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小姐来了。”
屋外通传的声音刚落下,黛玉小步地自帘栊转出,一袭火红狐狸毛的裘衣,在领口处缀了雪白貂毛,配上粉色杏花春云纹的锦袄,十分清秀可人。许是路上走得急了,小脸红扑扑的,一双盈盈的秋水眸子熠熠生彩,规矩地屈膝福了一礼:“女儿给母亲请安。”
还未等半福下身子,已被贾敏扶起,拉到跟前坐下,将微凉的小手捂在掌心搓着,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色,嘴里嗔怪道:“跟为娘还见什么虚礼,外面这样冷,怎就穿了这些?跟前的婆子怎么伺候的,也不知道给你拿个手炉,瞧你这样儿,又冻着了吧。”说罢,扭头狠狠瞪了一眼朝跟进来的乳母孙氏,斥道,“还不快去帮玉儿沏杯暖茶来。”
“娘亲莫要怪孙嬷嬷,女儿一点都不觉得冷。”黛玉怯怯地看着贾敏,小声地求情道,“嬷嬷有叫玉儿拿的,是玉儿自己嫌麻烦,这才搁房里了。以后,玉儿再不敢了。”
“你这孩子,就是心软,难怪下人们都敢怠慢了,要是以后,这性子可该怎么办才好。”贾敏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委实担心,黛玉打小被她娇宠着长大,虽冰雪聪明,却是个不喜俗务的,以前她总想着是林家唯一的血脉,有他们夫妻俩看护着,也出不了什么事,也就由着她的性子,只悉心教了些她欢喜的。可眼下……
黛玉扬起小脸,笑得天真又灿然:“有爹爹跟娘亲在,哪有人会欺负玉儿?”
女儿娇言软语让贾敏只觉得眼里涩痛,忙撇开眼,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瘦削的肩膀,叹道:“我的玉儿,为娘定会护你周全,让那些外人,谁也伤不着你,害不了你。”
“娘亲,您今儿这是……”素来心细敏感的黛玉似乎觉察到贾敏今日的不对劲,从她的怀里抬起头来,担忧地问道,“可是身子又不好了?孙大夫可有瞧过了?”这一仔细打量,才发现贾敏的脸色似乎真的不大好,比昨日又憔悴了几分,心里更是焦急,“女儿这就去找孙大夫。”说罢,便欲挣脱了出去。
“为娘没事,玉儿不必担心,也用不着再叫孙大夫跑一趟了。”黛玉如此孝顺贴心,贾敏心里既是宽慰又是心痛,她的玉儿啊,如娇似花的女儿啊,千宠万疼地长大,却忽然要多出一个兄长,甚至连父亲的心思还能留下几分也说不好,这可叫她该如何自处?一想到黛玉会黯然神伤默默落泪,贾敏只觉得心像要被撕裂了一般,疼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可今时今日,她又能如何?林如海既然会选择隐瞒她,心里自然是顾忌着她,她也不愿去细究到底是因为什么,是担心她难过伤了身子,还是……然她心里却是清楚,这个苏轩,在林如海眼里,必定是极为看重的,也断不可能再因自己和黛玉而如何妥协。
盖因如此,她能计较筹谋的,也就不多了。
黛玉将信将疑地盯着贾敏,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不知为何,总觉得母亲似乎不一样了。往日的母亲,总是优雅的,成竹在胸的,好似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一般,可就在方才,似乎有些黯然,有些失意。失意?不,不,黛玉赶紧摇摇头,把这古怪的猜测抛出脑后,一定是她想错了,错了。
母女俩各有所思,屋里一时间陷入了静谧之中,只余下上好的银霜炭在炉里烧得通红,瑟瑟轻响。
林如海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母女相依默默不得语的模样,不由奇道:“你们母女俩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闷声不响的,琢磨什么事?”
贾敏与黛玉同时恍过神来,连忙从榻上下来,黛玉盈盈福身礼道:“女儿拜见爹爹。”
待林如海伸手扶起她,往正位坐下后,贾敏笑着拧了帕子,替他净手,道:“老爷今儿回来得似乎要比往日晚些,公事繁冗,妾身也不大懂那些,只是老爷可千万仔细着些身子,眼下虽已入春,可早晚间仍有些寒意,老爷也要多注意些才是。”
林如海含笑颔首道:“有你在,我哪还敢不经心?先前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碍难之事?宅内事多,真是辛苦你了。”
“能嫁给老爷,又有了黛玉,是妾身莫大的福分。可惜妾身是个没用的,所幸还能在宅子里帮上些忙,若不然,妾身真的是无地自处了。”贾敏微微低下头,露出一小截白净的脖颈,比起平时更多了几分娇柔无助之美,只眨眼功夫,又抬起头来,回身吩咐下人将温在炉上的汤盅奉上来。一如平日的雍容优雅,似乎先前所见不过是一场虚幻。
林家素来讲究惜福养身,饭前常先用些滋补汤盅垫肚,用饭时满屋婢人侍立却安静无声,饭后待米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以求温养己身而不伤脾胃。
三人用过饭,捧上茶水,这才坐下一道聊天说话。黛玉年幼娇弱,不多时便有了几分倦意,贾敏便细细叮嘱了一番,又好生敲打了下面伺候的众人,亲手替她系好裘衣披风,这才放她离开。林如海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待黛玉走后,方道:“敏妹真是慈母心肠,娶妻如你,是海之幸事,林家之福。”
不知为何,此刻听他这般说,贾敏总觉话里有话,似有所指,然脸上却不露分毫,掩面笑道:“老爷又拿妾身寻开心了,妾身嫁入林家多年,却始终未能给老爷添个男丁,就连府里的几位妹妹也是膝下空虚,大抵是我们几个福薄,又都是些没能耐的,却还连累老爷跟着操心,实在是……老爷再这般说,妾身真的是无地自容了。”话到伤心处,不由侧过身,轻轻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自怜又自苦的哀伤,浅浅的,却比嚎啕更让人心酸,“妾身日日祈求上苍,若能赐下麟儿于林家,妾身情愿减寿十年……”
“敏妹!”爱妻病体沉疴一直是林如海忧心的,听她这般说,心中更是一痛,不由抬高了声调打断她的话,伸手紧紧握住她的,“你切莫再这般说,你是我林如海的妻子,是要与我白首偕老共度一生的,怎能先弃我而去?”停顿了片刻,忽然又开口道,“其实,你忧心的,往后都不必了。”
“老爷此话何意?妾身为何听不明白?”贾敏讶然地抬眸看他,眼底盛满了不解与疑惑,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苏轩之事,她绝不允许自己被排除在外,所幸,她终于听到了这一句,要不然,她如何能行事谋划,若有所动作,岂不等同堂而皇之地告诉林如海,自己不信他,暗中调查了?
贾敏的心思,林如海自然不知,正沉浸在如何措辞中的他,自然也不曾看到妻子眼里一闪而逝的寒意,斟酌了半响,方道:“可还记得那年的苏云岫?我也是近来才发现,当年,她离开林府时竟已有了身孕,如今已有十二岁。”
提及苏轩,林如海不由想到那日在苏家的情形,面色一沉,居然直截了当地跟他说什么往后再无深交之缘,富贵不能淫,叫他又气又怒,却又不得不隐忍下来,可莫名地,心里却又生出几分赞赏来,甚至隐隐缓了口气。如此铮铮傲骨,如此气节风姿,若他日能够认祖归宗,想必也能肩挑起宗族责任,不会叫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