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宾馆亓明远的房间外,平安站住,轻轻的敲门,里面传出了亓明远请进的声音。
平安让自己的脑子里变成一种混沌状态,避免因为紧张而说错话。
进去之后,亓明远穿着衬衣裤子坐着,唯一显得随便的,就是他脚上那一双拖鞋。
亓明远眼前的电视机里播放的是动物世界,一大群的海洋鱼类五彩斑斓的在屏幕上华丽的游动着,无拘无束而漫不经心,平安称呼了一声,亓明远站了起来将电视机给关了,伸手和平安一握,说:“平安,晚上没什么活动?”
亓明远直接叫了平安的名字,平安瞬间将心态调整好,心说比你更大的人物我也见过,我忐忑个什么劲?
“没有,因为您来县里调研,我就没回家,否则,这会应该在抱孩子,或者换尿不湿。”
“哦,”亓明远笑了一下:“听说你儿子有三个月大?”
“还差几天。”
亓明远将一杯已经泡好的茶放到平安面前:“我大概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你是留县班子里最年轻的,也是学历最高的,所以,我想找你来谈谈,一来,是想了解一下留县真实的情况,二来,想给你压压担子。”
找自己了解留县真实的情况?
给自己压担子?
压担子是压什么担子?是平调到最没人愿干最难干的地方挂起来,比如当时王经伦曾想将自己调到轻工局当局长,或者看似升了其实却是贬斥,就像当时去了坡口干试验区?
或者,就是予以重用,更或者就是提拔使用?
平安觉得自己没有被亓明远晾在一边的可能,因为亓明远不是宗国胜也不是王经伦,从前自己和他根本没有接触过。
稳住!
稳住!
平安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要轻举妄动,嘴上说:“亓书ji,年龄小是优势,其实也是劣势,至于文凭,在实际工作中有时候作用并不大。我参加工作后一直就在留县,亓书ji有什么指示,我会无条件不折不扣的执行。”
亓明远对于平安的表态未置可否,他说:“我听说你有一个绰号,叫‘留县二愣子’?”
平安不好意思的笑笑,说:“这个夸大也没有夸大,其实我被大家叫‘东凡乡二愣子’,因为那会在东凡乡工作,后来到了县里,也就成了留县二愣子。”
亓明远:“这么说,你是一个正直的,敢于犯上的干部?我也希望你能犯一犯我,只要是为了工作,我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你那时候在东凡搞过那个酱菜厂,算是本市最早搞乡镇企业的改革带头人,这在全省都是很有影响的,而且,你在县里也分管过工业,是抓工业的一把好手。”
平安除了点头聆听,没法说什么,此时任何对曾经过往的叙述都有抱怨的含义,因为自己的过往的确就是坎坷的代言词。他觉得自己如果在亓明远面前诉苦,那就太没意思了。
亓明远之所以能让自己来,必然已经了解了留县的一些情况,自己添油加醋,完全没有必要。
难听的话让别人去说,亓明远不可能只单独接见自己一个人,总有人顺风使舵会发牢骚会借机表现自我的,但那个人,必须不是自己。
得让亓明远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和告密者。
果然,亓明远丝毫没有提县里的人事关系,根本没有说平安目前的工作分工和职务是不是有不合理的地方。
但怎么可能没有不合理的地方呢?全市全省,有哪几个县有两个副县长都是县委常委?
可留县却偏偏就有。
亓明远谈的基本都是具体的工作:“留县的国企改革目前是全市的重点,在产权制度改革方面,步子要大一点,思想要再解放一点,你是留县产业聚集区的创始人之一,我也听说过你当初对产业聚集区有过不同意见,后来到了一个什么实验区当主任去了是吧?”
什么试验区?本市还有哪些个试验区?亓明远再一次的流露了一个讯息,起码在这一点上,就是对宗国胜和王经伦的否定。
对宗国胜否定那是必须的,但是对王经伦否定,这个就意味深长了。
“你能不能对我谈谈你对产业聚集区的看法,谈谈你对留县目前改革的方案和思路。”亓明远说着看看平安:“我希望你要讲真话,不要有什么顾虑,现在很少能在公开场合听到真实的声音。如果人人都不讲真话,留县就还是留县,咱们市也就和从前没区别。”
这已经算是一种莫大的示好了。亓明远表示他就是想听到真话,真实的话,心里的话。
但是平安觉得自己仍旧是要客观,绝对不能掺杂个人的情感,否则那就是工作中的情绪化,那会让亓明远认为,有一天平安要是对亓明远不满了,也会给别人添油加醋偏颇的说亓明远的。
充分的把握机会让亓明远信任自己、重用自己,而不是只将自己当一个可以利用的头脑简单容易激动用完可以扔在一边的打手,这是平安这会的感悟。
本着这种心理,平安将留县存在的问题简略的阐述了一遍,但平安明白,亓明远能够听出来自己其实就是对王经伦当年五五七八工程的全盘否定。
最后,平安说了自己后来在坡口试验区的工作,讲资金不到位是试验区夭折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因素就是上马的时候选址没选好。
亓明远在平安叙述的时候,不做表态,不过平安仍旧感受到了亓明远眼神的闪烁。等平安讲完,亓明远点了一下头,平安彻底的知道自己已经成功的让亓明远记住了自己。
接下来,亓明远又询问了平安两个问题,都与产业聚集区有关,一个是今后产业聚集区应该怎么走,再一个,是县里哪些企业要扶持。
“产业聚集区的操作模式是违背了市场经济规律的,是在用行政的手段挽救企业。”
“目前只有快刀斩乱麻,越快越好,对产业聚集区的企业该转让控股权的要转让出来,如果转让控股权还不行的话,就彻底卖掉。”
“产业聚集区没有一个企业是值得救的。”
“要扶持的企业,应当是以农业深加工为主的企业,因为这些企业劳动力成本低、就业人数多、效益好,这样能使得大批闲散劳动力获得就业机会不过,我觉得转变思路非常重要,因此目前阻力比较大。”
平安侃侃而谈,尽管他一再的提醒自己要有分寸,但今晚的的确确在亓明远面前说的话,比他这几年在县里开会时讲话的总和都要多。
每次当亓明远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平安都会感到好笑,因为自己的姓,很多人叫自己“小平”同志的时候都会顿一下,亓明远今晚彻底的直叫自己的名字,这也合适,毕竟从职务上他是上级,从年龄上,他也比自己大。
“我看你问题分析的比较透彻,你的思路也很清晰嘛,”亓明远显然已经想好了:“留县工业这一块,亟待加强改变,你的工作应该调整,明天,我就和杨庆煌谈这件事。你看怎么样?”
我看怎么样?
我还是我,只不过分管的内容转了一圈回到了原来的那个点上而已。
平安再次的想到了圆规。
但是他此刻必须表示感谢、由衷的感谢,毕竟工业和民政哪个重要,还是一目了然的:“感谢亓书ji对我的信任。”
离开了亓明远的房间,平安目不斜视的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再一次的回忆了自己在面对亓明远时候的言行,觉得自己没有说什么闹情绪的话,也没有说谁的不是,但是自己对留县的分析,以及对亓明远提出的问题,也切切实实的是回答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心里虽然有些激动,但这些年的浮浮沉沉,已经让平安这个留县最年轻的常委有了一些不同于常人的应受能力。
这时已经接近午夜零点,平安给家里打了电话,正巧儿子醒着,两口子对着话筒说了一会话,逗逗孩子,才休息。
第二天上班,县里已经显露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果然,在下午召开的常委扩大会议上,杨庆煌宣布,平安协助县长左尹之主管经济、工业以及商贸,也就是从常委副县长成为常务副县长,由顾建民分管民政和防汛救灾那部分的工作。原来的常务副县长市委对其另有安排。
平安内心稍稍的激动了一下:不是简单的和顾建民工作对调。
一般而言,一个地方常委人数都是单数,为了是工作中表决能形成多数对少数,但是这几年因为特殊情况,留县的常委则一直是双数,这下终于恢复到了普遍的状态中去。
杨庆煌对顾建民这几年来对留县经济腾飞做出的贡献予以肯定,阐明顾建民工作吃苦耐劳任劳任怨,以大局为重,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而目前留县遇到的困难也是普遍性的困难,与顾建民个人是没有直接的关系的。
而后,杨庆煌对平安则进行了褒扬,说平安如何的工作能力强,如何的思路新,办法多,怎么个既有宏观经验,又有具体实践,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等等等等,所以市委县委决定让平安主抓留县的经济工作是合适的也是正确的。云云。
杨庆煌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平安表现的很淡然,这就跟他平时参加会议一个样子,而顾建民更是坦然,仿佛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似乎他比平安还淡然豁达。
不过顾建民的表现猛然让平安心里一惊,他觉得自己似乎“淡然”的有些过头了。
接下来,是该平安和顾建民对工作分工的表态,平安心里已经想好了,欲扬先抑,嘴上完全的引用了亓明远在来市里任职之后在全市深化改革战略会议上的讲话精神,说起了本市本县在亓明远这个核心领导下改革的前景和目标。
平安的话几乎没有一句自己的分析,完全是在引用。
果然,平安说着,眼角留意到亓明远轻轻的皱了眉。
你皱眉就对了!
接下来,顾建民乃至于所有的与会人员直到最后的杨庆煌都是围绕着亓明远在市里的讲话精神大谈改革的新思路和新战略。
会议的最后,亓明远终于说话了:“今天你们开的不应该是政治学习会,而应该是工作研究会。”
“我现在宣布,在我任职期间,会上讲的会后必须做,会上不讲的会后一律不许做,谁要是会上讲的不做,会后做的不讲,那我就撤谁的职。”
“今后不要开口闭口谈我的什么讲话精神,我在会上的讲话是经过常委会讨论的,请你们不要往我一个人头上套。”
会议室里的人都沉默了,平安看到杨庆煌有些局促,而左尹之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又对了!
平安静静的等着,果然他等来了。
亓明远在离开留县前,叫了平安,和他单独的又简短的谈了一次话,亓明远简明扼要的说平安:“我对你今天会上的表现很不满意。我是不是要重新认识你?”
平安没有犯怵,壮着胆子看着亓明远的眼睛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什么意思?”亓明远果然问。
平安说:“泯然众人矣。”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是说孔融小时候聪明,长大了却非常普通。‘泯然众人矣’是王安石《伤仲永》里面的话,指人原来一个人才华横溢,备受关注,后因才华尽失,不再受关注,变得和普通人一样了。”
“亓书ji,我知道你讲的都是对的,可是对的话不一定能管用,也不一定是有效的,今天的情况你也见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观过来的。”
“我因为年纪最轻,在县里何尝不是某些人眼里的孔融和王安石笔下的仲永?我想有所作为,可是面对的困难真的是沉重的让我自己都感到气垒。我不想说世人皆醉我独醒,我只是想借着今天这样的情形给你说一声:请别只听我说了什么,请看我的表现。”
“好。”亓明远对平安以这种方式和自己谈话有些意外,更是感到高兴,他认为这是对自己讲真话的一种表现,是交心的一种表现:“你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对产业聚集区的所有企业进行全面的资产评估和经营审计,看看这些企业究竟还能值多少钱,出路究竟在哪里。”
“你要对市委负责,当然要多跟杨庆煌同志商量。留县的担子很重,可以说任重道远。”
“我就看你的了。”
亓明远的话简单却直抒胸臆,平安更加有些激动,他没掩饰自己的激动。这种被信任、被认可、被重用的心情适当的时候流露出来让上司感觉到,会让领导以为你会“士为知己者死”,这就跟刚刚平安故意的绕着弯对亓明远说话一样,有时候你要给上司一些他驽驾不住你的感觉,要让他知道你虽然是下属,但是你是有刺的,是很有个性很有想法的,不过最后你还是在他的操控当中,那样,领导会知道你的才能,且因为你的才能为他所用,所以他才更有了满足感。
这种心态很微妙,在仕途中跌宕了很久的平安,已经深谙此道,虽然第一次使用在了亓明远身上,不过显然已经见到了效果。
到现在,平安成为留县县政府这边排名县长左尹之之下的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