然由皇帝老儿找别人去报国,反正我们老百姓不去。”
问了半天,客栈老板都没了读报时的激昂姿态,反而市侩的很。孙传庭先是愣神,接着闭眼,摇头叹息。
倒是卢象升在号外的角落寻找一首军歌,上头写着:“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卢象升轻声念完,长叹了一声,“百姓还是那些百姓,跟过去并无分别。可这‘革命军’是否有所不同呢?”
孙传庭闻言,愣愣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