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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哥会每年有几次会期,最郑重的一次就是农历五月十三的“单刀会”,相传是三国时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日子,这一天,大小码头、公口都要隆重举办盛会,张灯结彩,大排香案,欢宴会众,广纳宾朋,初次参加袍哥的人,必须具备“身家清、己事明”两个条件,才由引进拜兄引入会场,参见恩拜四兄(恩兄、承兄、保举、引进),接受“栽培”,确定“排行”,然后才可以称兄道弟,成了正式的袍哥。原先的袍哥,也要在这次的会上论功行赏,办理“提升”。其他的集会,如正月办“春台酒”,腊月要办“团年会”,还有不定期的“迎宾会”。在会期中,除了互相拜望,大吃大喝,千金豪赌之外,还要借此机会解决仇怨纠纷,由头面人物站出来“捞梁子”。
自从尚熙文当上袍哥会的舵把子以来,黑白通吃的袍哥会钱的来源,主要的有以下几个:一是靠船载货载人,因为成都府地面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载人运货的价钱完全是他们说了算,成都府出川的陆路几乎处于半瘫痪状态,这些年来往拦截抽货物花税的山寨是越来越多,这还没算上一路上过那些州县需要给当地的官员的孝敬钱,也叫过关钱,你说你收了这些客商的钱,你至少把周围的治安弄好点,这些商人也出得心甘情愿的啊,给了钱,还随时冒着倾家荡产的危险,这搁谁心里受得了,自从当朝皇帝掌权以来,商人原本获得的利润就越来越微薄,一个敢把自己几代祖宗积攒下来,原本用来赎回‘燕云十六州’的‘封桩钱’拿来造艮岳的败家子,你还能指望得上他什么,应奉局的花石岗更是在商人身上层层剥削,让商人越来越难活下去,至此从陆路出川的行商是越来越少。坐袍哥会的船出川的商人虽然要付出一笔不菲的船费和押运费,只是袍哥会现在在成都府乃至整个西蜀地区都有自己的分舵,一路上水寨的各路关节被他们完全打通,一路上水寨的过关钱虽然都由这些商人自己出,为了自己唯一的活路,这些商人也不得不咬着牙忍着,毕竟尚熙文给他们留了一条命,人活着就有翻身的那一天。
其实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这些行船回空的时候,总会从外地在丰收的地方顺带捎上油和粮食,一齐运回成都府,袍哥会的人这些年也出了几个好幕府,袍哥会的当家三爷苟奎喜手底下更是人才辈出,这位袍哥会的财神爷,在荒年囤积粮油,高进地出,就连当地的父母官也拿他没辙,苟奎喜被人成为‘白面判官’,这个原本以师爷身份当上袍哥会当家三爷的书生,现在拽在他手里的人命反而是最多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白面判官’苟奎喜这个名字在成都府几乎可以止小儿啼哭,苟奎喜的这一做法搞得成都府怨声载道,民怨鼎沸。
二是袍哥会的尚熙文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遽然上了转运使的这条大船,看着吴檗在成都府暗中开的赌档越来越多,这些原本就捞偏门的会员见了眼红,便依仗尚敬的官威,名目张胆的从吴檗手中抢走了东门上的赌档、抽头吃利,正是因为这些人事先没和尚敬打招呼,吴檗当时一怒之下把这些人抓了起来,尚敬从尚熙文那里得知这件事后,原本对吴檗在成都府揽着一座金山憋着一股气,这个时候出了这一档子事,正好借题发挥,公堂之上公然袒护手底下这些被抓起来的小喽啰,以东门为转运使的地盘为由,从吴檗口中硬生生的夺走了这块肥肉,至此之后,吴檗和尚敬闹得很僵,几乎鲜有往来。
第三,便是袍哥会接下了转运使的漕运,每年从农户手中新收上来原本用来抵税的粮食,除了入库一部分,原计划大部分的粮食要运到东京去,他们在路途上敢公然将一部分好粮食倒卖出去,然后在路上以各种由头拖上一段时间,当这些船行到东京时,船上的粮食早已换了一批,卖好粮买差粮的差价早已入了某些人的口袋,这些粮食堆积在一起在船上原本就容易受潮变质,成都府到东京走水路至少需要一个多月,路上被他们有意再那么一耽搁,秋收后出发,到东京早已是寒冬了,当收验官看见运来的粮食早已霉烂了三停中的两停时,也不好多说什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将‘蜀地气候多潮湿,漕船中的粮食易霉糜,行陆路,花费破巨,更易遭遇劫匪’这个理由报上去,连官家也无可奈何。发现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原本就敢杀人放火的袍哥会至此胆子也是越来越大,整个成都府在东门上遇到袍哥会的人,几乎都绕道而行。
“老师,你是对徒儿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我刚刚说了,官府这个层面上的关节我来疏通,你只需提供行船的舵手和船夫就行,我们说得的利益五五分账。船行建起来后,明面上,你是船坞的新主人,我只负责保证船行的安全。地点我也选好了,成都府东南交界望江楼那块地方就不错,而且还在合江亭的下游,我们不会和他们有什么冲突,至于他们的船从我们那里过,我们一律放行。”
黄臣可被吴永麟这些话说得有点动心了,原本以为对方只是随便那么一说,想不到建新码头的地方都替他选好了,黄臣可原本心头的一颗大石也落了下来,这才发觉自己似乎误会了这个徒弟,让他没明白的是,这个从来只懂得到处寻芳问柳的风流知府,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转变?难道真的回了一趟东京受了一番教诲就准备痛改前非了?黄臣可其实有意出来重开河道,毕竟好不容易靠一个儿子靠生命开出来的河道,哪有拱手让人之理。何况现在成都府越来越不像样子,越来越乌烟瘴气,每到荒年,街头饿殍遍野,锦江上浮尸千万,合济院(原本收留孤儿等无业游民的机构,灾年会放粮赈灾的公益机构)根本就容不下那么多乞丐,黄臣可自从知道是袍哥会的人在暗中搞的鬼之后,更是对这些人的行径大骂不止,只是骂过之后,却发现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他想过将外地的粮食运回成都救急的办法,只是当时局越来越坏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毫无官方背景完全是痴人说梦,后来通过帝师这层关系和吴檗搭上了线,只是吴檗根本就不买他这个如今御用闲人的帐,甚至一年都见不了对方几次,黄臣可原本的一颗热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现在袍哥会中靠船吃饭的一些中流砥柱,真正会跑船的有不少是当初从黄府过去的骨干,这些人和黄进忠几乎是同生共死过的八拜之交,黄进忠为了让手下的那些跑船的龙头及舵手等人安心替他办事,几乎把他们的家眷全部接到了成都府,用大批的金银供养着他们,吃饭是一荤一素,穿衣是一绸一布,甚至鼓励他们老婆一正一副也不算过分。当时成都府有点本事的人,都愿意豁出去给黄进忠卖命,只是天道昭彰,天妒英才,黄进忠偏偏在黄家船行刚刚走上正轨的时候,葬身于青滩,黄进忠过世之后,黄老爷年岁已高,有心无力,二少爷黄必忠完全是个纨绔子弟,除了吃喝玩乐,完全是个不理事的,后来狐假虎威依仗转运使尚敬的尚熙文手底下的袍哥会再一脚插入进来,黄家的船行更是彻底走到了尽头,原本黄家手底下的几十条大小船,被袍哥会或抢,或骗,或夺,时至今日黄家现在是日薄西山,一条船也没剩下。
黄臣可现在心头还有一个疑问,吴檗和尚敬曾经在公堂上虽然因为袍哥会手底下那几个人和对方公然拍桌子这事,估计当事人都忘怀了。同为地方大吏,按说只要他吴大人厚着脸皮去求一番转运使尚敬,尚敬再怎么不喜欢对方也抹不开这个面子,实在不行出一点血,这对吴檗这种财大气粗的人实在不值一提,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总会想办法找补回来。千金易得,人情难还,尚敬无缘无故多了吴檗一份人情,傻子才不会干。只要他把风放出去,从吴檗那里捞到一份不菲好处的同时还不用出一份钱,袍哥会下面愿意办这趟差的人估计头都会挤破。这位知府大人何必要耗费巨资,另外开一处船行和对方打擂台,做这得罪人,又花钱如流水,更不讨好的事情出来?难道他吴檗的老娘和大夫人是金山银山不成?脑袋里无意中冒出‘金’‘银’这两个字,黄臣可似乎明白了什么,自己这个徒弟好像不是为了真心想助黄家重振船队,而是似乎想借黄家的手将吴檗的民脂民膏运到东京去,如果这事让袍哥会的人去做,难免会走漏风声,那到时候尚敬便可光明正大的请他吴檗吃‘板刀下饺子’了,那他们黄家也会被牵连进去,陪着他吴檗一起上黄泉路,黄臣可前后突然想通了这里面的门道,由原来的暗自兴奋变得意兴索然起来,他端起桌上的一杯茶,轻轻的呷了一口。
“这事容我好好考虑考虑,你得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如果是短期买卖,我觉得你不如直接交给袍哥会吧。”
“老爷子,我敢给你保证,这次绝对是长期的买卖。”吴永麟这次说得非常笃定,只是他不知道黄臣可已经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他这句话让黄臣可觉得完全是托词,毫无信义可言。
“爷爷,这事不如让我练练手。”门外进来一个一身青衫,头顶方巾,脚上穿着一双青履,旁边跟着一个书童,身体却壮得像一条牛犊,年龄却只有十五六岁的一个少年。
“芝儿,还不快过来给各位长辈请安。”
这个名叫黄仙芝的少年对刘仲甫和叶知秋毕恭毕敬的,最后到了吴永麟这,反而不屑一顾,口出狂妄之词:“在课堂之上,你是我的先生,出于礼仪,我必须得给你打躬作揖;在我家里,你是我的客人,更是我爷爷的徒弟,按理说,作为你的晚辈,我给你跪下都不过分,只是你在成都府的名声实在不咋样,我曾经立下誓言,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以及有德有才之人,你这样的人,实在不太适合我定下的标准,所以你就别为难我了。”
吴永麟忍不住突然笑了出来,他突然感觉黄府似乎并没有后继无人,这个大胆的小子第一次就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不卑不亢,至于到底有多大的作为,必须得考量一番才能得知了。吴永麟在脑海中想了一个问题,突然问道:“河里行船,首先第一要律是什么?”
“这个你可以完全放心,我有一个绰号为‘断水流’,这河里的水见了我都得绕道走。”
“这你就错了,出了问题,你首先想到的是逃跑,那你带的那一船人怎么办?他们并不是每个人会从水中逃生,你父亲当时在青滩的那条船出了事,以他的凫水能力,第一时间发觉情况没对的时候,估计那地方还难不住他吧?他当时估计想了各种办法让船上的其它人先怎么逃出去,到船要彻底沉没之前,他想逃估计也来不及了,所以行船的第一要义,作为掌舵手,你负责着整船人的生命,我觉得一旦发生了不太好的事,甚至有生命危险,我觉得只有让其他人脱离生命危险了,你这个舵手才能离开。”
黄仙芝听完这句话之后,眼圈变得红红的,他把求证的目光望向了爷爷黄臣可,也许是被吴永麟的这番话所打动,黄臣可把藏在心底从来不曾弄明白,此刻却突然茅塞顿开的秘密当着众人的面讲了出来:“进忠那条船上除了进忠,其他人都从阎王爷手中逃了回来,你爹多半是力竭溺水而亡,我好生糊涂啊。”
黄臣可这才想起当日陪进忠随船的那些人为什么说话一直支支吾吾的,原来他们怕老爷子怪罪,更心怀愧疚,才一直瞒着老爷子没将真相讲出来,而老爷子用板子在这些人身上发泄着愤怒时,这些人完全没一点怨言。哪怕到了袍哥会,只要到了黄进忠的忌日,这些人无论在多远,总会排除千难万险来到老爷子的身边,这已经完全超过了一个下人该有的情义。
“仙芝,给吴大人磕个头吧,船行这事姑且放在一边,你先跟着吴先生学学本事,我看他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