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晴好,是个极寻常极宁静的日子。
云岫如往日一般,在书房翻阅杭城来信,她虽远在京城,江南之变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管事们大多是跟随多年的老人,药坊也好,乐善堂也罢,皆是平顺稳妥,安然无事,也叫她放心许多。
偶有闲暇,也会想起扬州城,想起那些纷纷扰扰,想起那个大约还在病榻上挣扎着的林如海。她不知道是否都是注定好的结局,贾敏会死,林黛玉会进贾府,想来后面的红楼故事,也会按着既定的剧本上演。
“夫人,门外有个自称是扬州林府的管家,说是有要事想要见您。”
林府管家?
苏云岫微微蹙眉:好端端的来见她作甚?莫不是又因着苏轩的事,起了什么幺蛾子?想到这,心里更是一紧,连忙起身往外走:“叫他去偏厅等我。”
偏厅里,林安并未入座,只规矩地站在一旁,垂手等候。
苏云岫自内院挑帘出来,看到他这般恭谨姿态,越发觉得蹊跷,面上却不动声色。
看到苏云岫进屋,林安上前见礼道:“苏夫人安。”见苏云岫与他还礼,忙侧身避过,口称不敢。他自幼在林府当差,深得主子信任,自是清楚眼前这位同林府的纠葛,又有小少爷在,也算是半个主子,如今,更是……
他难敢受这一礼?
云岫也不以为杵,坦然在主位坐下,径直道:“不知林管家此番前来所谓何事?听闻林大人身体欠安,眼下可妥当了?”
提及林如海,林安更是难耐悲伤,眼圈隐隐有些泛红,低头平复了片刻,方道:“老爷……老爷去了。”不禁想起自家老爷临终前仍心心念念小少爷,在病榻上把身后事一一安排妥当,又唤了自己到跟前细细叮嘱,反复地托付,甚至,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留下笔墨,松开了笔,人也跟着走了。
“林安,此事你亲自去办,仔细着些,切莫叫旁人看出端倪来。玉儿年幼,又是女儿身,有贾府看顾倒也无甚大碍,澹宁却不同,眼下正是他科举取仕的要紧时候,若因我之故,而有何牵连……这些年,我这做父亲的不曾替他挡风遮雨,亦没替他做过什么,如今,又怎能带累了他?”
林安打小就服侍林如海,这么多年,也不曾看到过自家老爷这般颓然落寞的模样,嘴角那满是自嘲的笑,惨淡到了极致,竟成了深深的绝望,叫林安如何能忍得住不落泪:“老爷,您快别这么说,您待小少爷的心,老奴知道,小少爷也会知道的。”那一刻,他便在心里打定主意,定要叫小少爷明白老爷的这番慈父之心。
林如海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脸上的自嘲更加深了:“不必了,他不会的,就算知道了,怕也不在意的。”病了这些日子,整个屋子也带上了药味,明明不重,却叫人觉得压抑难受。可那乐善堂,日日施粥布药,屋里的药材垒了一屋又一屋,可那药味儿却极温和,叫人只觉得心安。林如海恍惚地想着。或许,苏轩若打小在林府长大,也不会如眼下这般优秀,这般叫他难舍。
“老爷,您放宽心,好生将养着,这事儿老奴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林安低头抹了抹眼睛,斩钉截铁地保证道,“若是苏夫人一日不应,老奴便求上一日,一月不应,便求一月。老奴倒不信,莫非她当真是铁石心肠,任她再如何不肯承认,小少爷也是我们林家的血脉……”
“林安!你如何待我,就也如何待她,切莫生事,可记下了?”林如海用力地撑起身子,颤颤着手指着他,厉声喝道。待林安连连保证后,才松了气,整个人也软了下来,连神情也变得越发的颓然了,沉默许久,只长长叹息着,“罢了,罢了,终究是我林家对他母子不住,还是我书信一封与她,只盼着她能看在同根同源的份上,照看玉儿一二。”
“苏夫人,这是老爷临走前留下的……留下的信,叮嘱老奴定要好生交给您,您……还请夫人您看在老爷已经……别让他连走也走得不安稳啊。”
看到两鬓花白的林大管家老泪纵横,两手更是颤抖得不成模样,几番努力,才艰难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深弯下腰,高高举过头顶,用最恭谨的姿态递到自己跟前。苏云岫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咬着牙接过来,侧身打开。
字迹不若想象中那般龙飞凤舞遒劲有力,反而虚软潦草,甚至,在黑色的墨迹间,夹杂着几团暗红,连墨色也跟着氤氲开来,叫人不忍直视。
昨日之罪,已成苦果,惟愿随林某之故去,夫人亦能放下。澹宁,虽从未认我林府,然林某从未有一日一时忘怀。家族重器,当留与吾子。林府虽非大富,亦有薄资,望夫人切莫拒绝,此不过是不慈之父,仅能交付吾儿之绵薄。只恨世事多舛,时不我待,未能亲睹澹宁登龙门衣锦还乡时,实为林某平生之大憾。
或是我林府福薄,更是林某之无用,终究仍是命中无子,憾甚!痛甚!
然玉儿自幼娇弱体虚,林某实不能不顾,一分为二,是林某一点私心,亦恳情夫人念在她与澹宁同根兄妹的份上,关照一二,林某感激不尽。京城繁华欲乱眼,不若万松潜心学问。水急易触礁,雨大莫有屋漏时,望夫人且行且珍重。
“夫人,这是老爷命老奴给小少爷送来的,眼下已尽数运到城外别庄,这是理好的单子,还请夫人过目。”
完成了老爷临终前的最后要求,林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只留下苏云岫满心复杂地坐在位子上,看着案上的一封遗书,和一本财物单子发呆。
自林如海第一次出现在乐善堂,他们便如冰水遇到了烈火,断难相容。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谋划,夜夜算计,不曾有片刻安宁。苏轩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更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她怎会叫那凉薄阴暗的林府夺了去?她也曾无数次想过,若没了林如海,没了这林府,那该有多好。
可眼下,林如海死了,林家也差不多没了,她为何却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复杂得很?
目光不自觉又落到案上平躺的书信上:
且行且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林大人领盒饭了,担心灯花林苏配的小伙伴们,可以真真切切地安心了吧。
哈哈,老林子,一路走好,我会怀念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