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闻林平再访乐善堂时,苏云岫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缓过神来,心里暗忖着他的来意,不知究竟又有何事糟心,宋姨娘的故去,让她心里内疚不安,也再没详问过林府之事,此刻忽然造访,让她心生警觉,可一转念若真有要事,来的怕也就不是管家了。如此一想,倒放心不少,一面吩咐下领他至正厅,一面略作梳洗。
苏轩原捎间温习功课,听到外间响动也跟着出来,看他一脸执拗,苏云岫心中暗叹,倒也点头应下了。母子俩便相携着往前院行去。
正厅里,林平并未入座,只垂手立偏侧,见两进来,眸色微微一敛,上前打了个千儿,语气里透着几分恭谨和亲近:“林平见过苏夫,少爷。夫安,少爷安。”
苏云岫蹙了蹙眉,却也没计较言语中的模糊,伸手虚扶了一把,含笑道:“林管家客气了,只不知今日登门造访所谓何事。”
林平忙笑着把此番来意细说了一回,倒叫苏云岫很是讶然,也有种说不出的好笑。这林家夫妻俩究竟图的哪般,她原以为,贾敏或者会自家做一回散财童子,施粥也好,布药也罢,应一应眼下纷纷的局面也就是了,却不想竟真的送了银子过来。这贾敏当真有如此胸襟气魄,还是转了性子?又或者是……无可奈何?
此念一生,苏云岫似是抓住了什么,思路也随之活络几分。先有小方卿,再有宋姨娘,想必府里投机之也不难寻,只不知究竟闹到哪般境地,让贾敏不得不叫林平走这一遭,若还有旁的法子可用,想来她也是万不甘如此的。纹银整整齐齐摆桌上,苏云岫忍不住勾唇笑了,起身朝林平轻施一礼,曼声道:“便替乐善堂里的百姓们对林夫与林小姐道声谢了,也请林管家同林夫言明,这银子,们定会尽数用于救济,他日亦会有回礼送出,虽不是多贵重的,但也是乐善堂的一点心意。”
自进屋以来,苏轩便一直站苏云岫身后,话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可又怕出声不妥,低着头死死咬住唇,咬出密密的一排牙印,却还压不住唇角漏出的笑意,母亲这话也太有趣了,明知那女并非甘心情愿,却还偏生要弄个匾额红锦,敲锣打鼓地送上门去,落到旁家那是好事,落到林府,岂不是有意打贾敏的脸面,让她心里更加膈应?甚至,他忍不住想,母亲非要整出这送匾的事,是不是就为了此刻。
苏轩能想到的,林平如何想不到?瞧见苏云岫起身,他心里便暗暗叫苦,主子博弈,遭殃的就是这些个做奴才的。
面前这位的礼他可不敢生受,林平连忙侧身避过,眼下府里这般光景,来日方长,究竟这苏家母子会如何造化,他可说不准,但无论如何,客气恭谨些总是好的:“苏夫的话,小的会原原本本说与主子听的。”他可没说,主子究竟是林如海,还是贾敏,总归都是他的主子。
事了后,苏云岫亲自起身送他到门口,林平推诿着连说不必,却被一句轻描淡写的“共襄善举皆为贵客”挡了回来,只心里暗赞声滴水不漏,倒也没再阻她的动作,只侧让出正路,走她身后一步的位置,权作尊卑之敬。
送走林平,苏云岫心中畅然,到了前院,让去屋里取了银两过来封存留档,又叮嘱了几句回赠匾额之事,正欲回转房中,却见秦子浚匆匆从外面进来,不由止住了脚步:“可是出了什么事,瞧着的精神似乎差了些。”
秦子浚猛地停了步子,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与平日不大相仿的复杂,让苏云岫有些担忧,嘴唇翕动,还未来得及开口,他已阔步到了身旁,为她撩开帘幕,只得暂先把心中忧虑放下,两并肩往里院走。踏上屋前石阶,秦子浚放缓了步子,不再往屋里走,只转身看着小院里紫藤花郁郁葱葱开得正盛。苏云岫也随之停下,顺着他的视线落到花架上。眼下暖日正艳,为同屋檐下的两镀了金色的晖芒,檐角、圆柱的影轮又拖曳着落身上,描下斜长的暗色印子,光与影纠葛交错,明明是泾渭分明,却又透着几分别样的融洽。
默默看了会,秦子浚晃过身来,瞧见身旁娉婷而立的女子,眸色不自觉柔和了下来,如一方澄澄碧玉,温润隽永,此前的纷繁心烦,似乎都随着这静好日光平息烟消了一般,只余下阵阵暖意弥漫心房:“今儿怎过去前面了?”
苏云岫偏头看他,见他眉眼疏朗,似乎通透明澈了许多,心中微安,便笑着将此前林平造访的事与他说了一回,抿嘴莞然笑道:“如此拳拳心意,总要回报一二方是。”
秦子浚不由摇头失笑,有心说上几句,却对上那眉眼如画、嫣然笑靥时闪了神,只叹息了句“促狭”,无奈道:“澹宁那些个鬼机灵,敢情都是打这学来的。”登门送匾,亏她想得出来。
“可是他极崇拜的呢。”苏云岫斜斜地睨了他一眼,从这里模仿学习的地方更多些才是。
话虽未出口,可那眼神明晃晃就写满了这句,让秦子浚忍不住抚额笑道:“罢了,罢了,是之故,小生此与赔个不是,可莫要当真恼了才好。”说罢,煞有其事地朝她拱手作揖,轻声又道,“若真如此,倒也知足了。”
只是,苏云岫正忙着避让玩笑,却不曾听到他状若自语的言辞,自然也不曾留意他的闪烁其词,更不知道,入夜后,一道影匆匆踩着月色自偏门离开。
七拐八拐的弄堂里穿梭,秦子浚的脚步很稳,也很快,似乎早已将此间摸熟了然于心,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屋舍前,也不知打哪看出的虚实,身影一晃,便到了院内。屋里燃着灯,案前伏着,那架势,分明就是等夜访。
听到脚步声,那抬起头来,正是那日街头偶遇的胡彦青,看清是他,也不起身,懒懒地将整个往椅子深处靠去,两手随意地搭桌案上:“可算来了,要再不出现,都想去那无尽j□j的院子里寻了。”
秦子浚面色不变,连步子也不曾停顿一下,悠悠然往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随意拣了个相近的位置坐下,平静得好似不曾听到先前言语一般,叫胡彦青既觉颓丧,又好奇得不行,心里想多了只猫咪不停地挠,忍不住又取笑道:“也忒不地道了,害这长夜漫漫的,一个枯坐到深夜,何时将那弟妹跟大侄子一道带来坐坐?”
听到他埋怨又调侃的话语,秦子浚捧着茶盏的手略略顿了下,抬头瞪了他一眼:“这话往后不可再说,莫要坏了她的清誉。”想起这些年来,她不时恍惚的模样,和提及石泉时的复杂,面上不自觉浮出几分苦笑来:“来得晚了,已经入了夏,哪还有什么j□j?”低头啜饮了几口,只觉茶色泛黄如瑟瑟秋叶,顿觉失了滋味,轻轻搁案几上,轻声又叹,“这样也好,有心无力总好过身不由己。”
叹气虽轻,可那份黯然无奈却沉甸甸地坠心上,胡彦青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只看到秦子浚微垂着眼睑,似低头端详,又似沉思,可又让他觉得只是坐那,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甚至,连他的神情都恍恍惚惚的,叫看不真切,心里更是暗叹至交老友的命途多舛,当初被家族拖累错失了金銮殿前白玉阶青云梯,如今却又……
胡彦青只觉心里发苦,更替他叫屈,想起之前京城的飞书留言,让生性豁达坦荡的他不自觉地犹豫纠结了起来,那些话,那些事,当真要说么。
一对好友,心里都藏着事,各自想着事,一个拧眉端坐,一个低眉正坐,清冷的月光从门外、窗棱中、角角落落的缝隙里钻进屋子,打相对却无言的两身上,称得案前那如豆油灯越发飘摇呜咽。
如此静默的氛围里,低沉温和的嗓音也显得分外清晰:“找上了?”秦子浚没有抬头,伸手取过案上茶盏,凉透的茶水沁得光洁瓷面也有些透着冷,握手心传递着温意却也捂不热,倒叫他的手也凉了下来,低头呷了一口,早已品不到香茗的味道,只觉得凉飕飕地往心窝里窜。
胡彦青眉锁得越发紧了,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斟酌再三,只化作一声长叹:“这又是何苦。”
秦子浚抬起头来,嘴角轻抬,笑得温润如湛湛春水,和声答道:“三年前她救了,便没觉得有什么苦。活佛当年给的批语,可还记得?”虽是问,却并未想要他的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道,“十岁遇一,始知天下之大;二十岁遇一,始知天下之小;三十岁遇一,从此喜乐随心。这三,原也是的命数。”话到此处,秦子浚不由将视线慢慢移向屋外,泼墨的夜空虽暗,却有繁星点点缀出一番美好,如此灿然星空,想来明日又是一片晴岚,唇畔逸出的笑意越发柔和了几分,“若她真是命定的劫数,与而言,苦亦是甜,只会感恩,万生不出半分怨怼。”
胡彦青静静地看着他,半响,方揉着眉心苦笑道:“那日遇见时,便觉得痴嗔了,如今看来,都快成魔了。”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最是云淡风轻隐士般的物,竟会有这般情绪,“这般,倒叫更加好奇,那眉山夫究竟是如何物,竟能叫这般无悔。”
秦子浚只温和地笑笑,却没接话。
“口风真紧。”胡彦青小小地嘀咕一声,倒也没再纠结此地,转了副正经模样,又道,“大兄前几日差捎信与,要回家过中秋。”那些话里话外的轻蔑指责,被他直接略去不提,只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这回扬州的动作,也委实忒大了些,原以为不过是……他们查得到那些干系也是应有之义。”这些年,秦子浚与自己也几乎不曾如何联系,若非此番登门,便是他也想不到,昔日文采卓然、志向高洁的温玉公子竟会委身小小善堂,只是眼下扬州这一闹,几乎撬动了半个官场,如此能耐,有心之又怎会罔顾?
胡彦青的顾忌与叹息,秦子浚心里自然也如明镜般,甚至行事前,他便已猜到几分,中秋回京,难道还指望他仍愿图什么月圆圆?
“以之见,这一趟怕是不走也难了。”打量着他的脸色,胡彦青忍不住又苦笑着叹了声,“便是那位……友,看也是知情的了。”不知知情,怕是也等着子浚回去解释一二,毕竟,此回对上的林如海可是身居要职的股肱之臣。想到这,胡彦青更觉头疼,他如何也想不到,一曲唱词,一场善事,竟能橇起这般翻云覆雨的动荡来,林府的风雨如晦,与乐善堂的满为患,让他也不得不暗赞一声厉害。只是这与林府的梁子,却是越来越深,深得再无转圜余地。
闻言,秦子浚脸色微微变了下,只手支案几上,手指眉间捋着,眉心平顺并无褶皱,可他总慢慢抚着,似乎那里已拧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疙瘩,半响,方是轻叹:“待事了之后再提罢。”
眼下已入夏,眼下此事究竟何日了结却是未知,若待那时,不知京里又是个什么光景,更不知是否还会生出多少波折来,只是看到秦子浚神色淡然的模样,胡彦青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相交十余载,他如何不知老友心思,最是温和的他,然则却又是他们几个友里最坚韧最烈的,若不然,当初也不会那般决绝地离府离京,甚至一去多年了无音信。
只是如今……
胡彦青忍不住生出几分冲动,想要跑到乐善堂去找那眉山夫,说一说子浚的苦与怨,道一道他的全心付出,这些年,若无子浚,那乐善堂再好,怕也难成今日之规模;若无子浚,这扬州府再美,怕也难有今时之如愿。
多年老友,秦子浚如何看不出他的意动,不由敛了笑,一脸肃容地盯着他,慎重道:“彦青,这件事该如何处理,心中明白。”胡彦青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再言,却听他含笑又回了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顿时将胡彦青几欲出口的话语压了回去,一脸郁卒地看了他半响,终是化作一声叹。
当胡彦青不住感慨老友死磕上林府而诸多麻烦时,林府的气氛再度降至冰寒腊月。林平苦哈哈地站角落里,心更像浸泡黄连水一般再尝不出旁的滋味。差往京城的已快马回府,此刻正驻足立另一侧,送来的厚厚一沓纸笺,此刻正端端正正、齐齐整整地摆书案上,而书案前的主子,却已平静地坐四方椅上许久许久,一言不发,甚至连指尖都没动一下,若非听得到轻微的喘息,怕是他都该怀疑面前的究竟是,还是一尊雕塑。
林如海已经不知该做何表情,做何念想,此回差回京打听当年府里旧,苏云岫之事的来龙去脉虽不甚分明,但最该怀疑的,矛头直指的,却只有个贾敏。而最让他触目的,却是当年母亲与她的暗中交锋。他只道是母亲因着贾敏无出之事有些不渝,却从未想到过,贾敏心中竟也有如此深深的怨。犹记得当初,她含泪的委曲求全,大度的宽容孝道,让他一次一次地感怀,一次一次的心疼怜惜,即使给母亲请安,也时常会说些她的好,希望母亲能多谅解些,希望两个最亲近的女能祥和温馨。
没想到,真真没想到,事实却是如此不堪!
他的深情意重,劝慰她毋需为妾侍伤神,毋需为子嗣揪心;他的信任体谅,想让贾敏守好他们的家,想让母亲安享晚年……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他更从未想到,同样的意思,用温软含笑的语调,不同的时间闲话般聊起时,竟能化作伤的利器,竟让母亲如此心酸。母亲的退让,不欲多见,成了她孝顺的陪衬;母亲的日日忧心夜夜牵挂,成了她善解意的踏脚石。甚至母亲的故去,也是心结郁积,他原以为是苏云岫之事叫母亲伤了神,累了身,却不想,竟还有贾敏的一番深意。
侍奉与病榻之前,他只看到了贾敏的孝道,却不曾想到,每一句深深浅浅的话语,都是有心而为之,不是戳母亲心上,就是说与自己听的。却原来,不知不觉里,自己竟成了如此不孝之,帮衬着贾敏,处处维护着,却不想自己的每一次言行,落母亲眼里都是一道伤痕。
宋氏的故去,赵氏的心如死水,只是这一回,他已再无多余的气力来置气,来动怒,来无尽地宣泄,他只觉得遍体生寒,像是遇到了半生至今从未有过的冷天,漫天的雪絮,满眼的风霜,这是哪怕屋里烧满了火炉也无法抵御舒缓的彻骨冰寒。
屋里静悄悄的一片,有丝毫的动静都显得分外突兀,只听屋外忽有扬声说话,道是小姐屋里的嬷嬷过来的。林平略等了会,却不见上座的老爷有何举动,甚至连半个表情也不曾有过,心里更是叫苦,偏头悄悄跟那难兄难弟交换了几个眼神,犹豫片刻,便蹑手蹑脚地退出屋去。
转出外间,便见小姐跟前的王嬷嬷檐下翘首以待,看到是他,连忙道:“林管家,老爷可里头?小姐想老爷想得正紧呢。”
林平哪还不清楚她的来意,小姐素来得宠,老爷原更将她假充养子,故爱如珍宝,去岁更是延请西席,悉心教导小姐读书识字,眼下虽不知老爷如何作想,然他也不该私自回了王嬷嬷离开,长长地叹了声气,将胸中的浊气尽数排出,方觉得略松散几分:“老爷近日事务繁忙,先此略等片刻,进去回话,只是这成与不成,怕也不好说了。”
王嬷嬷连忙笑着应下:“到时候小姐那边,们几个还是会再相劝一二,万不会叫老爷和太太忧心。”
太太?眼下的太太,怕是……林平却也没跟她细说什么,摇着头又回了里屋,小心着言辞将王嬷嬷的来意禀明,敛容垂手恭立案前。
林如海微微一怔,原以为是贾敏那边又出了岔子,却不想竟是黛玉屋里的,连忙收敛着思绪,示意林平叫进来。林平连忙会意地出去,很快领着王嬷嬷回来,絮絮道:“小姐这几日没瞧见老爷,很是惦念,刚还嚷着要跑来找老爷,只是小姐这几日犯了喘疾,夜里露重,也怕耽搁了老爷正事,这才好生劝哄下了,只是小姐这模样,怕是明儿又得闹僵起来,只不知老爷……”刚开了这口,却瞧见林平不停地给自己使眼色,王嬷嬷心头猛地一跳,连忙止住了话头,主子如何考量,当下的怎好置喙?更不消说是差遣起主子来了。王嬷嬷暗自庆幸,更感激地看了眼林平,若非管家提醒,她怕还真遭了忌讳。只是后半句虽不曾出口,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已十分清楚。
林如海似乎不曾想到这些,只听到黛玉又病了的消息便紧了眉峰,自家闺女旁的都好,聪明清秀,只不过一岁功夫,便已能识文断字,连西席贾先生也多有赞誉,平日里更是贴心孝顺,只一桩,这身子委实娇弱了些,打小尚未吃饭便已懂了如何吃药,这些年更是时断时续少有松散之时,孙老也细细诊断过,说是打胎里带的矜贵,先天自有一股娇怯之气,惟有日日精心将养着,却无旁的除根法子。如今听说她又添了几分病弱,自然心中牵挂,不由起身转出书案:“玉儿那性子,们又怎劝将得住?即使真的劝下了,夜里怕也睡不安稳。”更何况,爱女的孺慕之思,也叫他有些欣慰,“随过去看看玉儿。”
一行顺着曲折小径一路往后院行去。刚拐过抄手游廊,林如海正欲西转往黛玉房里走,却听王嬷嬷呐呐地开口:“小姐此时,怕是太太那里。”
林如海脚步猛地一滞,眸光微闪:“哦?”举目东眺,花团锦簇间,一座精致院落若隐若现,正是贾敏的住处。既是她的心思,如她所愿一回,又有何不可?还未等王嬷嬷战战兢兢地开口回答,林如海已然轻掸了掸衣襟,抬步转入东边的小道里。
“回去做事罢,不必跟来。”
林平怔怔地看着主子昂首阔步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抬手抹了抹额头,明明没有多少汗水,却让他有种淋漓渗的感觉,脑子里蒙蒙的,只有那句轻描淡写的吩咐耳边不断回响,振聋发聩,让他整个都忍不住要倒了,连嘴角也跟着垮了下来,心里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笃定:这一回,老爷与太太,怕真的难相安了。
打断了下上前行礼问安的动作,也止住了进屋通传的意思,林如海径直往屋里走去。一进屋,便看到贾敏半搂着黛玉坐暖塌上说话,一个微微低头,轻轻抚摸着黛玉的头,满脸慈爱之色;一个稍稍仰首,软软地说着闲话,一派濡慕天真,极美好的母女画面。林如海却无心欣赏,只觉得满心复杂。依稀记得当年,每每他屏退下进来看她时,她都是这般温柔贤淑的模样,或添几分愁绪,或添几分雀然,惟一不变的,却是这份柔情款款的神色。眼下,他已分不清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也无力无心再去辩什么真假。
林如海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轻咳一声,将脚步略微踏重了几分,便见母女俩双双回头。黛玉一见是他,连忙从贾敏怀里挣了下来,小步跑到跟前,乖巧地行礼道:“女儿给爹爹请安。”被他伸手扶起后,又仰着小脸,笑盈盈地问,“爹爹今日不忙了?玉儿都好些天没瞧见爹爹了,原先过去找爹爹的,可娘亲说爹爹忙正事儿,不准玉儿打扰爹爹做事。”说到这,仍不住撅起小嘴儿埋怨了几句,“玉儿还以为爹爹不喜欢玉儿了呢。”
“瞎说什么?哪有不爱自己儿女的父亲,净胡思乱想。”林如海笑着轻斥了一句,眼角恰好瞧见一抹撒金胭脂红略一凝滞,眼底的神色更沉几许,便是嘴角的笑意也深了几分,“今儿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自个儿房里歇息?”
黛玉拽着他的衣袖摇了摇,撒娇着嗔道:“是娘亲放心不下,怕又去打扰您。爹爹您替玉儿评评理,玉儿哪是那般不懂事的。”
瞧见林如海进屋,贾敏心中正欢喜着,这几日不见影,她心里也忐忑惶恐着,便借了黛玉的名头,果不其然,黛玉刚屋里一闹,他便出现了。听到黛玉娇笑软语地同林如海说话,她也随着起身,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到那一句辨不出深浅的话,让她的脚步猛地一滞,心里更如被狠狠扎了一下般发疼,儿女,儿女,这话的意思是除了黛玉,那个苏轩,他也是极爱的父亲?
心里乱着,面上却努力地掩饰着不露端倪,仍挂上温柔的笑意,如之前千千万万次的相处一般,款款与他斟茶捧盏到跟前,偏头轻斥了黛玉一句“就知道闹腾爹爹”,又无奈地看了眼林如海:“老爷可别这般事事顺着她,若是再这么宠下去,妾身都怕这府里该多个恼的小霸王了。”
林如海勾唇笑笑,却没有答她,只同黛玉温言闲话几句,便劝她早些回房里歇息。黛玉平素歇得早,眼下早过了时辰,听了他的话,却仍舍不得离开,只巴巴地看着他,听到他笑着保证明日陪她游园子才展颜欢笑,欢欢喜喜地行了礼离开。
如此做派,贾敏心中又是一凛,面上却仍挂着笑:“老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吩咐妾身?”心里更是乱糟糟的,不知自己使计叫他过来究竟对不对,瞧他的模样,似乎也等着自己一般。
林如海的手指轻轻案几上笃笃敲响,一记一记的,虽轻,却极有分量,端到跟前的香茗更是弃一旁半口也不曾用过,他缓缓开了口:“这些年,苦了了。”
贾敏闻言心中一松,嗔怪地白了他一眼,笑道:“老爷说的什么话?有老爷,妾身甜还来不及,哪有什么苦?”
“是么。”林如海不置可否地笑了,语气说不出是玩笑,还是讽刺,“落下个心思过重心力过耗的身子,也不觉是苦?”起初听孙老这般诊治时,他只觉得心疼,如今看来,却觉得刺眼得厉害,好似自己是她手里的面团任她揉捏,今日之事,若说不是她算计的,他是决计不信的。其实许多事,如今回想起来亦有许多可堪商榷的地方,只是那时的自己太过自负,一厢情愿地以为内宅大安,虽有些小伎俩却也无伤大雅;以为自己的妻子是个贤德温良的女子,治家虽有手腕却不失大气,更有颗柔软善意的玲珑心。不必抬头看,他也能想得出,这一刻的贾敏,是如何轻嗔浅笑、柔情万千的模样,只是他的心,却早已变了,也冷了。
若是往常,听她这般言语,看她这般神态,不是都该握着她的手揽她入怀温言宽慰么?贾敏如何不知他的不妥,心思微转,又幽幽地叹息道:“妾身这身子,怕是真的再不会好了。这些年,也是妾身连累了您,不曾为您留个儿子,好有苏妹妹,若不然,妾身可就真的是罪孽深重了。”话到这,不由又哽咽了起来,掏出绢帕细细地擦拭着眼角,却又微微偏转过半个身子,不欲叫林如海瞧见她落泪的模样,只看得到弧线优美的侧脸,和一小截白净的脖颈,娇柔如莲花清丽,别有一番动之色。这个角度,她曾细细地演算过,也试验过,正是最叫怜惜的,也是她最柔美的模样,“只是小方卿这事儿,苏妹妹实是过了,若非发现得早,怕真的就不可收拾了。提及苏妹妹,妾身倒要跟老爷说声谢,要不然,妾身还真的是疏忽了,苏妹妹也算是半个林家,那乐善堂自然要照应些,妾身琢磨着,改日与苏妹妹说说,往后每月便从公中出笔银子过去,老爷以为如何?”贾敏打算得极好,乐善堂的风采,近日里已初见端倪,真真是桩极长颜面的美差,若非因着眼下的尴尬局势,她还真动了心思为黛玉也张罗一回,将来说亲论婚,也是极好的筹码。
林如海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眸色沉沉望不到底,叫看着心慌难安,嘴角微抬,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她可不缺这点银子,也瞧不上这些银子。与她而言,林家虽大,却也难入她的眼。”与,怕是林家还太小,也入不得的眼罢。
“老爷此话何意?”贾敏终于变了脸色,不由拔高了音,“她瞧不上这些个银子,那又瞧上了什么?”话音不由又戛然而止,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顿时一片惨然,眼泪刹那间蓄满了眼眶却又强忍着不叫落下,只盈盈地打着转儿,“原该想到的,呵呵,却没想到,竟连这几日也等不得了。”说到这,忍不住低垂了头,哽咽着又道,“这身子原也熬不过几日了,等到了……她为林家留了儿子,心里也只有感恩,万生不出旁的心思,老爷有这心思可是要妾身提早张罗着备下了?”
那一声声虽轻虽浅,却分外凄楚自伤的垂泪,如同二胡默默拉扯的呜咽,落耳里,眼底,却比嚎啕更触动心。
“当真这般以为?”林如海嗤笑道,心里更是发寒,没想到,今时今日,她仍是如此作为,若非他已清楚这些年里她的种种手段,怕是也难相信,面前这个委曲求全一心为林府为他着想的女,竟是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
“妾身可是哪里想错了?”贾敏抬起眸,眼圈微红,眼角泪痕犹,抿着唇又道,“这么多年,妾身是个什么样的,老爷还不清楚么?”心里却是越来越沉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竟让老爷对自己生了疑心,难道是那苏云岫又做了什么,让老爷的心越发偏向那头了?
“原以为是清楚的,只是眼下……”林如海略停顿了片刻,侧头直视她的眼眸,平静冷淡地又道,“不如自己告诉如何?”
贾敏错愕地看他,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什么?”
林如海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缓缓抬起右手握住她的下巴,往上微微一使力,便直直地对上她的眸子,乌黑透亮的眼底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脸,林如海认真地端详着面前这张艳如芙蕖的脸,虽透着病态的苍白,却也别有西子捧心之韵致,红粉佳,如此美丽,骨子里却是那般污浊难堪。林如海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指间轻柔地她的面容上摩挲,如同最亲近时的爱抚般温柔,透着一丝丝的暧昧,只是他的眼底却是平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敏妹,可真是林家的好主妇,林如海的好妻子啊。”若无她的苦心筹谋,他今日何至父子难认、骨肉分离?若无她的处心积虑,府里又怎会二十年只有一个玉儿?若无她的步步为营,用这张美好的画皮伪装欺瞒,他也不致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田地!想到母亲的黯然,姬妾的死寂,苏云岫的怨恨冷漠,林如海的手陡然收紧了,死死攥着她的下巴,死死盯着她的眼眸,面上再无掩饰地露出冷凝锐利之色。
“老爷您到底这是怎么了?怎忽然就这般看妾身,这般待妾身?妾身,妾身……”泪水顺着脸颊落到林如海的指尖、掌心,温热的感觉却转眼又凉透了,只觉得湿泞粘腻得难受,却听她仍泣声说话,“妾身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您这般置气,甚至是恼了怨了。只是,即使当真是错了什么,老爷也该告诉,这样莫须有的……叫妾身如何自处?”心里却仍不住将府里府外盘查了一遍,更是暗暗发狠,若叫她弄清楚了,非得好生整治一顿不可。
“错?敏妹怎会做错?错的是才是。”林如海含笑欣赏着这张梨花带泪的脸,静静地听她哽咽着将一段话断断续续地说完,方柔声笑道,“有了如此贤妻美眷,又怎能奢求什么子嗣血脉?有了这张如花容颜,又何需那些个庸脂俗粉府里连累看着糟心?便是母亲,也是个年老体衰无能耐的,又怎能打理内宅诸事,叫这堂堂国公府的千金委屈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年来,可曾有一日端过什么国公千金的架子?可曾有一日阻过老爷纳妾?平日里,也是时常劝着您往几位妹妹屋里坐坐的,操持家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没想到竟得了老爷这样的一番话。”贾敏用力地推搡着他,挣脱了他的束缚,便伏案上不停地哭泣,“知道,这么多年都不曾给生个儿子,只是嫌弃玉儿女儿身,更嫌弃这没用的身子,只是……您也不能生生拿话往心坎里戳哪,难道真的要一头撞死这里,好给大伙儿腾地儿才好?”
当贾敏挣脱时,林如海顺势松了手,只站原处,一脸平静地看她哭得凄楚,若是以往,莫说如此落泪,便是红了眼圈,他都是心疼万分的,可眼下,他只觉得讽刺好笑,如同一出荒诞的戏,演了这些年,她还未厌倦,可他却已经再不想看下去了:“若是觉是林家对不住,是有冤了,却有份东西要给看,待看完了,也该懂了。”说罢,扬声往屋外喊话,吩咐下去叫林平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