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聆探手,用力在旁边的太湖石上一扶,勉强立住了身形,她看着面前那人,尚未及言语,眼睛却已红了。
那人立在小桥上,将人看了会儿,便略微挑了挑眉,缓步走下桥来,动作虽慢,却很快地就走到了知聆身前。
知聆只是看着他熟悉的双眸,以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她依稀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年轻的赵宁哲的时候,正是在她人生最无助的时候,他忽然就出现,从天而降似的,双眸看着她,眼睛是意外地亮……
当时的她毕竟还年轻,只觉得这个人的神情是这样温柔,他就像是骑士一样及时出现,拯救狼狈不堪的她于水火之中。
“宁哲?”眼中噙着泪,知聆以为自己是在心中唤了声这个名字,然而实际上她却已经说出了口,虽然是极小声,却已足够那人听到。
他生得高,居高临下垂眸看她,闻言眉头一蹙又展开:“宁哲?”
而知聆反应过来,本能地想要后退,他却又一笑,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还记得我?”
知聆有些震惊地抬眸看他:明明就是跟赵宁哲一样的人,可是她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不能做……面对这张脸孔,她心中的感觉实在复杂的很,竟难以用言语形容,若说非要形容,那就像是吃了黄连子,舌尖上都泛着苦,浑然忘却了其他。
赵哲望着面前的女人,看到她发红的双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头慢慢地都是泪,看起来却更令人心动:她还认得自己?还是说……这种惊怒交加的表情另有其原因?
他不知道,唯一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一别经年,这个人真是越发好看……也越发牵动人心魂了。
他望着知聆的眼睛,心头一动,嘴角却挑起一抹笑意,暧昧低声道:“你……哭什么?”抬起手来,有几分轻薄地想要摸上她的脸。
知聆察觉,用力一推将他的手拍开:“别碰我!”
她是在推赵宁哲,但是这个动作在年青皇帝的眼中显然是别有用意。不必他开口,身后自有人喝道:“大胆!竟然惊扰圣驾!”
知聆后退一步,双手紧握,圣驾,是的,是圣驾……面前的人大抵就是当今天子,如果识相的话,必须要跪拜谢罪加求饶才是,但是、……想想实在是太不甘心。
——她做不出。
赵哲唇边笑意更深,一抬手制止了身后人说话:“朕自跟她说话,你退后。”
宦官捧着拂尘,答一声“是”,后退。
赵哲上前一步,靠得知聆更近,扫着她的眉眼,轻声问:“你怕什么?”
知聆看着他的脸,终于敛了心神,迫自己镇定下来:面前这个,只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而已,跟她毫无干系,他是好是坏都跟她无关,她也不必把赵宁哲代入到他的头上来。
就好像她并没有把段重言看成是段深竹一样!
若说非要代入……那么,段重言岂非才更像是赵宁哲,也更符合逻辑一些?如此一来知聆倒是想笑。
知聆不再去看那张扰乱人心的脸,微微低头深吸几口气,才重新开口,声音已经平和下来:“不知道是皇上驾到,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赵哲面上笑意微微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惊讶神情,将人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你不记得朕了?连朕的模样都……还是说段卿什么也没告诉你……”他说到这里,忽然了然似地仰头一笑,自言自语般道,“也是,以他的性子,不说也是有的。”
知聆全然不懂,也不想懂,只是低着头,又道:“皇上既然不怪罪,那么我就退下了。”
赵哲笑看她一眼:“你的样子……似是很恼着朕?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知聆实不知该跟他虚与委蛇些什么,也懒得,正想一声不吭地离开算了,爱怎么定她的罪由他随意,正要转身,就听到有人遥遥地道:“皇上!”
那宦官回身,看一眼来人,不阴不阳道:“段大人怎么这会儿才出现?”
来者正是段重言,一身黑色缎服,下了小桥,垂头行礼:“因外头有事耽搁了,故而才回府。原本也没听说皇上要来,这等私自出宫的事,皇上也还是少做为好。”
那宦官皱眉:“圣驾没问你的罪,你竟敢反问起皇上的罪来了,段大人,你可越发目中无人了。”
这会儿,赵哲才道:“行了,段卿就是这个脾气,不必说他,重言你过来,老实说你去哪了,是不是去青楼喝酒被哪个姑娘绊住脚,故而耽搁了?”
段重言略看一眼知聆,又低头,一张脸毫无表情:“皇上也不可开这样的玩笑,倘若给人听了去,有辱皇家体面。”
赵哲才哼了声:“你年纪尚轻,却比许多耆老大臣更加苛刻古板,真是……”
段重言这才抬头看他一眼,脚下一转走到知聆的身旁,又道:“皇上想必是见过了,这是内眷,不知皇上会来此,故而未曾回避,也请恕罪。”
赵哲闻言,又看知聆,却见她婷婷在旁,不言不语,比只先前含泪的模样,却更见一份云淡风轻,虽然如此,那股天生地婀娜风流,却也是掩不住的。
段重言见他打量知聆,便皱了眉,用力咳嗽了一声。
赵哲笑道:“你急什么,我也并没有要治谁的罪,这位……”
段重言却不等他说完,转头对知聆道:“皇上并未治罪,还不谢恩?然后速速回避罢。”虽然说的是无情的话,声音却仍是带着一股温和,暗藏抚慰意思。
知聆也明白他的心思,便象征性地行了个礼,冷冷淡淡道:“多谢皇上。”还懂得倒退两步,才转身,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赵哲哑然,凝视知聆离开的方向,又看看段重言,忍不住笑:“你啊你,瞧你,恨不得金屋藏娇似的……朕又不是不知道你藏了方家的女孩儿,她也未见多怕朕,你却怕什么?忙不迭地把人遣走,莫非是怕朕吃了她不成?”
段重言双眉皱起来,提高声音:“皇上!”
赵哲哈哈一笑,展开扇子轻轻摇动:“罢了罢了,朕不跟你说这些,知道你受不了……朕就是烦你这样的假道学,有什么不可说的?你家里头还不是又有一房娇妻,两个美妾?难道你在她们屋里也是这么刻板的?”
段重言的脸色又红又白,却也露出怒色来:“皇上,适可而止!不然的话臣……”
赵哲扇面一挥,半挡住唇:“朕就跟你私下说说,也没外人听见,你可别又真动怒了,说起来……朕还不是羡慕你的艳福?方纯明……比之前越发出落了,你呀,真好福气。”
段重言又黑了脸:“皇上越发不像话了,天子富有四海,三宫六院,要什么佳丽没有。”
赵哲笑道:“什么佳丽……就算是那三宫六院加起来,又哪里比得上一个方纯明?朕就算再富有,想来也不及你……”
赵哲身后的太监垂着头,不动声色。
段重言斥责也斥责过了,皇帝却依旧如故,他也知道这位皇上的性子,又有些气恼又是无奈,又隐隐觉得眼皮跳,有些不祥之感,于是道:“皇上,今日为何又忽然出宫?不知是有什么要事?”
赵哲才又道:“哦……没什么别的事,就是听闻你终于肯来光顾朕赐给你的这院子了,觉得稀罕,故而也过来瞧瞧,没想到你竟不在……”
段重言无言。赵哲道:“当初赐你的时候,你还百般推让,我以为你此生都不会踏足此处了,没想到这么快变了主意,让朕猜猜,莫非你是想讨佳人欢心么?”
段重言见他竟然猜到,越发叹气:“皇上若是没事,就早点回宫罢。”
赵哲瞧着他神色,冷笑道:“别又捧出你那套国事为重来压朕,纵然是坐牢也有放风的时候,你也说朕是天子,就不兴我也有喘口气的时候?再说……还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刻板铮臣呢,还不是个好色之徒?要为了博取美人一笑,作出这等前倨后恭的事来,以后朕若是跟哪个入眼的美人……你可少说两句罢。”
段重言不理会,转头看向别处。
赵哲瞅着他,忍不住又笑,往前走了两步,遥望那水阁之处,颇为恋恋:“朕记得当初这里有一副好屏风,本想去看看的……”
段重言道:“那也没什么好看的。”往后一退,挡在赵哲的身前。
赵哲道:“又不是去看方纯明,你怕什么?”悻悻之余,转头看身后的湖水,见一对对鸳鸯嬉戏,十分自在有趣,又看自己水中倒影,形单影只,不由地叹了口气。
两人正在对峙,便听到嘻嘻哈哈的声音,隔水传来,赵哲抬头,却见湖水对面的长廊上,两个丫鬟摸样的,正前后追逐,往水阁方向跑去,前面那个手中还攥着两朵盛开的芍药花。
赵哲道:“那是谁人?”
段重言道:“是伺候……微臣内眷的。”
“什么内眷,”赵哲噗嗤又一笑,“你就那么怕提及方纯明的名字?”说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望着那两个小丫鬟跑入水阁,心中默想:他竟连丫鬟也不如。
赵哲摇头,眼中浮现淡淡惆怅之色,既然无法靠近水阁,他便转了身,迈步过小桥,往前头那蔷薇花环绕架起的长廊上,入了里头,才觉得一阵荫凉。
赵哲看向远处,从这个方向,可以遥遥地望见前头那一片盛开的芍药花圃,大朵大朵的娇花盛放,红绯浓艳,令人望之**……只可惜终究隔着一层,阳光下闪闪烁烁,虽是绝色,却毕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赵哲动了心事,忽然问道:“重言,你还记得当初那件事么?”
段重言垂眸:“不知皇上说的是哪件。”
赵哲看一眼那宦官,见他兀自静静站在长廊边上,就道:“当初朕微服出宫,跟你在一块儿游玩……巧遇到方纯明之事。”
段重言心头一沉:“臣……已经差不多都忘了。”
赵哲闻言冷笑:“这话我可不信,你不是忘了,你是不敢说罢了。”
赵哲抬手,掐下一朵蔷薇,拿不着牡丹芍药,便拿蔷薇出气,指甲一掐,掐出一指头的花汁来,赵哲的目光闪烁,道:“当时她跟着丫鬟一同春游,好大的架势……京城里那些公子王孙,个个垂涎,却见不得她的面……我拉着你偷偷潜入内院,阴差阳错地却听到了那句话……”
段重言听到这里,便将袍子一抻,跪倒在地:“皇上,若是还记恨那句话,我愿意替纯明领罪。”
赵哲淡淡一笑,扫着地上的他:“别急,你又请什么罪?她说的也是真的,凡是天子,哪里不是三宫六院?别说是天子,就算是寻常男人,又有几个免俗的,但凡有些条件,必要三妻四妾。她是个有志气的孤高女子,只求一心人而不愿意攀附皇族,倒是叫朕佩服,只可惜……她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竟也不免沦入此道,她青眼看中了你,你却也是三妻四妾,她也更……想来当初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是怎么也想不到的罢……”
段重言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宛如刀割。
当初方家小姐出游,赵哲微服私访,拉着他潜入方家的家庙,偷听了丫鬟逗引方纯明说话,所说的无非是终身之类,因当初有传言,说是方家小姐或能入宫为妃,因此无数人巴结……但因纯明之前对段重言颇为青眼,因此作为纯明的丫鬟,彩鸳便在这无杂人之境问她:“倘若真的宫里来人,要小姐入宫……那可怎么办,段家公子岂非是无缘了?”
方纯明便斥她妄言,并不理会。
彩鸳却又道:“我也是为了姑娘着想,姑娘年纪不小了,终究要有个着落的,想来入宫也是极好的……若是为妃……那可是多少人盼着的大荣耀。”
方纯明本是个淡泊的性子,听了这话,却忍不住回道:“你这话我却不爱听,什么荣耀,不过是外头欢喜里面苦罢了!谁又喜欢为妃的,任由他们去,我却不稀罕,岂不闻,天子薄情?但凡为帝王,都是三宫六院,我才不想进那个金丝笼里去,惟愿得一心人而已……”最后一句,却是极低,悄而不闻。
彩鸳笑道:“那小姐是属意段家公子了?”
方纯明道:“你越发疯了,这些话由得你说?无非也要由父亲做主,轮不到你我在这里私下乱说。你也打住了,佛门清净地方,你不怕菩萨听了不喜,我还要耳根清净些呢!”
彩鸳忙道:“是我心急了些……姑娘别怪,也仗着这儿里外都有人把守,才肯多嘴的……只是,若是菩萨听到了姑娘的心意,备不住也会成全了姑娘所想呢,待会儿姑娘可要多上一炷香。”
两人在内说着,却没想到真的隔墙有耳,墙那边,年青的皇帝脸上似笑非笑,似恼非恼,旁边的段重言,欣慰之余,却又暗怀担忧。
此刻段重言听赵哲旧事重提,自然知道他心中有些意难平,于是仍跪在地上,赵哲说完后,像才发觉他仍跪着似的,便道:“你怎么还跪着?起来。”亲自作势欲扶。
他的手在段重言臂上一护,段重言顺势起身:“皇上……”欲言又止。
赵哲却又宛然一笑:“朕平日在宫里闷得慌,也没别的说话的人,只能跟你说些闲话了,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有些言差语错,你也自担待。对了,方才看那两个丫头拿着的芍药花不错,你叫人去摘两朵好的,朕好带回宫去,慢慢欣赏。”
段重言回道:“是。”抬头对上赵哲笑吟吟地双眸,微觉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