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陈啸之拒绝沈昼叶到桌子后面,与他站在一起,反而让她站得老远,冷淡地给她讲完了出错的地方。
沈昼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为什么陈啸之连这种正常的师生距离都无法接受,站在那里听着他把问题一个一个地指出来,一边听还一边匀出点脑浆,思考这件事的起因是什么。
“你自己翻一下你给我的第三页,”陈啸之没什么表情地说:“那里你少考虑了一个变量……”
沈昼叶应道:“……唔,这样啊。”
然后沈昼叶抬起头,透过这片大陆上金雀花般的阳光,小心翼翼地看着陈啸之的模样。
陈啸之的眉骨较之十五岁的时候高了不少,面目更显深邃英俊,眉梢上一道浅淡的痕迹。沈昼叶试图拼凑起一个十年前的少年,却发现再也拼不出来了——陈啸之长高了,面容也消瘦了些,如今轮廓分明。
如果在街上见到他,沈昼叶也许都不敢相认了。
毕竟十年了啊,沈昼叶想。十年的时间将我磨成了另一个昼叶,而陈啸之更是没有理由在原地踏步的。
她还记得七八年前instagram没有被墙的时候——她其实不是很经常上ins,但是碰巧与那时的陈啸之互相关注,那时陈啸之就非常浪,沈昼叶总是会刷到他的动态——她那时候仍是个素面朝天的高中生,可与她同龄的陈啸之总是有开不完的派对,车上的金发妹不曾重样。
那些金发女孩被加州的阳光晒得皮肤性感而古铜,在黑夜里大笑着,闪光灯落在女孩们的金发上。
——陈啸之十几岁时就玩得非常疯。
那这个,在她面前的,如今沉稳了许多的成年男人呢?他现在的感情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
……应该是因为在他的车上睡的那一觉吧。沈昼叶突然想。
那行为绝对称不上合适,只是沈昼叶太累了才不小心睡了过去。可能是陈啸之现在的女朋友发现了,痕迹可能是一根长发,也可能是深夜才回家的男朋友,也可能是车里陌生的女孩的气息。
无论是哪个原因,那个陌生的姑娘都一定十分生气。
——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那一刹那,沈昼叶羞愧得几乎想要钻进深坑。
沈昼叶从来行的端坐的正,人际关系十分单纯,她没有那种想法,连以后也不会有——可是无论有没有,她都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的敏感程度。
一个人的初恋女友,在这种地方,更应该避嫌。
陈啸之仍然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沈昼叶低着头,却难过得眼睛都红了。
我一定影响到别人的生活了,沈昼叶发着抖想。陈啸之说‘这不合适’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的,他说‘师生关系’与‘不越线’的时候我就该划清界限的。
就算我拒绝了陈啸之送我回宿舍,从不逾矩……
……可是我确实从来没有避免过不必要的接触,也没有避过嫌。
就像这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似的。
“……”
我影响到他的生活了。沈昼叶想。
——无论有没有,我都不该这么随意。
陈啸之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嘴唇,模糊的声音隔着桌子传来:“节约时间起见,我会把我刚刚说的问题自己修正了拿来用,但是我还是建议你也修正一下。”
沈昼叶沙哑地嗯了一声:“……好、好的。”
然后陈啸之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低声说:
“——行了,回去吧。”
然后陈啸之抬起头,终于朝沈昼叶看了过去。
可是阳光斑驳,风吹过窗外的大树,将地上的阳光捣碎了——陈啸之只看到了沈昼叶离开的背影。
一切都像山一样压了过来。
见面第一天时说的‘师生’与‘界限’。深夜里,送她回宿舍时握在方向盘上的、青筋暴起的手。不愿意与她撑一把伞的、落雨的下午。陈啸之彻头彻尾的冷淡。
——还有那句,陈啸之亲口说出的,‘别过来’三个字。
十五岁的沈昼叶非常不会察言观色,不懂话语表面下的含义是什么,她甚至都意识不到这一连串动作下的真相。
然而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早已迫于压力,学会了看别人眼色,识别他们话语下的真实——只是做的还不好。
沈昼叶天生缺乏与人弯弯绕的能力,后天无法弥补。
因此她在国内时,经常挨她国内小老板的骂——报销报不了,不会与财务的老师周旋,协调不到器材,全都是挨小老板骂的理由。沈昼叶花了很久才学会怎么看财务的眼色。
可是陈啸之的这一系列反应,沈昼叶是懂的。
傍晚时分,沈昼叶呆呆地坐在学校餐厅中,面前一盘法国炖菜外加一个小三明治。她怔怔地看着落地窗窗外的万里暖阳,过了会儿用叉子叉了一颗炖菜掉下来的玉米,放在了嘴里。
……
帕罗奥多的傍晚万丈夕阳,有种别样的自由与浪漫奔放。
陈啸之是与罗什舒亚尔教授一起,走进餐厅的。
罗什舒亚尔教授是陈啸之的直系导师,陈啸之下午时刚与他讨论了一个他酝酿了很久的idea,罗什舒亚尔教授觉得他的想法有点太激进,应该一步一步地来,两个人在办公室聊了许久,后来一看天色不早了,就一起来吃饭。
斯坦福的落日壮阔,榕树参天,于火红暮阳中投下了颀长树影。
餐厅里人声嘈杂,罗什舒亚尔教授忽而笑道:“calvin,以前我们还常出来一起散步呢。”
陈啸之笑了下,说:“——是。”
罗什舒亚尔教授一笑,问:“看你表情,最近心情不错?”
“差不多吧,”陈啸之又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茫然地道:“……不过挺矛盾的。”
然后师生二人各自在自助区,往各自的餐盘里夹了东西。
罗什舒亚尔教授是个好吃东西的人——他的口味重糖重油,在餐吧拿了份芝士烤土豆和美式烤肋排,那肋排吱吱拉拉地冒着油,肉上淋了一层烤肉酱与枫糖汁,是这餐厅的特色之一。接着他拿了杯可乐,又夹了几个松饼。
而陈啸之往盘子里夹了两个凉飕飕的鸡胸肉三明治,又接了杯冷水,端起了餐盘。
罗什舒亚尔教授:“……”
陈啸之从小就不太在意自己吃什么,在餐厅吃饭几乎都拣最容易下口的,最高纪录据说是连吃了三个星期同一个夹心的三明治,一点都不挑,甚至称得上无欲无求。
陈啸之端着餐盘,与罗什舒亚尔教授一起去找地方坐。
晚餐高峰时期的餐厅人挤得熙熙攘攘,挤满了刚下课的大学生与教职工,还有学生拿着电脑占座。凤凰花瓣似的夕阳落在雪白瓷砖上。
——陈啸之就是在那样的光线里,看见沈昼叶的。
沈昼叶穿着条鹅黄色的裙子,坐在能看见落日的窗边,漆黑的长发束了起来,露出白皙的、天鹅般的脖颈。
陈啸之:“……”
罗什舒亚尔教授说:“那里有个空……”
“教授,”陈啸之沙哑地道:“……我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罗什舒亚尔教授一愣:“这倒是可以……但是怎么了?”
陈啸之摇了摇头,没有解释理由,只说:“……非常抱歉。”
然后罗什舒亚尔教授看见自己的这位学生,端着两个估计全大学找不出第二个人爱吃的三明治,反身折回了餐吧。
陈啸之去餐吧处取了盘子,弯下腰往盘子上夹了小甜点和蛋奶酥,奶油顶的杯子蛋糕——将那盘子摞得老高。
然后他想了想,又捏起了一盒蜂蜜味的酸奶。
无法面对。
那天晚上之后,陈啸之几乎一靠近沈昼叶,就会想起那个落雨的夜晚。
陈啸之至今记得指节上温暖的鼻息,车外唰唰的雨,车里那股清冽的、不属于他的香气……还有睡着的沈昼叶柔软甜腻的、合欢花一样娇的唇角。
他粗鲁至极的亲吻。
——那个空气旖旎的、令他几乎发了疯的夜晚。
操他妈的。陈啸之想。
沈昼叶还他娘的一无所知。
无法面对,能怎么面对?陈啸之一闻到沈昼叶身上的气味就想起那个沈昼叶睡觉时他落下的吻,又惨又操蛋。
别他妈过来,陈啸之想,跟我保持个安全距离。
然后,陈啸之将装满甜食的餐盘,往沈昼叶对面砰地一放。
加州的流火夕阳里,坐在窗边的沈昼叶立刻吓了一跳,抬起头看他,确定来的人的身份,清澈的眉眼里还汪着水。
陈啸之漠然地问:“对面有人?”
夕阳的光芒中,沈昼叶摇了摇头说:“没有诶。我自己来的。”
陈啸之哦了一声,道:“那我挤下。别处人满了。”
沈昼叶捧着三明治:“……唔。”
她看了看周围的卡座,确实挤满了学生——接着,陈啸之在她对过坐下了。
沈昼叶啊呜一口咬了三明治,非常认真地吃饭,眼睛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草地上的小松鼠。
陈啸之:“……”
妈的小孩吗,陈啸之要命地想,怎么这么可爱啊……
然后他问:“下午做什么了?”
沈昼叶一愣,颇为疏离地答道:“看了一会儿文献。”
陈教授:“看了什么内容,说来听听。”
陈教授其实觉得讨论文献时的沈昼叶挺烦,她思路如果与他不同就会坚持辩论,特别刨根问底,他有不少问题都懒得与沈昼叶解释——但是现在看在阿十啃东西可爱的份上,也不是不行。
小混蛋。
“读了三篇,不过有一篇是我下着玩的。”沈昼叶小口啃着三明治,非常认真地道。
然后她话锋一转:“……我一会儿给您发到邮箱去。”
陈啸之一愣:“?邮箱?”
“我吃完了。”沈昼叶放下只啃了两口的三明治,道:“老师再见。”
然后沈昼叶背起包,端起了她几乎一口都没碰的晚饭餐盘,直接离开了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