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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此际,陆掌柜突然变得眼神涣散起来,兴奋、喜悦、茫然、失落轮番在他眼里走了一遍,向旁边静静听着的柔福、燕青两人昭示,这段回忆前半截让他有些不可思议,后半截好像整个都陷入了深渊噩梦,让人再不愿回忆。
陆掌柜家走水的第二天,天色刚刚泛出鱼肚白,坛场上早已水泄不通的挤满了人,当智圆满面红光的走上台的时候,原本乱糟糟的人群立马安静下来,众人好奇的看见一个和智圆极不相称的瘦和尚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场面又开始热闹起来,甚至几乎有些失控。
“这哪里来的癞头和尚,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看着就想上台揍他一顿。”
“这癞蛤蟆披上一身绿皮,还真当他是青蛙了,他算哪根葱。”
“他这是猪鼻孔插葱,装蒜。”
智圆旁边的那个瘦和尚脸色越来越绿,却硬是将这口怒气憋了回去。
“你有没有觉得他像昨晚坐在水池中央的那位禅授天使。”
“你还别说,还真有点像。妈的,别说了,老子现在心里虚得很。”
智圆觉得众人猜得差不多之后,这才缓缓道出了谜团:“这位是天上来的圣池法师,他降临人间的那处圣池,现在已经变成了能照人三生因果的功德池,也叫阴阳池,若各位不信,可以分班排队去池边一一照看。”
陆掌柜和瑞莲一行人走到池边时,那里完全变了样,此时被分隔成了数个区域,外围蒙上了一层黑纱,里面是何情形,完全看不清楚,只不过在进去之前,每人会喝一碗圣水,说这样闯幽冥黄泉时,不会被牛头马面那些鬼差认出来,要不然被鬼差闻到人的气息,他们就再也回不来了。
众人依次找位置站定,往池内查看,说来也奇怪,有瞅见自己前生是羽毛灵长等物的,也有瞅见自己是当官的。种种形象,不一而足。眨眼间,便是今生本象。再瞧去,便是下一世了。这里面有女变男的,也有男变女的,也有入畜生道的,也有变成一颗树的,各种奇怪的形状都有,直接将众人照得毛骨悚然,失声痛哭。那照得好的,欢天喜地,那照得不好的,垂头丧气,嚎哭着奔到坛场前求解脱。还有一件稀奇事,那些没挂号,没纳钱粮的人去瞧时,居然什么形象都没有,这一下把这些人完全吓坏了,那些人好歹有个影子,自己连影子都没有,岂不是...这些人越想越后怕,急于想知道下一世自己是什么样子,引得那些呆男愚妇死心塌地的奔来纳钱照水。
这事最终闹大之后,官府不得不出动典吏往来查探,只是去的捕头几乎没几个人回来,他们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等到一个惊天消息传到江宁知府耳中时,惊得差点从桌椅上栽下去,连连喝骂道:“反了,反了。”
原来阴阳池里出了一见奇事,说一个赵姓富家公子原本只是到阴阳池凑趣,哪知白帽、白袍、白靴他往池子里面一看,当时就吓得汗如雨下,只见池中的他头戴冲天冠,身穿明黄龙袍,腰上系着象牙玉带,足蹬金线无忧履,手捧玉玺,身坐九龙椅,俨然一副皇帝模样做派,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刻,猛然听见一人高呼:“万岁。”
这人当时就蒙圈了,周围齐刷刷下跪的人都称他为九五至尊,一个款款而来,长得像仙子一般的人在池中一照,摇身一变成了他的皇后...
“你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恨不得立马跳入那阴阳池淹死算了,只不过事后想起来,倘若自己真的成了那个所谓的至尊,也不会有如今的我了。”
“那位皇后?”
“不就是和我混同为一的瑞莲嘛。”陆掌柜愣愣,苦笑道:“人到了这个时候,这身子哪里还是自己的身子,心早不知道被什么法器收走了,眼睛里只有看得见,却抓不住的权势和欲望。”
“他们造反了?”
“皇帝有了,丞相有了,国师有了,将军有了,六部九卿无一不缺,无一不细,加上那些逆天而行想帮自己改运揭竿而起的,加上他们这些日子收刮回来的钱粮,似乎恰好起事。”
“这事怎么在开封从来没听说过?”
陆掌柜似乎完全没听见,整个人变得有些恍惚起来,口中念道:“我当时裹挟在人群中,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走,才走出村子,便发觉有些没对劲,周围死气沉沉的,连一只乌鸦在天上都没看见,暗处似乎有千万双比野兽更让人胆寒的眼睛在盯着我们,我知道当时不止我一个人预料到了危险的来临,我装作尿急,跑到一处枯井边去放水,到那一瞧,那井周围瑟瑟缩缩的躲了不下十多个人,我不得不离开那个晦气的地方,跑到了一处土坡后。等我舒服完挺直身子时,只听见周遭似乎变了天,四面八方传来惊天动地的杀喊声,原本白帽白衣白裤白鞋的众人很快被分隔成了数块,被骤然出现的洪荒恶魔很快吞噬殆尽,在这些有备而来的杀人机器面前,我们这些自称白莲圣教的人居然毫无还手之力。而最诡异的是,原本押着钱粮辎重的后勤队,和一行女眷此时却早已不知所踪。我很记得那支小队归智圆和姓安的调配,我当时就怀疑,我们里面是不是出了奸细,这些恶魔很早就知道了这里面的荒唐事,或者他们唱这么一出双簧,有意煽动乡民造反,就是为了将这些集中起来的财富送给某人,而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占下这片富庶之地了。”
“我没命似的往前跑,周围哀嚎声此起彼伏,我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中的鸟雀,无助的挣扎,妄想从这牢笼中逃出去,天上闪光阵阵,耳边雷声轰隆,老天爷似乎都愤怒了。和自己差不多朝同一个方向往前跑的人先后都倒了下去,他们要么被箭射中,要么被人从后面砍断了身子,要么倒在泥泞中,被接踵而至的烈马踏成了一滩肉泥。我自己,被飞过来的一根绳子套住后,被马上的人拉着前行了至少一里多地,也许是地上的尸体太多,也许是他们觉得继续逗弄一具尸体不再那么有趣,在河边就在我脚上绑了一块石头,共同使力将我丢了进去。这些人哪里知道,河里根本就没有多少水,虽然听见咚的一声响,我落下去的时候,河水还没淹到我的膝盖,我就这么活了下来,只有将头埋进水里,我才再也闻不到血腥味,我第一次感觉憋气的感觉是这么好。”
“在林子里呆了几天,远远望见打扫战场的疯子也渐渐消失之后,我在一个黄昏回到了村子,在月光下,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只要是树上,都挂着一具具全身白的尸体,他们在那里那么扎眼,那么讽刺,那是我有史以来见到白无常最多的一次,你们说可笑不可笑?我多希望他们是一盏灯笼,生命的尽头,不该用这么一种不明不白的方式结束。接着我听到自家院子里传来瑞莲和智圆熟悉的声音,我从门缝里瞧去,他们两个都光着身子,在那样冷的天气里,他们身子都崩得直直的,我从来没觉得瑞莲是那么好看,瑞莲自始至终没吭过一声,她似乎不畏死,我当时想,她是不是还没有从那场美梦里醒来,还是将这一切当成了一场噩梦?不管是什么情形,她那样的状态至少让她少了很多痛苦。”
“智通表情极为狼狈,眼泪,鼻涕,口水早已混合在了一起,结成了一根根冰晶,似乎在他脸上长了一根根绿白胡子。他哪里还有当初那副高高在上、一呼百应时的得意劲?他口中不停的哀求着,求坐在十步外台阶椅子上的人饶他一条狗命。他愿意继续配合他们作这样的局。”
“知不知道什么叫杀人灭口?我们朱老爷看上的地,这些愚民居然还敢抵抗,两头的水坝早被我们凿断了,刚好借你这个想发点小财油头僧的东风,我们顺道把这两件事一并办了,你说说看,我现在还有什么理由留你?”说话的这个人陆掌柜还是第一次见,国字脸,一字眉,眼睛在整张脸上显得有些小,头上顶着常见的双翅帽,手里捏着女人才用的绣帕,用它捂着鼻子,小拇指翘成了一个兰花形,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没一点男子汉的气魄,对瑞莲身前的那片春光,丝毫没有兴趣,眼神里流露出唾弃之色,反而时不时往一旁的智圆身上扫来扫去。
“求大人...”智圆还没说完,一个圆秃秃的大脑袋早已离开了他的身体,被一旁杀了几夜似乎还没过瘾的兵弁一脚踢进旁边一个紫黑的布袋中,然后狰狞的提着兀自滴血的袋子在瑞莲面前晃来晃去,想用死亡来击垮对方最后的底线。
“我今天能逮到你这条大鱼,完全拜弃你们不顾而去的茅宗主所赐,听说他如今在吐蕃正和一个异域女子海天胡地呢,哪里还有闲工夫来管你们这些徒子徒孙。”
“吚吚呜呜”原本像一尊冰雕的瑞莲总算开口了,门外的陆掌柜听起来格外的难受,瑞莲之所以不说话,原来舌头已经被对方割去了,此时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她这一张嘴,伤口裂开的时候,不知道会有多难受,果不其然,一股猩红的液体很快从她的嘴角留了出来。
“我知道你不信,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剪掉你的舌头,就是为了防止你咬舌自尽,我已经放出风去了,说白莲宗的圣姑被我抓住了,后面会是什么结果,不用我说,你也应该能明白,呵呵呵。”对方这尖利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渗人,让门外偷听的陆掌柜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就算是个傻瓜听到这一切,恐怕都明白了,原来这幕后的一切主使,居然是瑞莲这个娇滴滴的弱女子,他居然还是白莲宗的什么圣姑,就这响当当的名号,便知道在白莲宗的地位不低。
就在陆掌柜犹豫该不该进去与瑞莲同生共死的当口,他只感觉脸上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沾在了脸上,陆掌用手一摸,那东西很快化成了一条浅浅的水纹,柜抬头的时候,这才发现开始下雪了,这场风雪来得很猛,鹅毛般的雪花很快将各个角落的肮脏一一掩盖下去,树枝上原本挂着的那些白彤彤的影子不再显得那么吓人。
“这天怎么说变就变了,官老爷们,快进来烤烤火,我伺候老爷们喝几口酒,去去身上的寒气。”
“就是,几位老爷顺道尝尝我女儿熬了一上午的鸭粥,这东西顺气。”
“鸭粥我可没什么兴趣,爷最想知道你身上哪儿最嫩?”
院子里的调笑声响成了一片,此刻却像有一把软刀子从陆掌柜的心窝里扎了进去,是那么的疼,他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整个人窒息过去了,自己离家出走的浑家什么时候和这些官府的人混到了一处。还是这些人原本就是她引回来的?自己即使有错在先,也不至于让整个村子里的人来填命吧,曾经老丈人,现在称呼杨老汉应该更合适,要不是自己,他能有今天吗?现在说什么好像都晚了,这人心隔着肚皮,还真不是他这样的凡夫俗子能看透的,只是像智圆这样的活神仙,还不是被人活生生把头砍去了,看来任何事情不能将就,将来的某一天,将就便会转化成欺骗与谋财害命。
陆掌柜把整件事情在脑子里前前后后又过了一遍,其实当初自己当这个假皇帝是最合适的,为什么临了时被那位赵公子顶了包?看来瑞莲对自己是有情的,她这样做其实是在保护自己,要不然自己早已成为树上被挂着的白影中的一员了。
陆掌柜忽然很洒脱的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积雪,猛的一脚踹开门,毫不迟疑的冲了进去,所有的一切既然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不如就从这里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