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
陈啸之说完那句话后,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愣了一下。
加利福尼亚的八月下午,大雨洋洋洒洒,自天穹落入大地。
“啊?”陈教授嗤地一笑,重复道:“——沈昼叶,你觉得合适吗?”
那句话里蕴含着无尽的嘲讽——我们两个分手十年的人,撑一把伞,异性,撑一把伞,合适吗?
沈昼叶:“……”
然后沈昼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十分仓皇无措,接着她大概意识到了自己别无选择,便抱着自己的ipad和笔记本,冲进了雨里。
跑了。
陈啸之在她身后慢条斯理抖了下伞,朝上课的楼走去。
——阿十的父母,真的非常爱她。
这小姑娘从小就特别的受宠,陈啸之仍记得她奶奶把小孙女抱在怀里的模样,他见过沈昼叶的父亲,那个好脾气的中年男人几乎任由自己的小女儿挂在自己身上。长辈们对阿十这样的小孩的偏爱,向来是毋庸置疑的。
她是那种让人见不得难过的孩子,因此阿十从小哭就有人哄,闹就有人抱,天生被宠爱。
陈啸之,则是其中,最见不得沈昼叶难过的一个。
十年前,他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陈啸之就几乎将沈昼叶捧在了掌心里,见不得她咳嗽见不得她冷,见不得她掉眼泪。她咳嗽那少年就翻墙出去给她买药接热水,她说冷,那时的陈啸之就将自己的被子换给她——她一掉眼泪,那少年就觉得心肝都被拧碎了。
——那是陈啸之对沈昼叶的呵护,与他血肉相连,被刻入了他最深处的本能。
连五岁时,小啸之都是习惯将小阿十护在身后的。
二十年前,1998年。
他们是跨越了世纪的一代,可他们那时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北京城那时候还不像现在一样大,对孩子来说却是一个充满挑战的世界。本地孩子小啸之带着美国人小昼叶出去冒险。刚下完雨的北京街上仍有积水,盛夏梧桐叶绿得泛光,他们两个小孩子躲开大人的视线,偷偷跑去公交车站。
路边积水犹如辽阔海洋,阳光中波光粼粼。
小昼叶拽着自己粉红色的小短裤,咯咯笑着在路边的水潭里踩水花儿,小啸之跟着她一起踩,他们两个人笑得像两束太阳花。两只小脏猴子穿的小凉拖上脏兮兮的,小昼叶披着一头小卷毛,皮肤又白又嫩,t恤衫上印着非常幼稚的彩虹小马rainbowdash。
而那时候一辆车飞驰而过,轮胎压起千万水花。
热爱踩水的始作俑者小昼叶一看不对劲,瑟缩了一下,紧闭了眼睛,准备被淋个通透——可是正是那一瞬间,小啸之将她拽了一下,将小姑娘护在了身后。
那水柱切切实实地浇在了小男孩的身上。小啸之被泼得倒抽一口冷气。
他睁开眼睛时,小阿十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阳光落入小姑娘的眼睛,像是这世上最温柔清澈的海洋。
小啸之忽然冒出一个小念头:他们说月球上有一种东西叫月海。月亮上的海洋,这么宽阔壮美的词语,和阿十的眼睛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小混蛋真的好可爱啊,小啸之那时踩着奥特曼的小拖鞋,踩在水潭里,模糊地想。
……可是我为什么会为她淋水呢。
然后小啸之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一般的水潭里朝阿十的方向,走了一步。
——刹那间二十年前的水潭如万华镜般碎裂,小阿十的身影碎成钻石一样的粉末,千万涟漪如海啸般荡起,呼啸着卷过一场名为廿年的浩劫。
水潭再次拼凑起来时,一双穿着篮球鞋的、成年人的脚踩进了地上浅浅的、灰蒙蒙的水洼。
年轻的陈教授长吁了口气:怎么想沈昼叶都是活该。
——不是每个人都得供着她的。
没有道理沈昼叶还能在我这里分一杯羹。
陈啸之走在斯坦福的校园里时,近乎复仇地想。
……
陈啸之冒着雨,走到他去了七年的café,点了两杯黑咖啡。
咖啡厅外雨雾氤氲,窗边坐着两个教授聊天,服务生嗡嗡地磨着咖啡豆。咖啡香气弥漫了出来。
咖啡厅的主人是个俄国红脖子,与陈啸之还挺熟的。他平时几乎不出现,可是今天他碰巧就在店中——店主见到陈啸之后与他打了个招呼,笑呵呵地问:“准备去上课呢?”
陈啸之眉毛一扬,心情颇为不错地说:“算是吧。”
咖啡厅主人笑道:“七年前见你,你来买咖啡是为了去上课,现在还是去上课,只不过这次失去教学生……陈教授,你心情不错?”
陈啸之拿起包糖,想起沈昼叶的背影,带着一种复仇的快意,说:“——一时冲动,但是做了件我一直该做的事。”
那老头笑着说:“——希望不是错事。一时冲动的话总会后悔的。”
陈啸之回味了一下那滋味,接着就斩钉截铁道:“不会。”
——绝对不会。
为什么会后悔?
陈啸之是真的觉得太爽了,那句话他说的时候一时冲动,但是造成的结果他连半分悔意都没有。今天雨确实不小,上课的地方也确实不近,但是和他的多年愤怒比起来,让沈昼叶淋点儿雨的折磨算得上什么?
何况陈啸之没有委屈自己的习惯。
……
圆教学楼外,榕树在雨中垂下气须,一群学生讨论着他们的作业和他们最终的成绩朝外走,陈啸之拎着两杯咖啡,将伞收了,站在门口将雨水抖了下来。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教室。
新聘任的陈教授这次开的‘粒子物理前沿研究’课是小班讨论制,最大选课人数不过也就二十几个人,大多数是主修物理学的本科生,不过也有少数是来混日子体验别的专业生活的。
学期刚开始不久,选课还能调节。
已经快上课了,班里所有人几乎都已经到齐,可是沈昼叶不在教室。
陈啸之:“……”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走的,陈啸之还去咖啡厅买了咖啡,可是他都到了沈昼叶还没到——这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陈啸之脑补到沈昼叶可能又摔了一跤/掉进井盖/或者跑到一半被淋得太冷了躲到哪个楼里面,接着他烦躁地一抖伞,将伞撑开,打算折回去找人。
正是那一瞬间——
“谢谢,”
露台下,姑娘家的声音小小的,还带着点淋过雨的颤抖,对给她撑伞的人道谢:
“……谢谢你送我过来,加勒特。”
接着那伞一收,露出另一个给沈昼叶撑伞的人——一个英俊的、陈啸之见过的青年。
“不必道谢,”那叫加勒特的青年笑道:
“——给你撑伞是我的荣幸。”
……
大概二十分钟前。
沈昼叶冒着大雨,跑到斯坦福正门口的拱顶回廊时,实在是跑不动了。
沈昼叶其实惯常淋雨。
——跑现场,在学校里跑报销,包括不如意的时候,淋雨这件事算不得家常便饭,也算得上保留曲目。
标志性的拱顶回廊四面镂空,风极其的大,沈昼叶浑身淋透,裙子黏在身上,委屈至极,心里都快将陈啸之的头都当皮球踢了——蹭个他的伞怎么了,前男友前女友关系蹭不了伞,师生关系总能蹭吧!
我以前也没少和我导师撑一把伞啊……
“……”沈昼叶冻得搓搓自己的胳膊,难过地自言自语道:“好……好冷啊。”
沈昼叶就是在那里,遇到了熟人。
沈小师姐记人脸和人名的能力比起她的智力而言是非常垃圾的,加勒特一开始喊沈昼叶的名字时她差点就没认出来是谁,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然而加勒特又笑着介绍了一遍自己:“我叫加勒特。我们在陈教授的理论天体物理课上见过,你还记得我吗?”
沈昼叶冻得发抖,小小地点了点头:“记……记得。”
然后沈昼叶忍着颤抖,温和地笑了一下,对他说:“不过最近太忙,差点忘了。”
……
garrett·perrotta,沈昼叶想了起来,就是那个在陈啸之的课上,给她递过巴勃罗·聂鲁达的诗歌的青年。
加勒特。
“……我把我的伞给你。”那圆教学楼前,加勒特温和地说:“回去的时候就不要淋雨了。”
沈昼叶仍是冷,小声道了谢,以发着抖的、纤细的手指接过那把格子伞,片刻后又问:“那……这把伞我该怎么还给你?”
加勒特突然笑了起来:“你终于问了。”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问我要联系方式了呢,”这青年笑着拉过沈昼叶的手,摸出一支中性笔,在她的手背上写了一行数字。
“给我打电话,”陈啸之听见加勒特站在露台下,笑着对沈昼叶说:
“——聊什么都行。”
……
…………
茫茫大雨中,沈昼叶笑着和那个男的道别,抱着自己的笔记本和ipad进来听课。
陈啸之看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第一组,陈啸之布置的小组讨论她认真地参与,那把从野男人处捞来的伞放在凳子边上,白皙到血管清晰可见的手背上一行刺眼的黑色数字。
沈昼叶确实淋了雨,头发梢都是湿漉漉的,裙子湿淋淋地黏在腿上,本来就怕冷的姑娘家唇色都有些发绀,陈啸之从来没有让她淋过雨,从来没有——这甚至是头一次。
——头一次。
“高能物理学及其分支……”
陈啸之看了一眼ppt,沙哑地对着下面的学生道:“差不多是对原先的物理学的一种推翻和重建。在座的应该是听过guts的。guts,全名grandunifiedtheories,即是万物之理。目前仍停留在理论阶段,但物理本就起于理论,终于证实。”
“简单来说,就是用四种粒子间存在的作用力,去解释宇宙的起源与本质……”
沈昼叶捂着嘴,极其忍耐地咳嗽了一声,她呼吸系统不太好,咳嗽时据说是很痛的。
陈啸之忍了下,忽略了沈昼叶的咳嗽声,又站在讲台前道:“这四种粒子间的作用力分别是引力、电磁力、强与弱两种相互作用力。有人能告诉我这四种力之间的区别吗?”
一片沉默中,有一个学生道:“四种力的作用范围不同。引力作用范围奇大,理论上可以延伸到无限远,但是相互作用力的范围不同,它的作用范围无限小……”
可那学生还没说完,沈昼叶又咳嗽了起来。
她全都闷着咳,不敢打扰别人说话,只是咳嗽得脸都红了,眉眼全是水意,难受地蜷缩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