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拢住世间时,路灯在城市缝隙中温暖地亮起。
沈昼叶吃力地拖着,推开她的家门。
她家里没开灯,只有昏光从窗户里映进些许。她妈妈在沙发上躺着,手边放着备课的笔电,睡得非常熟。沈昼叶蹑手蹑脚地凑过去,看见妈妈眼角仍湿润着,像是连睡梦中都流着眼泪。
饭桌上两个可降解塑料袋,摸起来像纸,装着妈妈回家的路上买的食堂饭菜。
沈昼叶没开灯,怕惊扰了妈妈难得的睡眠,轻轻放下书包,摸黑坐在餐桌前,拿了筷子,轻轻拨开装着也许是糖醋里脊的塑料袋。
清华食堂的饭菜全国有名,至少比妈妈做的好吃,沈昼叶想。
但是她一动袋子,妈妈就揉了揉眼睛,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叶叶,开灯,”妈妈疲惫地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今天是第一次竞赛培训,讲到很晚,我就自己走回家了。”
沈昼叶说着,啪地一声开了灯,客厅和餐厅刹那灯火通明。
妈妈点点头,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给你热热饭……妈妈今天上完课有点累,晚饭从食堂买的,糊弄了点儿,但不要吃冷饭。”
沈昼叶乖乖点了点头。
妈妈一边进厨房一边问:“什么竞赛来着?”
沈昼叶:“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chinesephysicsolympiad。”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问:“cpho?”
沈昼叶其实之前就和妈妈提过这件事――但是她妈妈一直魂游天外着。
“嗯。”沈昼叶认真答道:“今天是第一次培训,只有我和我们班长两个初中部的,其他的全都是高中部学长。培训课讲得很快,我觉得很好玩的。”
沈妈妈终于被吸引了兴趣,奇道:“除了我们叶叶,居然还有初中学生?你们班长?学习好吗?”
沈昼叶胸闷气短地道:“他啊……期初考试考了我们年级第三,除了语文历史,全科第一。”
沈妈妈:“哇哦。”
她那一声,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煤气灶噼啪作响,沈妈妈在厨房里不太熟练地翻炒热菜。
“那还真挺厉害的。”沈妈妈说道:“男的女的呀?”
十五岁的沈昼叶抱着椅子背,认认真真答道:“当然是男孩子呀。”
沈妈妈笑道:“长得怎么样?”
沈昼叶回忆了一下陈啸之那张脸,感觉不太爽利,告诉妈妈:“脾气非常少爷,但是长得不错看。”
沈妈妈笑了笑:“有多不错看?”
沈昼叶越想越心塞,摇摇脑袋,示意自己不想再说。
沈妈妈:“好吧……那竞赛怎么样了呀,宝宝?”
“……”
刚拿了史上最低分的沈昼叶,又想起心狠手辣批卷的陈啸之,梗了一下,发自内心地难受了。
如果说回国之前和之后有什么区别的话,沈昼叶是有话要说的。
直到回国之前,沈昼叶都没藏过小测卷子,她是她那所初中的top3%,当之无愧的学神;但是当她回了国,情况就变成了这样:
沈昼叶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头,从书包里拿出了她拼命藏起的三张卷子。
然后她看看上头的数字,把卷子叠成长宽各三的方块,一张张塞进书架最高层的最边缘。
沈妈妈在外面拖着地,突然问:“宝宝,这个周考试了吗?”
踮着脚的沈昼叶立即羞耻地红了耳根,将陈啸之改的耻辱小测卷重重塞进书架,结巴道:“没――没有,我们转过假期才有月考。”
沈妈妈对她一向放心,便没有再问。
大概是环境太沉默了,沈昼叶坐在自己的桌前,突然朦胧地想起自己过去的日子。
上学期,晚上这个时间,她们全家会挤在沙发上,一起看非常傻的脱口秀,有时候会一起做拼字游戏。
而如今,门外妈妈慢慢地拖着地,椅子缓慢挪动,沙发上空无一人。哪里都不一样了,连人都少了一个――可这种日常会一直持续下去。
这是一场噩梦吗。
然而噩梦都有醒来的一天,而沈昼叶知道,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疼爱她的父亲了。
失去至亲之后,最痛苦的并非葬礼,葬礼只是个开端――最痛苦的是在葬礼之后的无数个昼夜里,在人生中的每个独处时刻,在每个父亲应该存在的人生节点中,总有一处永不能愈合的伤口。
――那个本子。
沈昼叶看着桌角上的皮面本,上头‘赠予爱女’的烫金令她眼眶发酸。
――为什么呢?
这个本子不是来改变她的人生的吗?沈昼叶酸涩地想。
可是,它为什么不能从爸爸生病的那天起就给她写信?为什么不能让她鲜活温暖的父亲陪在她的身边?明明只是一场脑梗――一场脑梗,一个救护车就能解决的事情。
十五岁的沈昼叶颤抖着吐出气,眼眶发红,知道自己是在胡搅蛮缠。
她的手机突然一声振动。
小滑盖诺基亚屏上浮现信件标志,是来了条新短信。这手机是她从六年级开始用的,沈昼叶拿起手机点开未读短信,发现来自一个132开头的陌生号码。
信息是这样的:‘培训课作业最后一道大题会做吗?’
沈昼叶咕叽咕叽地按着按键,认真回短信:‘你是谁?’
应该是竞赛培训的同学吧,沈昼叶想,从书包里找到那张作业小卷。预赛显然不是靠题量取胜的,卷子上只有四道选择和两道大题,最后一道大题是关于两根与地面构成等腰三角形的绝缘细管和在其中运动的带电小球。
这题并不超纲,难就难在这球莫名带电,还要考虑混杂因素。
短信嗡地飞进手机,沈昼叶从桌下抽了空白a4纸准备解题,拿起手机一看。
那短信是这样的:‘我陈啸之,存下手机号。’
――是班长。
沈昼叶心里颇为欣慰地想,陈啸之不会也正常,这里明显涉及了他们还没学的知识――鉴于她父母从小就教育小昼叶要乐于助人,于是她拿起笔去钻研那道题,想着先告诉他思路,明天上课时给他好好讲讲。
那题实在并不简单,沈昼叶解了半天毫无进展,还跳进了个挖好了的坑,在用上微积分的前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跑了远路。
物理题大多有多种解法,但是就像数学中的‘过两点有且只有一条直线’一样,一道题永远存在着最优解。
沈昼叶还和她妈讨论了二十分钟……
她回到房间,又拿起自己的小手机,发现又有一条未读短信:
‘最后一道题你会不会?’
发信人:初三四班班长陈啸之。这是沈昼叶存的通讯录。她对人名不太敏感,所以都是存属性+姓名,陈啸之也不例外。
沈昼叶便捋捋卷卷毛,严谨地回复:
‘会,我刚刚花了二十分钟做出来了。’
她想了想,觉得人要以德报怨,便又善意地说了句:‘不会的话我打电话给你讲讲?’
下一秒,一个小信封飞了进来,沈昼叶点开了短信。
初三四班班长陈啸之:‘哦。我也会。’
沈昼叶:“…………”
你有病啊!
――阿叶,你刚转学回国,人生地不熟,不能和陈啸之搞僵。
沈昼叶含着满嘴牙膏泡沫,看着镜中满头绒绒卷毛呲牙咧嘴刷牙的姑娘家,反反复复地洗脑自己:忍字头上一把刀,成大事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不能和陈啸之吵架。
毕竟各科老师都喜欢陈啸之这种“开朗”、“善良”又“充满责任心”的学生……他是班长,又有那么多朋友,每次放学班门口都等着一堆和他一起回家的哥们。
转学生沈昼叶则人生地不熟,到现在都还只能自己回家。
因此,陈啸之这人万万得罪不得。
至少,她是得罪不起……
正因为这个,虽然理智上想把他踢进银河系,但沈昼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杀他的心,将嘴里的泡沫吐了,擦干净了脸。
偌大的客厅里仅余帘后熹微月光,沈妈妈已经睡了。
沈昼叶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恍惚又回到了原先她在美国的家――可眼前的几乎是个完全陌生的客厅,窗外是个崭新陌生的、她几乎只在父母交谈时听到过的城市。如今这城市以后却将成为她的日常。
曾经最好的朋友成为回忆里的人名,就读的学校化为万里外的建筑,她一个人伶仃地站在陌生的土地上,与妈妈相依为命。
她甚至都不能在人前流露出对爸爸的思念。
沈昼叶揉了揉通红的鼻尖儿,摸黑锁了门。
她找到那本通讯的本子,上一封骂陈啸之的信还在,下面那一张纸规规矩矩地等着她的回信。沈昼叶先是规规矩矩写了‘十年后的我自己收’,接着写下了自己已经憋了许多天的疑问:
你总说要让我少走弯路。那么我的弯路,是什么?
十五岁的沈昼叶用笔抵了抵眉心。
晚夏夜风刮过,她窗棱上悬挂的花火风铃当啷地响了起来。她清澈又茫然地望着那串风铃,片刻后又揉了揉脸,继续写道:
还有陈啸之。
明明已经过去了十年……我都快不记得我小学同学的名字了。
可你都二十五岁了,为什么还会记得他呢?
是因为他太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