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荒山是怀国最北边的一座山,历史之悠久难以追溯,但北边坏境恶劣,与都城怀奕城相距甚远,人烟是很少的。
但这一小块地方的人,几乎都知道无荒山上白虚老者的名号。
白虚老者活的岁数已经难以估量,这里的许多代人似乎都听过他的名号,但其实也没几个人见过他。有传言说他是修仙之人,就住在无荒山深处,但无荒山事实上是一片山脉,范围实在太大,说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更遑论去往其深处了。
所以他们也不知道,白虚老者已经收了两个徒弟了。
“小泥鳅又去哪里鬼混了?”
正认认真真劈柴的鲜虞浩恭敬回答:“他说要去抓鱼。”
白虚老者捋着胡须,说:“真是滑不溜秋的,成天乱跑,也不知道好好练功。你是师兄,要好好教导他。”
鲜虞浩绿色的眸子中写满真诚:“是,师父。”
待白虚老者走后,劈柴的小少年耸了耸肩,继续捡了根柴开始劈。
入夜。
“小鱼儿你个没良心的,我什么时候说要去抓鱼了?害的我又被师父骂一顿,还要去后山砍柴。我就知道你一肚子坏水。”
鲜虞浩躺在榻上,听着窗外传来的控诉声,面无表情。
他淡淡提醒着:“你确实说了。”
外面的李肆不敢太大声,怕吵醒师父,只能贴着窗户,道:“你还好意思说,我明明说的是迟早有一天抓到你这条鱼的把柄,让师父好好看看你肚子里有多少坏水,结果你根本就是故意曲解。”
鲜虞浩翻了个身,侧对着窗户,目光落在窗户纸上的那个黑色的小影子上,轻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说:“那又怎样。”
听到这话,李肆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他要是现在进去揍鲜虞浩一顿,绝对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就不是砍一个月的柴了。
大概要砍很多个月。
这么一想,李肆瞬间控制住了自己濒临爆发的情绪,然后“哼”了一声,转身回去睡觉。
明天还要早起砍柴呢。
确实如此,第二天天不亮,李肆拿了四个鲜虞浩刚蒸好的馒头,嚼吧嚼吧吃干净,便提着斧子上山了。
虽然说他们本来就在山里,但是白虚老者除了刚搬来时修建房屋,其余的时候并不让他们砍这座山上的柴,所以想要砍柴只能去别的山。
当年李肆刚被白虚老者带走的时候,满心以为自己是来修习仙术的,结果呢?天天砍柴挑水练基本功,连仙术的影子都没见到,只有一个碍眼的师兄天天在眼前晃。
李肆一边挑拣着干柴,一边想着怎么揭发鲜虞浩那厮的险恶用心。
正挑水的鲜虞浩打了个喷嚏,水桶里的水都洒出去几滴。
大概过了一段时日,白虚老者似乎良心发现一般,终于打算教他们些别的东西了。
“这是沙盘,砌有地形,人族行兵打仗前,可用其先行推测。”
鲜虞浩端正地站在原地,盯着沙盘仔细观察。李肆已经围着沙盘开始打量了。
“师父,这么大个东西,您平时都搁哪儿啊,我怎么从来没见您拿出来过?”
白虚老者没理会李肆的提问,直接说:“从今日起,你们就学这个。”
虽然鲜虞浩和李肆也不知道学了有什么用,但是还是乖巧地开始学习。当然,挑水砍柴的任务并没有减少,只不过他们现在的速度变快了许多,所以才有剩余的时间去学习沙盘罢了。
先开始是白虚老者仔细讲解,然后示范,一点一点的教他们如何制作沙盘,如何使用沙盘。再后来,白虚老者会口述内容,让他们在沙盘上进行操演。最后,白须老者只会偶尔点评两句,其余时间让他们自己分饰两军,进行对抗。
后来有一天,白虚老者让他们两个分别扮演两方军队,在他制作的沙盘上进行对抗,并详述理由。
一局结束后,白须老者捋了捋胡子,道:“小鱼儿以后随我学习五行八卦,南侧山上有间屋子,我在里面放了许多兵法书籍,小泥鳅你自行去看吧。”
说着,白虚老者便往外走,最后留了一句:“好好学,时间不等人。”
屋内,李肆和鲜虞浩对视了一眼。
“凭什么师父把你带在身边,却让我自己学!”
鲜虞浩的眼睫轻颤了一下,然后挪开了视线:“大概你实在太闹腾了吧。”
“说得好像你就多好了似的。”李肆嘟囔了一句,不想再跟鲜虞浩说话,气鼓鼓地往外走。
鲜虞浩刚好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李肆经过他的时候还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他一下。
然后就被鲜虞浩抓住了胳膊。
“你干什么,我还要去隔壁的山头学、习、呢!”李肆下意识地挣开,没好气地说。
鲜虞浩愣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抓住对方,只是对方路过他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就那么做了。
“你,”鲜虞浩顿了顿,说了个合适的理由,“自己一个人不要趁机贪玩。”
李肆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就会玩?用不着你说,到时候还不知道谁更厉害一些呢!”
他明明在草药方面的能力比鲜虞浩还好一点,师父亲口承认的。
放下狠话,李肆头也不回地走了。
鲜虞浩站在原地,一直到李肆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收回目光。他低头注视着自己刚刚拉李肆的那只手,怔怔地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肆只觉得莫名其妙,然后脑筋一转,认为刚刚的举动是鲜虞浩对自己的挑衅,成功激起了他的斗志。
挑水砍柴习惯了的李肆健步如飞,赶到那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存在的小房间时,立下了雄心壮志,一定要变得比鲜虞浩那家伙还要厉害,让他再也不能在师父面前耀武扬威装好人。
转眼几载春秋过,曾经的小少年已经抽长了个子。李肆觉得自己长高了不少,而且不仅看完了屋子里的书,还背了个七七八八,绝对能让师父刮目相看了。
所以在师父传话召他过去的时候,李肆信心满满地便上路了。
不过到地方的时候,他没看到师父,先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就那样施施然站在银杏树下,听见声音,便转头看过来。
眸中盛满翠绿,像是倒映了整片林海。
是鲜虞浩。
李肆不远不近地打量着对方,然后悲伤地发现,对方居然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比我高那么多?”李肆往后退了一步,不肯靠近鲜虞浩。
鲜虞浩目力惊人,当年白虚老者都为此震惊,直言是草原之神赐福。所以他很清楚地看到了李肆脸上的拒绝。
他在心里笑了一声,然后对李肆说:“师父等会儿才来,先在这里等一等吧。”
李肆道了一声“知道了”,然后站在原地等,一点也没有过去的意思。
他们两个有几年没见了,不过李肆觉得对方还是那么讨人嫌。
鲜虞浩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肆。对方长高了一些,五官也长开了不少,但还是一张娃娃脸。
他以为再次见面,他和李肆之间的对话会多一些,但好像还是没变,一看见对方,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些打好的腹稿,也似乎都不太适用。
好在白虚老者很快来了。
“小泥鳅,学得如何?”
李肆立刻回答:“基本上已经背会,未背会的也能领会其中意思了。”
语气里带着些想谦虚但还是压不住的喜悦与得意。
白虚老者点了点头,虽然这孩子玩性大,但这种事情还是不会说慌的。他毫不吝啬地给出鼓励:“好,很好。”
然后才转向鲜虞浩。
“上次我带你出去游历了一番,然后让你参悟,可曾参悟透彻了?”
没等鲜虞浩说些什么,李肆先是一惊,道:“师父——您居然带他出去游历!”
从跟着白虚老者学习之后,他就再也没离开过无荒山,如果有些什么必须要去外界采买的,都是白虚老者自己去,从不会让他们离开,可是如今白虚老者却说,他已经带鲜虞浩离开无荒山过了。
年少离家来到无荒山,他那时候已经记事了,又怎么会不想念爹娘还有哥哥姐姐,怎么会不怀念那些热闹的生活,只不过一直不敢说罢了。
李肆一直以为,还有一个鲜虞浩跟他一样,结果现在才知道并不是,可以想象他的心情在那一刻落差有多么巨大。
鲜虞浩眼皮一跳,他就知道,李肆对这件事情意见肯定很大。所以他刚刚看见对方,安静了那么久也没提。
但白虚老者肯定是要提的。
“他学习的东西需要去外游历,多见见市面。你也不必急躁,等过一阵子我会带你们一起下山。”
“可……哼。”李肆听了,虽然心里不服,但没再说话。
鲜虞浩后面回答了什么,也都不重要了。
游历的时间很快过去,他们走了很多地方,白虚老者几乎把七国全部带他们看遍了,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在每个地方都停留得很短暂。
可还是会结束的。他们最后没有回无荒山,白虚老者说他们已经算是出师了,该自己行走了,便把他们丢下了,然后自己一个人回了无荒山,还让他们没大事不要回去找他。
李肆没意见,他本来和白虚老者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与鲜虞浩简单道了别之后,便也走了。
鲜虞浩再次看着李肆的背影,独自沉默。
他似乎总是看着李肆离开。
鲜虞浩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的相处会是这样,他明明不是这样不会讲话的性格,在当年师父带他一个人出去历练的时候,他也跟别人说了不少话,就像在归竹塔和那个红裙子的小姑娘的相处一样。其实他明明和李肆的性子有些像的。
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碰到李肆,他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鲜虞浩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开了,要是他刚刚挽留一下就好了。可是他当年似乎也挽留过,却没有什么结果。
一眨眼,又过去许多事情,鲜虞浩再见到李肆的时候,已经是战场上了,他不是很想在这种地方与对方重逢,但似乎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站在对立面……他不愿与那人对立,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愿与他对立。只是现实总是不管参与者的意愿的。
输赢他不在意,事实上让他代表淇国参战,本就勉强,如今对上李肆,就更勉强了。
他或许愧对怀朱,但他更在意李肆。
只是似乎没人看出来。
再后来,淇国被灭,他去了怀朱手下,总算与李肆不再是对立面了。至于为怀朱做事,于他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就当是还当初欠下的那些吧。
大概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李肆也沉稳了一些,只是偶尔和他呛声,但基本上过一会儿就忘了。
鲜虞浩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等怀朱登基称帝之后,战争就更加频繁了,他和李肆一起被派往了前线,并肩作战了很长一段时日。他也渐渐看着李肆越来越成熟稳重,虽然偶尔跳脱一下,也还是挺可爱的。
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对方那张娃娃脸了吧。
怀朱退位,云双照统一整个云朱大陆,天下划分九州,建九宫十八殿。
正如怀朱所说,云双照会是一个很好的当权者,并不会为难他们。
自然而然地,云双照分给了他一州,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他没有想太多,便答:“我要李肆同我一起回去。”
本来云双照是打算留下李肆,让他护卫云朱城的,但鲜虞浩提了,这个想法便也就放弃了。
李肆最后还是和鲜虞浩一起回了他管辖的那一州。
路上,李肆掀开马车帘,一边打量着外面,一边好奇地问:“同德太后怎么想的,居然把我们两个放一块,就不怕我们两个联手造反吗?”
鲜虞浩抬眸看着对方的侧脸,没说是他的提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和你一起造反?”
李肆回过头来,惊讶地反问:“难道我说要造反,你会不和我一起?”
“换我说了,你就会吗?”
李肆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会了。”
沉默了片刻,鲜虞浩轻声地笑了,说:“那我也会。”
车窗外一片朗日晴空,翠绿的柳条间,响起数声莺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