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沈昼叶:“……”
沈昼叶拿着张臻的那杯咖啡,在厨房僵住了。
窗外吹过混沌的风,青翠梧桐叶簌簌作响,沈昼叶手里捏着的杯子都在发抖,她语音不稳又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他、他的英文名叫calvin啊。”
张臻面无表情地道:“哦。”
抹黑与撒谎是不一样的。
沈昼叶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往陈教授的形象上抹黑泥,但是她实在是无法在这个问题前放出屁来,因此只能答非所问。
沈昼叶正以为自己成功糊弄过去了张臻,一时糊弄一时爽,一直糊弄一直爽。她将磨好的黑咖啡往张臻手边一放,就听得张臻说:
“……那没办法了,”张臻看着电脑屏幕道:“我只好亲自查了。”
沈昼叶:“…………”
沈昼叶眼前一黑,就看到张臻打开了斯坦福物理学院的faculty页面,那里从上到下排列着沈昼叶最近两周见到的每一个熟面孔。
“c……”张臻慢条斯理地按了一下ctrl+f,在键盘上一边敲一边说:“c-h-e-n。”
靠,忘了还能在网站上查师资队伍和工作人员的名字……沈昼叶的小世界咔叽一声碎了。
“啊啊啊啊——!!”沈昼叶堵着耳朵土拨鼠叫:“啊啊啊啊啊我不听——!”
“……”张臻按完了回车,网页加载完毕,她从屏幕抬起头,喝了一口黑咖啡,无声地看着她。
沈昼叶眼泪水儿汪在眼角——她唇色鲜红,极其惊恐,显是被吓着了。
接着沈昼叶小心翼翼地看了张臻一眼,仿佛想了解情况一样,将堵着耳朵的小手指头自耳朵里挪了出来。
张臻慢吞吞地等沈昼叶拿出手指头,然后施施然开口说了三个音节:“……xiaozhichen。”
沈昼叶:“……”
最终还是被发现了——沈昼叶那表情如遭雷劈,半天终于眼圈一红,委屈地嗯了一声。
张臻:“你怎么能瞒这么久……你告诉过谁?”
沈昼叶摇了摇头,嗫嚅道:“……我谁都没告诉过。”
“……,”张臻愣了一下,震惊地问:“……你就一个人忍着?”
沈昼叶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小地咳嗽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道。
沈昼叶咳嗽完了,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又问:“……臻臻,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说出口呢?”
张臻:“…………”
这的确是个无解的问题。
沈昼叶本来就话不多,遇到什么事都喜欢在心里闷着,连她被国内的小导师窃取一年的成果的事,都是在那篇文章正式刊登之后,张臻看到了问她,她才说出来的。
——这不是个善于向外求救的人。
张臻先前就听说过沈小师姐的事迹,但都是从她师弟师妹的口中。沈昼叶自己则从来都不会说起自己的任何苦闷,像最沉默亘古的、顽强的石头。
那些师弟师妹们说,沈小师姐看起来单薄得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可她仅凭一己之力,撑起了一个小课题组。
张臻那一瞬间感到,沈昼叶实在是太苦了。
张臻其实先前和沈昼叶算不上多么近,只是做了七八年的同学,有种近乎默契的熟悉和善意而已。无论本科还是研究生期间,沈昼叶都总是太忙,有时连宿舍都不回,直接睡在办公室,可张臻是有时连实验室都不愿意去的咸鱼。
——可是张臻却总记得,那个在军训时浑身发光的姑娘。
……
2011年的晚夏,时年十九岁的张臻穿着蓝色的军训迷彩,在未名湖边坐着喝冰镇的瓶装水。他们班上的同学挤在一处,教官板着脸看着这群刚入学的新兵蛋子,让他们稍事休息。而正是那时,她本科的舍友以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张臻。
‘诶,诶,老四。’她舍友做贼一样小声道,‘你知道班上履历最辉煌的人是谁么?’
宿舍排行老四——那年代极其流行这种叫法,一个宿舍分出老大老二小三和小四,按年龄排列,非得分出来个姐姐妹妹不行。总之,排行老四的张臻傻子一样地问:‘怎么,两个省的高考状元非得分个高低?小学生么?’
她舍友摇了摇头:‘……和他俩没关系。’
‘你不知道吗?还有没高考的呢。’
没高考的?张臻愣了下。
然后,她舍友说:‘看。’
七年前的张臻,就是在那时候,第一次注意到沈昼叶的。
那姑娘生得特别稚嫩,完全不像个经历过高三洗礼的成年人,甚至眉眼及轮廓都透露着一股难言的稚气与蓬勃之感。
博雅塔旁灌木垂柳,盛夏炽热的风,光线犹如碎裂四散的金箔。
物院大多是认真学习的姑娘们,刚结束地狱一般的高三生活,满脸写着朴素,正处在人生中最灰头土脸的时期——而那个小姑娘也不太例外,只是格外的清秀白皙,是素淡也遮不住的青春漂亮。
她室友在柳树的光影中,极其小声地说:‘……这个是国际奥赛保送来的,今年十七。张臻,你说,人家脑子怎么长的?’
张臻:‘……’
然后张臻看见,那女孩儿抬起胳膊,挡了下刺眼的光。
而就是那一瞬间,十九岁的张臻忽然觉得……
……这个叫沈昼叶的,保送来的孩子,是个伸手带着光的,赤诚而热烈的人。
张臻那样想时,甚至毫无缘由。
……
七年后,那个曾经带着与生俱来的光的女孩正蜷缩在这张异国他乡的沙发上,一边咳嗽一边抱着ipad写写画画,她套着件灰色的过大的家居t恤,头发挽成个球,领口现出一截细瘦柔软的后颈。
张臻:“……”
沈昼叶咳嗽了一声,从旁边抽了张纸,捂住了脸。
沈昼叶是有过初恋的。张臻看着她的背影想。
而且,她的初恋在她心中纠缠了多年。
那个物理竞赛的传奇式人物,初三被选入国家队的陈姓大神,后来据说出国继续学业的陈啸之。她本科时一喝酒就会非常幼稚地骂他,具体骂什么没人晓得,只知道沈昼叶会很生气,骂的时候爱用顺口溜。
——更是她如今的导师。
太苦了,张臻有点心疼地想。
……她的同学,这个朋友,沈昼叶,实在是活得太苦了。
沈昼叶像个不懂怎么保护自己的孩子,只能自己懵懂地磕磕碰碰向前跑,将自己碰得遍体鳞伤却寻不到出路。
陈啸之给沈昼叶放了一个周末的假。
然后沈昼叶很有个人风格地,上午处理完了陈啸之要求的数据,下午则强行征用了梁乐的时间,连麦和他讨论这数据有没有遗漏干扰项。
梁乐是个搞人工智能的,早已是工科狗多年了,距离把理论忘光就差那么一丁点儿,然而几个工科狗加一加,还是能给出不少有用的建议。
张臻坐在客厅抱着笔电看了一上午加一下午的生活大爆炸,被谢尔顿快乐得咯咯笑,一抬头,就看到沈昼叶非常认真地问:
“学长,这个地方还是要考虑一下介质的吧?我看到陈——”沈昼叶差点说出名字,几乎想咬掉自个儿的舌头,火速改口道:“不,我导师。他给我的表里有这一部分的介质参数。”
张臻:“……”
张臻万万没想到自己在看生活大爆炸现实版,难以置信地对沈昼叶喊话:“周末啊妹妹!苏格兰人今天都要出去派对了诶!你难道不想出去玩玩?!或者看个综艺啥的——你居然还在搞你导师布置的任务?!”
沈昼叶喊道:“我还有坑没填完呢!填完了再去!”
张臻:“……”
然后沈昼叶又低头去看梁乐。
梁乐那边还不晚,他仍穿着白大褂坐在实验室里。工科的白大褂与生物及医学的实验白大褂不同,他们的实验室白大褂向来是礼节性的,可穿可不穿,也大多脏兮兮没人管。他周围坐的几个摩拳擦掌要来攻克物理学难题的硕博白大褂都泛了黄,可梁乐的那件白的发光。
几千公里之外,梁乐转着笔,忽然道:“……等等,沈昼叶。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个问题,你不至于问我。”
沈昼叶一愣。
“这个问题我大概有点想法……”屏幕中的梁乐道:“——虽然你导师给的问题很复杂。但我感觉,这种程度的问题,以你的能力,你不至于解决不了。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沈昼叶一瞬之间怔住了。
——梁乐说的没有错。
沈昼叶看了一眼正在看美剧的张臻,突然感到极为难堪,便抱着自己的电脑手机和pad,悄悄地摸上了楼。
风刮着成团的云,天空灰蒙晦涩,却没有下雨。沈昼叶关上阁楼的们,将正在与梁乐视频的电脑放在桌上,酸楚而诚实地说:
“我没办法集中精力。”
梁乐:“……?”
“——没办法集中。”沈昼叶重复道:“看到之后完全不想面对,看到就想逃。但是另一方面的理智会把我拉回来,让我硬着头皮往下做。”
梁乐惊道:“……可是,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做的……”
“……曾经想做的。”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打断了他,沙哑地说:“学长,是很久以前的‘曾经’。”
梁乐:“……”
——在父亲离开前。
在她仍有精力满中国跑的时候,在沈昼叶仍年轻气盛的时候,在她还有力气说出诺贝尔奖的时刻,在慈教授去世前,在她被磨平棱角的那一年。
沈昼叶笑了下,道:“……所以,还是得让你帮帮我。”
她又想了想,颇为好笑地说:“就当是十年前,我们集训的时候,我给你抄作业的报酬吧。”
沈昼叶说完,抬起头看向自己桌前悬挂的照片。
——那张从通信本里掉出来的,她父亲十九岁那年的照片。
这张三十年前的照片沈昼叶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弄丢的了,只记得丢了之后她气得难过,偷偷窝在被子里哭。但是她那一段记忆模糊不清,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哪一年。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只记得这张照片遗失了很久,如今却在本子里出现。
那场通信真的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它毫无数学规律可循,用数学的语言完全无法解释。
但是沈昼叶总结出了三条通俗的规律:
一、信出现的时间完全随机。
这点不多做赘述,总之这通信非常自由意志,它想寄到几月几号就寄到几月几号,它想什么时候把信收走就什么时候收走。
二、成功通信的时候,通信本一定是合拢的。
当本子处于展开的状态的时候,绝对不会寄出任何一样东西。
三、本子在通信时,会有非常主观的马赛克和抠掉字行为。
马赛克是指,据十年前的小昼叶说,她那个时空收到的信总是会被马赛克掉一些内容。大小昼叶两人曾经核对过几次,大昼叶写完了信,将信拍下来留证,然后小昼叶找一张纸,标示出被打掉马赛克的部分。
——被马赛克掉的地方十分主观。“仿佛后头有个审核员似的。”大昼叶说。
抠掉字则出现在这个时空。大昼叶收到的来自过去的信里,不会有任何马赛克,可是却会十分偶然地被抠掉一两个不妨碍阅读的字,留下几个可笑的漏风的洞。
——那些字,从此消失无踪。
甚至不遵循最基础的宇宙质量守恒定律。
……
沈昼叶奇怪地盯着那张突然出现的爸爸的照片,又瞅了瞅那个本子,试图找出其中存在的关联——片刻后沈昼叶决定放弃,这超出了她现阶段的科研能力太多了。
接着,沈昼叶抱着演草纸,滚进了被子里头。
…………
……
阳光晴好,万里晴空,连日阴雨结束,加州热烈如火的晚夏又回到了这处人间天堂。
陈啸之沉默着,以手指抵着下巴,掀起眼皮看了沈昼叶一眼。
他表情简直难以描述——有种酸涩和愤怒,片刻后他忍下了所有的情绪,漠然地开口问:“……你周末一直在做这个?”
沈昼叶诚实地点点头,说:“……是。”
周六晚上沈昼叶熬到三点钟,忍着浑身的难受和着凉的寒意,终于将陈啸之布置的任务处理到了她自己满意的程度。
沈昼叶不是做不到。
——只是再也做不了像以前一样好了。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的心里亘古地横着大石与枯木,那石头与枯木在无尽的时间和磋磨中垒成高塔,将星辰与月亮压得没了影子,与她的心长在一处,连动一下都觉得痛苦。
陈啸之看着那一堆表格与公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过去,陈啸之又翻了一页,漠然地扫了沈昼叶一眼梢。
“……还算能用。”陈教授看完后极其勉强地评价:“……但是过程中忽略了两个小问题,我给你讲讲。”
能用!这次终于没有被喷了,沈昼叶露出一丝放松的颜色,朝陈啸之的方向走了两步,陈啸之却突然冷冷地开口道:
“别过来。”
沈昼叶一愣:“……诶?”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一首歌~
willowsmith的《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