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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永麟坐衙升堂,三通鼓毕,通判知事已领全体衙员吏掾、六曹、典狱、尉校等跪在大堂下参见,总共三十来人。一时上下肃静,鸦雀无声。
(宋徽宗时,州县亦设置六曹,称之为兵曹、刑曹、工曹、礼曹、户曹、吏曹。故俗以六曹为地方胥吏之通称。)
通判知事一一报唱了全数衙员的姓名、籍贯、年甲,衙员们又向吴永麟一一禀述了各自的职司及薪俸数额。吴永麟假装勉励了一番,明言他这次回到东京被官家嘉奖,下面各位都是有功之臣,将另行封赏,看着张三和两个帮忙的吏胥从马车中搬上搬下,进进出出的,众人心头一阵雀跃,知府大人果然赏罚分明,这才说出口,便立马准备兑现了。只是接下来的一幕,让众人傻眼了,张三给每个人手中递过一份用纸和油绳系着的四角包,众人掂量了一下,里面似乎并不是银钱,隔近了一闻,居然有一阵一阵的桂花香。
“这是我从东京专程为各位带回来的桂花莲子糕,带回去给孩子和浑家尝尝,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众人伸长了长颈鹿一样的脖子祈盼着吴永麟后面的话,只是当吴永麟让通判知事将修改过的新的衙署条例在纸上一一呈现出现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自己的好日子走到尽头了,这哪里是三把火,而是用一把刀他们心底最后的那一点幻想都毫不犹豫的剜掉了。条陈如下:从即日起,所属衙员,必须每日按时到衙署画卯,风雨不改,更不得无故缺席,否则当日钱粮如数扣除,并以一罚三,以儆效尤。外出公干,必须注明相应的去处,若一旦查出谎报或不实,扣罚当月官俸。后面则是通判知事加上去的一番官腔:今番多有更张改革,随即发下新订立之衙署条例,无论巨细,务必熟记。今吏员但有犯禁违例,玩忽自渎的惩罚不怠;黾勉职守、荣立功勋者必有奖赏晋擢。最后宣布吴永麟将亲自暂时管理衙门日常公务,直到新的知事上任;仍命那位姓马的老者为通判知事,佐贰全城刑政,分判众曹;至于督领全城军丁武役,协办地方靖安,勘拿奸宄,收捕盗贼的衙署缉捕,吴永麟实在没想到太好的人选,秉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吴永麟暂行空缺着。其余箱帐、传驿、仓库、堤道,专官分署,吴永麟也一一落实。府学春秋祀典则由吴永麟这个知府亲领,听见最后一条至少每月去锦江书院讲授一次诗书儒典。吴永麟忍不住哑然失笑,难怪黄臣可和黄仙芝说他们很快便会见面,原来这里面有这么一出。
堂下三十来人耳目一新,个个敬畏。完全不知道这个吴大人不知吃了什么枪药,前面那记下马威已经不同凡响,这新条例一出,谁还敢渎职自污,招惹没趣?
散衙后吴永麟留下马文祥这个意气风发的通判知事及罗城五个片区的里正,有话吩咐。吴永麟先问了五个片区的民情商务,官司诉讼的详情,又嘱咐他们各自维护好坊区的靖安,遇有盗情、匪情和人命凶案立即报告衙署,不许怠忽延误。又特意留下合江亭片区的里正旁敲侧击的打听了很多袍哥会的情况,那人也许是为了向吴永麟表忠心,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着吴永麟连连颔首致意,这人比升了官还要春风得意,满面红光。
当最后一个被单独留下来的里正也从衙署中离开后,张三才从外面走了进来,看着似乎一脸倦容的吴永麟,试探性的问道:“老爷,我们现在是回府还是另有公干?”
“你去给我备一份礼物,我们先去苏知事那里探一探。”
“老爷,我看你就别去自讨没趣了,这康生先生是成都府出了名的一头倔驴,枉为了一代文豪东坡先生的后人,没学会先人的率性旷达,反而学会了怎么钻牛角尖,前些年还颇有家私,只是家里传下来的一些字画相继被几个混子合谋骗去后,家境每况愈下,要不然满腹经纶大才颇有先人风范的他,何以做了区区成都府的一个知事。说出来这事也巧,前段时间,苏知事家里的老管家老程头还用包袱裹了一堆笔墨纸砚,问我收不收那东西,我当时就奇了怪了,按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苏学士的后人还不至于沦落到此种境地吧,便将满腹的疑窦当着程老头的面问了出来。
‘苏家家大业大的,不至于落魄到卖文房四宝的地步吧。’
‘老弟,这事说来话长,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我们能否找一个僻静处说话?’
当时店里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我便将老程头领到了平时我小睡的一个不会被人打扰的僻静隔间,并吩咐下面的伙计没有我的召唤,任何人都不得进入隔间,他这才将事情的本末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这真是一段冤孽啊,我们老爷,大家伙也知道,前些年为了一个会唱杂剧的下作伶人,几乎荡尽了家私。’
‘市井流言说那人是当时轰动东京,名噪一时,这些年销声匿迹的萧玄机的高徒?’
‘若真是萧玄机的高徒,我们也无话可说了,这人叫梅逢春,自称萧玄机的关门弟子,论杂剧上的声色情貌,唱念做打,确实还有几分萧玄机的味道,我们苏老爷往来于勾栏瓦舍,勉强算是半个内里行家,一商贾做寿也不知道怎么请到了这梅逢春,那商贾为了附庸风雅,请来一大批才子来品名一二,我们老爷自然也在邀请之列,哪曾想我们老爷自从看了梅逢春的杂剧后一头便栽进去了,我那时才知道,我们老爷不是相中了戏,而是相中了梅逢春那个人,老爷那段时间完全像变了个人似,我们怎么劝就是听不进去,对那个梅逢春又是送礼,又是送钱,几乎像一只蜜蜂一样盯着那朵物以稀为贵,只有冬天才会展露芬芳的梅花,只是当这一切的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我们老爷才知道入了别人的局,梅逢春更是一夜之间和他的同伙不知所踪,而老爷前一夜才给梅逢春送去了一笔卖地换来的款子。’
‘就当花钱在下九流那里买个教训得了,何以?’
(“三教”指的是中国儒、道、佛三大教派,“九流”又分为“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
“上九流”: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
“中九流”:举子、医生、相命、丹青(卖画人)、书生、琴棋、僧、道、尼。
“下九流”:师爷、衙差、升秤(秤手)、媒婆、走卒、时妖(巫婆及拐骗)、盗、窃、娼。
五行:车行、船行、店铺、行脚行、衙役行
五子: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
八作: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木匠、瓦匠、石匠
戏子古称优伶,伶人,优者,调戏也,古代的伶人,娼妓,奴婢是同一等,民国的梅兰芳之所以演青衣、花旦、刀马旦并靠这个出名,只因为当时的女子根本就不愿意踏足下九流这个职业,都不干‘跑江湖’的事儿。)
‘经此一役,愁眉不展的老爷心里有了心结,便再也不想出门了,一是人言可畏,怕别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别人拿这件事来笑话他,更何况我们老爷还脸皮薄;二是他对梅逢春这件事可以说是仍执迷不悟,自己舍了财,还一味的替对方开脱,常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这么浅显的道理,他那个读了那么多书的人,还没有我们这些目不识丁的下人看得通透,老爷居然痴心祈盼着有生之年能再见对方一面,听对方亲口说出当时的苦衷。老爷人是没等到,这身体却一天天郁结于心而被拖垮了,就连唯一的一份知事差事,自视清高,看不惯知府大人的做派,便一声不吭的让人递了辞呈,没有了生活的唯一来源,老爷又爱排场,表子里子这些也只有我跟了他二十多年的人才看得最清楚,他现在是空挂着一个苏大才子后人的名声,那点积蓄早已不知不觉消耗在后来那些华而不实的文人雅士的爱好里面了,直到周遭的朋友看出了这里面的真相,嫌弃他寒酸再也不通有无,他一气之下卧床不起,每天在床上病恹恹唉声叹气的,依然满嘴的迂腐之气。这些年在苏府当差,我这个老下人和老爷俩家子之间早已不分彼此,落魄后,他也就靠我们一家子辛辛苦苦在外面揽活勉强支撑着这一大家子的开销,两家加起来的孩子又多,养家糊口已经很不容易了,老爷再一病倒,无疑于雪上加霜,我实在没办法,便把老爷平时最珍爱的几幅字画和一些墨宝顺了出来,希望您能一并收了,以解燃眉之急。’
我当时看了那几幅字画和那些用过的笔墨纸砚,其实统统值不了几个钱,唯一一副梅逢春的画像还有几分味道,便出了一个让双方都彼此满意的价钱,一股脑的将那些破烂东西全收了,程老头走的时候感恩戴德的,老爷想去苏府,通过这层关系,我们大大方方的杀上门去。”
“老程头是不是还不知道你我之间,以及我和笔店之间的关系?”
张三一时没弄明白吴永麟这话里的意思,试探性的问道:“老爷的意思是?”
“当时你和老程头之间有没有立下什么票据?比如说那些字画有没有再赎回去的意思?你顺道去周围问一下,程老头来你那之前还卖过什么东西,一并的给我收回来,等事情办好了,再去狮子楼回我,我和澹台大人在那里等着你的好消息。”澹台玉瓶朝吴永麟投过来一个自诩的眼神,吴永麟为了让澹台玉瓶待在身边,早晨当着众人的面给她许了一个子乌虚有武知事的官职,想着自己能堂堂正正的每天待在吴永麟身边和她形影不离,她心情大好。
张三心领神会,得了吴永麟的指令,风风火火而去,吴永麟觉得衙署的事情一时半会也处理不完,便从张三留下的包袱中取出两套便服,让澹台玉瓶选了一套换上后,两人才结伴从来时的偏门出了衙署,两人沿着绿柳成荫的小路上逶迤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多了不曾有过的轻松惬意,也不知走了多久,看见街头巷尾有一些卖豆花的,两人在里面寻了一幅干净点的崭新座头,对舀豆花的大嫂喊道:“来两碗豆花。”
梁红英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这真的是冤家路窄,人生何处不相逢,看着便服打扮的吴檗生龙活虎的坐在自己面前,她牙齿咬得咯咯叫,恨不得在此人的脖颈上狠狠的咬下去一口,只是看着旁边那个似乎武功不错的亲密伴当,她最终还是忍住了。自从梁红英上次帮豆花大嫂保住了那副挑担后,加上同为寡妇以及单身带着孩子不容易的共同话题,两人半天功夫便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梁红英原本就没个说话的人,发觉这个豆花大嫂心挺热,彼此便更加投缘了,豆花大嫂独居原本就空着一间房,梁红英想着在宝芝林永远不开火也不是个办法,简单回宝芝林收拾了一番,便带着平儿过来住在了豆花大嫂家里。梁红英原本帮豆花大嫂重新备了几幅新座头,只是豆花大嫂心实诚,原本那天就受了梁红英的恩惠,梁红英每次来喝豆花,收摊的时候装铜板的竹筒里总会多上几个子儿,此刻她哪还好意思受梁红英这么大的礼,她是死活不肯接受,只是抵不过梁红英的热心,她脑袋一转,想了一个让梁红英和她一起合伙卖豆花两全其美的办法,梁红英原本就叶落无根,此时被豆花大嫂这么一撮合,她觉得凭手艺吃饭也不错,毕竟手上的钱财有限,不可能每日在豆花大嫂家白吃白喝,总得给平儿和自己找一份长久的活计,梁红英简单思付了一番,便点头答应了。豆花大嫂的孩子昨天夜里生了病,她原本就靠豆花摊摊这挑买卖赚点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只是梁红英才进来住了一天就让对方替她出摊,她实在不好提,也是梁红英心细,昨天后半夜隔壁孩子哭闹了很久,她也知道了个大概,没等豆花大嫂先开口,她一边腰上挂着平儿,一边肩上挑着不轻的豆花担子,就乐呵呵的出门了,只是她第一天出摊,就遇到了自己最想遇到的人,这老天爷似乎太促狭了点,此刻她不得不强忍着满腔的愤怒,倘若毫无顾忌的当着吴檗的面发难,无疑会将豆花大嫂母女也牵涉进这个旋涡里面去,这是她不想看到的。
“我这里豆花卖完了,你到别家吃去吧。”
“哟,面儿不生,让我想想,你不是前几天在狮子楼帮着重生一唱一和的那位大嫂嘛,正好,上次欠你的钱一并还你,你这小打小闹的也不容易,还带着个孩子,这些钱应该对你有用。”吴永麟说完,没等梁红英搭上话,在桌上丢下一个布袋,领着澹台玉瓶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下轮到梁红英傻了,自从上次见了这位知府大人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今日居然把一句戏言中承诺的银钱都送上门了,梁红将钱袋紧紧的拽在手中,看着两人远处的背影,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