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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要紧关头,几个单手持赤黑铁链,斜提水火棍,腰间挂着朴刀,神情怒目而视的公人恰好赶到,明眼人一看这些人来自提刑司的缉捕吏员,此间突然出现在这里,似乎不太应景,大家凭票据取回属于自己的银钱,这再怎么也和犯罪扯不上一点关系。只不过因为这些黑面公人的突然出现,往五通钱庄拥挤推搡的人群立马安静了下来,持着存根,攫紧存折,一个个如鹌鹑龟缩着脑袋静观局势的进一步发展。
一个头头模样的官吏顺着人群中间倏忽间开出来的一条恰好容一人通过的夹道旁若无人,迈着八字步走近了五通钱庄的柜台,拧着眉毛没好气的问道:“这里谁是掌柜?”
“是我。”庞素秋当仁不让,拨开原本围护她的薛文定等人,挺身而出。
“这是你开的钱庄?”
“钱庄不是我开的,不过钱庄眼下归我管。”
“你知不知道滋众闹事,我现在就可以拉到提刑司的衙门去?”
“请问大人,我们开门做生意,犯了哪门子的罪?如果开钱庄有罪,那街尾的五运钱庄是不是也早该关门歇业了?”庞素秋眼尖,此人平时仗着身上这身狗皮,没少做一些讹人钱财,欺负良幼的勾当,此刻不早不晚出来主持公义,似乎是准备落井下石来大捞一笔,阎王易躲,小鬼难缠,庞素秋这一句话无疑在虎头上拔下了一根虎须,对方立马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庞素秋原本想将吴檗与这间五通钱庄的底揭一点让对方知难而退,只是可能也需要一笔不菲的‘常例钱’,今日按眼前这黑压压的气势,庞素秋恨不得将一个铜板掰开成两半来用,对于这些黑吏,她是不准备拿出一个子来打点了。
来人睨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镇定自若、不为当前困境所动的庞素秋,阴冷的说道:“既然你是管这家钱庄的,快把银子搬出来,打发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坏。”
庞素秋眉毛往上一扬,不急不缓,中气十足,似乎对包括门外此刻已经排成一条长龙的人群骄黔的说道:“银子有的是。捕头老爷,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
这位捕头老爷似乎知道此刻也不是收‘常例钱’的最好时机,只要到时候局面不受控制了,他们最靠近柜台,到时候来个浑水摸鱼,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他朝庞素秋皮里阳秋的点点头,转身朝柜台外面大声说道:“银子有的是,统通有,一个一个来!”
这一声喊,原本不知所措的顾客又安静了些,五通钱庄的伙计们都是预先受过庞素秋叮嘱的,动作尽量放慢,有的拿存根来提存,要对切口,出示信物,更需要结算利息,那一来就更慢了,站柜台的六个人,半个时辰之内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被提走的银子,不到一万,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
到了近午时分,来了一个瘦小老者,打开手巾包,将一扣存折递进柜台,口中说道:“提十万。”
声音虽不高,但刚刚缓过一口气的庞素秋听来,恰如焦雷轰顶,急忙抛开手头的一并杂事,亲自赶上来应付,先看折子户名,上写“鲁记”二字,暗暗叫一声:“不妙!”
‘鲁记’原本叫‘卤记’,是成都府一家专门经营熟食的长铺,听说光这一家的卤汁前前后后已经传了几代,有两百年之久,听说受友人邀约来蜀地游览名川大山的鲁地孔氏后人食了主人家用来招待的‘卤记’水晶鸭掌后赞不绝口,谓之风味如利箭般可穿脾胃的樯橹,‘卤记’之名从此享誉西蜀,店掌柜借这股东风将店名改为‘鲁记’,不俗不雅,落落大方,至此更是财源广进,享誉大江南北。就连汴京都开了‘鲁记’的数十家分号,皇宫大内的贵人、昭仪等更是对‘鲁记’的水晶鸭掌深邃其味,情有独钟。
‘鲁记’的兆掌柜第一天和庞素秋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想到一个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老头一出手就是十万两,而且一存就是整整一年,而这次雪山加霜的偏偏就是这个兆掌柜。
“请问贵姓?”
“敝姓毛。”
“毛先生跟兆先生怎么称呼?”
“朋友。”
“喔,毛先生请里面坐。”
“也好。”
姓毛的徐步踏入客座,薛文定见机端上一碗香茗上前伺候,然后双手垂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等对方坐定了,庞素秋问道:“毛先生是代兆先生来提十万银子?”
“是的。”
“不晓得兆先生来之前给毛先生提过没有,兆掌柜当初存的这一笔钱的期限是一年,此时如果将这一笔钱中途提出去,当下的利息和当初的约定会有很大的区别。”
“利息我不要了,你现在就开始给我准备现钱。”
“现银我这里足数,只是我看先生孑然一身而来的,这十万两银子,总共有六千多斤,不知先生准备分多少次运走?先生也看见了,今天的来的储户很多,尽管先生是我们这里的大主顾,只是五通钱庄秉承一视同仁的原则,今日实在不能为先生调派过多的人手,如果照现在的进度,我们只能给先生准备出三万多两的现银。”庞素秋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这一场挤兑风潮来得太过突然,吴檗开在别处的几家店铺的现银一时半会实在难以救济,如果真的将姓毛的三万多两立兑,接下来五通钱庄的现状立马露陷,五通钱庄崩盘在顷刻间。
姓毛的突然微微一笑,“不必了。”他说,“请你把存折还给我。”
庞素秋心想,果不其然,是‘鲁记’的兆掌柜耍的花样,如今在此紧要关头派人上门来提存,自是不怀好意,不过何以要提又不提了,其中是何蹊跷,费人猜疑。
等将存折接到手,姓毛的说道:“你害我输了东道!”
“输了东道?”庞素秋问道,“毛先生你同哪位赌东道?赌点啥?”
“自然是同兆掌柜——”
姓毛的说,这天上午他与兆掌柜在狮子楼吃茶,听说五通钱庄挤兑,兆掌柜说情势可危,姓毛的认为五通钱庄是金字招牌,背后有方黄薛余四家支撑着,可保无虞。兆掌柜说五通钱庄的现银恐怕不足五万两,不信的话,可以去试一试,如果五通钱庄一次能拿出五万两现银,他在秦楼或者楚馆输一桌花酒,否则便是姓毛的作东。
糟糕到极点了!庞素秋心想,晚上这一桌花酒吃下来,明天整个成都府豪门绅户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传说,五通钱庄一日可以兑现的钱款只得五万银子,那前些日子成都府上上下下一并人口存进去的不下一百万的存款到哪里去了?要知道五通钱庄曾经在门前因此拉过一道庆贺五通钱庄存银达一百万两的吐气扬眉的横幅,那天甚至杀鸡宰羊,在整条长街上摆过千家宴,大肆庆祝过一番。吴檗这么一消失,庞素秋这次真的是有口难辨了。
第二天中午,好像成都城里都已知道五通钱庄“出毛病了”!《新青年》虽然一再辟谣,只是其他的小报捅出五通钱庄与《新青年》深层次的背景关系之后,百姓对《新青年》的信任度是一降再降,揪出这个消息的那家平时被《新青年》打压得抬不起的花边小报,更是借机开始大肆攻击《新青年》,《新青年》的辟谣反而变得欲盖弥彰,简直成了锅底黑。
挤兑风波同样影响了旗袍成衣铺、红粉香香水铺的日进,缙绅大户人家纷纷开始缩紧手中银根,这两家奢侈品店铺大热之后变得门庭凋敝,秋风愁煞,五通钱庄原本想依靠这两处店铺来渡过难关的期望也因此而落空。
庞素秋觉得当前的局面既然瞒不下去了,一时半会也实在想不出太好的办法,在下午将柜台上的最后一个铜子兑付之后,便早早的上了排门,今天守住五通钱庄的干练吏员早已换成了衙署的自己人,所以还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糜烂局面。
华灯初上,满目萧瑟,庞素秋踌躇再三,总算叩响了吴府祁红大门上的那对狮咬铜环。
红门洞开的那一刻,庞素秋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一个个身着素服,手箍孝帕,头顶着麻白长幔巾,眼睛哭得像烂桃儿一样的七八个妇人跪在布满各类锡箔铜宝,红烛高香的长长案台前,一副黑魆魆的棺木成为了支撑起这些妇人不至于倒下的支柱。让庞素秋不可思议的是,棺椁中除了一套空荡荡的官服,并没有逝者。
“这...”庞素秋突然变得结结巴巴,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她退出去仰首朝门匾上接着灯笼的光仔细瞧了瞧,‘吴府’两个字和灯笼上先前忽略的‘奠’字让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灵上来了一记重击,这些日子还残存的某些希望随着那一声声凄厉恻然的哭声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目光呆滞,眼里噙满泪水的庞素秋几乎是扶着身旁的薛文定跌跌撞撞的移步入吴府的,打头的一个俏丽女子看见庞素秋现身的那一刻,心神一凛,双眉微蹙,没等庞素秋明白过来,女子早已蹁跹至她前身。
“庞掌柜,今日实在不方便待客,要不你过了今晚改日再来?”
“吴大人...”庞素秋嗫嚅着刚刚咬破的嘴唇艰难的问道。
“一个时辰前那位黄公子带来的消息...”俏丽女子越说越哽咽,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了,一行清泪早已顺着脸颊簌簌而下。
跪在人群中的几个熟悉的影子突然在庞素秋眼前一闪,让神色暗淡的她又悲又喜,一脸疲惫,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的黄仙芝;神情落寞,对眼前这一切仿佛置身事外的宝贝女儿黄妙灏就这么真真切切的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庞素秋就这么一左一右将黄仙芝、黄妙灏紧紧的搂在了怀中,眼中的泪水总算找到了发泄的缺口,和周围的凄凄切切不落旁白的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月灵儿现在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是找到自己的儿子小刀,她多想吴永麟像《西游记》中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一样安然脱离困境,只是这一切好像有些痴人说梦。
殷冷霜一个人躺在床上,任凭泪水将枕头湿了又湿,浑身冷得发抖的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的天在这一刻崩塌了,为了肚子里面的孩子,她不得不将这种悲伤深埋,要不然肚子里的孩子感受到了这种不好的情绪,不知将来会酿成何种大错,一个走了,一个不知所踪,肚里这个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这辈子就到头了。
澹台玉瓶不停的往铜盆里面加着黄纸,这个世界上好像能将她真正放在心里的人再也没有了,她以后该怎么办?只不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抱着这样想法的人好像还不止她一个,哪怕是将那座山用手刨平,她也在所不惜,反正以后她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显得有些多余了,不妨来一次愚公移山似的悲壮。
另一场别院,五味居,同样摆起了祭奠的香案,梁红英痴痴呆呆的跪在地上,目光空洞,这几日的奔波几乎将她的悲与喜,苦与乐都掏空了,她此刻只成了一个空洞洞的驱壳,若不是平儿一阵与母连心的哭声让她眼眶里开始流泪,一旁的豆花大嫂接下来很有可能去请大仙来帮梁红英回魂了。
“大嫂,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
看着木木愣愣的梁红英再次勃发了生机,豆花大嫂头点头如捣蒜,神情肃穆的答道:“你我都成一家人了,正所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对嫂子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我听说他的两个孩子走丢了,他几乎是拼着最后一夕的可能让我死里逃生的,我这辈子欠他的也只能这样还给他了。”
“这茫茫天涯,五湖四海的,吴府上上下下派了那么多人去找都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你一个妇道人家,行迹江湖,多有不便,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平儿今日起我想将她托付给你,希望你...”
“以后平儿就是我的亲闺女。”
“那以后平儿就拜托给你了。”
晨曦微明,发髻上插着一朵小百花的梁红英背着一个蓝布包袱,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平儿,用手抹去眼角的残泪,移动莲步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