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我感情空窗期,正缺一个呢。”
餐厅里音乐温和流淌,灯光温柔,夜风凛然。
陈啸之话音带着极致的轻佻和调弄,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沈昼叶那一瞬间,感到了一种钝痛的屈辱。
陈啸之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玩味之色看着她。沈昼叶一开始试图直视他,但在看到陈啸之的眼瞳时便颤抖着挪开了眉眼,心里难受得几乎像是被击碎了一般。
——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待了。沈昼叶呆滞地意识到。
那些我当作我青春的珍宝的,一张都没舍得扔的他手抄的情诗,和陈啸之有过的一切,相拥而眠的冬夜,我们谈起理想的夜晚。我将这一切珍藏了十年心心念念了十年,我十年都难以忘怀,十年不曾后悔。
可这一切对他来说算什么?
算“空窗期很久了”,算“怎么样,再试试”。
算他眼中的蔑意和佻薄。
我对他来说算人吗,沈昼叶发着抖想,现在对他来说我算平等的人吗?他怎么能这样羞辱我,他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席卷而来的,是近乎一切都被击碎了的疼痛。
沈昼叶眼前发花,鼻尖儿红了起来,手指紧紧地捏住了餐巾纸。
——因此,沈昼叶没能看见陈啸之几乎在痉挛的拳头。
灯光映在这男人的身上,陈啸之目不转睛地、将近泣血的看着她,眼里泛着血丝。
她为什么不是我的,她为什么那时候非要离开?陈啸之听见头颅中咚咚的雷鸣,他看见被他伤害的、沈昼叶的发旋,看见她削白的、微微露出的细嫩肩膀。
——沈昼叶连这时候,都不会说话。
然后陈啸之轻飘飘压抑了下怒意,极其闲散而又不走心的道:“行了,我又不是在逼你。”
沈昼叶嗫嚅着嗯了一声。
“走了,”陈啸之拿起自己的外套,冷淡道:“我送你回宿舍。”
可沈昼叶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流泪,脑子里嗡嗡作响,却模糊地知道在这个傍晚里,她被陈啸之打碎了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陈啸之亲手做了这件事。
那她最后仅有的、能聊以慰藉人生的美好回忆,碎得碎碎片片粉身碎骨,像极了儿时的她打碎的、奶奶最爱的茶盅。
沈昼叶颤抖着从桌旁站了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陈啸之眉毛一挑:“干嘛呢?走了。”
夏夜风急,沈昼叶扶着桌子,一时难受得脸都白了——于是陈啸之一抖外套,将外套披在了沈昼叶的身上。
“考虑下,”陈啸之恶意地对她道:“不过你现在是单身吗?不是的话当我没说,我没有当第三者的嗜好。”
说完,陈啸之拉紧了沈昼叶肩上自己的外套,又温和地一笑:
“看你这么受欢迎的模样——不少吧?”他微微一顿,手上用力,恶劣地问:“——有么,嗯?”
……
陈啸之摧毁的东西,曾是沈昼叶心中的,如春雷滚过大地般的柔情。
是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哪怕到二十五岁,无论怎样都没有后悔过的初恋,是她这辈子从未质疑过的爱情,是知慕少艾,是她十年如一日笃定的‘他不会变’——这‘不会变’不是说这个少年会永远爱她。
而是,‘无论他爱不爱我,都会珍视和我的青春岁月’。
只要珍视就可以了。
——明明一切都是美好的。细雨绵绵的下午。陈啸之第一次抓住她的手的瞬间。滚滚的、火焰般的体温灼烧着另一个人——他们彼此是一个没成年的少年所能触碰到的最滚烫的生命。他们两个人所仰望过的夜空,笑着提及的理想。决赛前夜一起在被子里看的《wall-e》,两个小机器人太空里的芭蕾,pixar工作室。
少女在如刀的北风中踮起脚抢走的,属于陈啸之的初吻。
可是陈啸之,对这一切不屑一顾。
沈昼叶发现自己对他来说不特别,甚至让他讨厌,陈啸之不想复合,
十五岁的我,在亲吻他的时候,知道自己爱的男孩,有朝一日会把这一切当作玩弄自己的武器吗?
……
沈昼叶难受得连路都走不稳,颤抖着推开自己宿舍的门,拖着灌了铅般的两条腿,一下子栽进了柔软的床铺。
陈啸之的外套掉在地上,窗户抖落一地皎洁月光。
……
下午时那个波西米亚阿姨对她说,‘他们从不曾离你远去’。
可那应该是有信仰的、相信死后世界的人对一个路人的安慰,人死不能复生,离开的人终会成为一抔黄土,只值每年春天一杯浇在坟前的酒。
——他们一个个的终会远行。
沈昼叶崩溃又绝望地哭成一团。
昔日的荣光。人生最尊敬的师长。当成目标来追逐的父亲。陪伴了我近二十年的梦。还有那个在决赛前夜握着她的手的,温柔的少年人。
有人踏上不归的旅程,头也不回地将哭得声嘶力竭的她留在身后;有人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可是早已不再是当初的人。
——十五岁的我,会想要这种人生么?
我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我自己活成这样,我为什么要流血流泪又一无所得?我为什么要在奋斗后才知道我碌碌无为?
沈昼叶在深夜里彻底崩溃。
她爬起来,坐在书桌前,拧亮了灯开始写信。
沈昼叶一边哭一边写,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信纸上,把字迹洇开。她哭着让过去的自己放弃2008那一年的会伤害她的物理竞赛,保全自己的自尊;她哭着让十五岁的她离陈啸之远一点,远一点,在太爱他之前把他踢出自己的生活;她颤抖着让自己放弃爸爸赋予自己的梦。
这一切让沈昼叶遍体鳞伤,而沈昼叶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这不是建议。
这是命令。
我希望我的人生里,从来就没有过陈啸之。
我希望我从来没做过,‘天体物理学家’这个梦。
我希望年少的我规避开一切,将要降临到我身上的伤害和不如意。
……
我希望过去的我,有个不一样的人生。
……
沈昼叶一经写完,相当于否定了自己的整个过去,一颗心疼得都麻木了,眼泪几乎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下脸颊。
她抖抖索索地摊开被泪水浸润得通透的信纸,确定里面没有能够触及马赛克的内容,将软塌塌的信纸折了三折,掖进了她人生中唯一的奇迹。
——她能够改变处境的,唯一的机会。
那个父亲留给她的实验记录本。
她哭得眼睛都红肿了,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而微信上却跳着二十几个红点。
沈昼叶:“……”
她擦了擦眼角,抽了纸巾擤鼻涕,点了绿油油的app。
置顶的是她和妈妈奶奶的对话框,两个都有未读。
沈昼叶先点开了妈妈的,她妈妈说今天带着奶奶去了医院——奶奶身体很不好,医生说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天。沈妈妈没有告诉奶奶,但是奶奶好像自己知道,妈妈觉得瞒不住这个老人。
沈昼叶眼泪又不住地往外涌。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奶奶的身体已经坏了许久,年纪又大……早些年妈妈和奶奶的关系仍僵持着,可是在奶奶被拉进医院后,两个女人虽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软和话,却逐渐凑在了一起。
华嫣送赵兰君去医院,在医院彻夜陪床。
一老一少谁都没提过原谅谁,岁月却代为冲淡了婆媳间的尖棱。
沈昼叶边哭边乖乖回了妈妈的微信,说我寒假的时候和导师要个假期,一定回去和你们一起过年。
然后,沈昼叶点开了奶奶的微信框。
奶奶却完全没提过自己去医院的事情——她不仅半个字都没说,还给小孙女发了个途x网链接,命令孙女来给她助力抢北京去厦门的火车票,说自己十一假期想去厦门玩一趟。
沈昼叶的眼泪,终于止住了一点儿。
她一个一个地点下去,大多数都是公众号的推送,可是她突然一眼就看到,陈啸之还发来了未读的消息。
沈昼叶:“…………”
沈昼叶只觉得心里难受得不行,颤抖着点开了陈啸之的头像,看到他在十分钟前发来条微信:
“人呢?”
像是在查岗似的。
沈昼叶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桃子,指尖上还是没擦干净的眼泪,一按屏幕全是水点点。她撒了个谎,回道:“刚刚去洗澡了。”
陈啸之说:“洗个澡一洗俩小时?你下车前我不是让你结束之后马上联系我么?”
沈昼叶顶着可达鸭的头像,抽抽噎噎地回复道:“……对不起。”
“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把我给你说的话放在心上过?”陈啸之咄咄逼人地问道:“沈昼叶,你真是我交往过的这么多任里面最不爱带脑子过日子的人了。”
沈昼叶看到‘这么多任’四个字,眼泪水儿又滚了出来——这次是不是难过,这次是委屈的。
——他不仅不把我当回事,我搞科研比不过他,谈恋爱也比不过他,我单了十年,他果然在外面浪得要死,这个初恋女友当得怎么这么憋屈呜呜呜……人生重来算了……
然后陈啸之刻薄地说:“研究研究做不好,让你负责点杂事总行吧?”
沈昼叶苍白憔悴地嗯了一声。
这些事她其实做得还挺习惯的——沈昼叶在国内时就负责了好几年的课题组杂务,然而来了这里之后,杂事基本都是陈啸之自己在处理。
沈昼叶必须承认,虽然很痛苦,但陈啸之确实算得一个好导师。
陈啸之更苛刻地说:“明天开始到我办公室负责杂务,早上八点给我把卫生打扫了,下午走之前浇我养的花,整理文件,以后跑腿也是你的活儿——对了,这边的银行卡号给我。”
沈昼叶:“……”
陈啸之:“?”
沈昼叶对陈啸之心如死灰,哀莫大于心死地说:“我不能收你的钱。”
陈啸之:“……???”
沈昼叶顶着可达鸭头像,十分诚实不拐弯地道:“包养是行不通的……”
“……”
陈啸之怒道:“沈昼叶你真的有病吧,我给你推荐个医生?你来了一个月我不给你发补助?”
沈昼叶:“…………”
然后陈啸之冷冷地说:“包你妈呢,还包养?你是气人专业毕业的?专业素养没见到,成天他妈的把我气得头疼,你是真的牛批。明天我去系主任那告你状你信么?”
顶着头疼疼哭可达鸭头像的沈昼叶,痛苦地对万恶加害者道歉:“对、对不起……”
陈啸之:“绝了。”
然后陈啸之冷淡地说:“这次多给你打一笔,明天把去印尼的机票和酒店一起定了。”
沈昼叶抽抽噎噎,哭得发抖,哆哆嗦嗦发了个的‘嗯’过去。
然后陈啸之忽然传过来了一个很大的文件包。
——那文件包里林林总总,从图表到观测数据,再到他的课题想法批注一二稿,所有的文件足足有200mb之多。
这些文件是不能外传的吧,尤其还是导师传给学生?沈昼叶其实不是很懂纯理论学科的合作,但是在她原来呆的condensedmatterphysics领域,在论文的未发表阶段,所有的数据,甚至具体的思路,都是应该得到最严格的保密的。
如果是在偏应用的学科的话,陈啸之将这些文件传过来,几乎就是在共享他的成果。
当然,学生将自己的工作发给导师是很常见的,因为导师需要告诉学生他的问题出在哪里;但是身为导师还愿意把这孵化阶段的数据发给博士生的人,沈昼叶从小到大,连一个都没听说过。
沈昼叶擦了擦眼泪,她哭得眼角鼻尖儿都是红的,打开电脑接收文件——然而下一秒,手机又是嗡一声。
陈教授又发来消息:“明天中午之前扫一遍,有个大致的了解,下午我给你仔细讲讲。”
“……你要发补贴了,”张臻咋舌道:“同时要去给前男友擦桌子擦台灯,浇花,端茶倒水?”
沈昼叶说:“还有兼任跑腿工作,显然补助不能白发。”
张臻:“……”
“天底下所有导师都一样,”沈昼叶用小冰袋敷着哭红的眼睛,平淡地道:“……还有,别说他是我前男友了。”
张臻:“……好、好吧。”
沈昼叶闭着眼睛敷小冰袋,安静地道:“叫什么都行,叫他狗东西都可以,总之别叫他沈昼叶的前男友。”
张臻小声说:“叶叶,我第一次见你脱粉回踩……”
沈昼叶:“…………”
张臻:“……”
沈昼叶靠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苍白地说:“你才脱粉回踩,我是觉得不值得。”
“也不知道他打算给我发多少,”沈昼叶叹了口气:“不过应该比李磊给的多吧……周院士给博士生们一个月发四千,李磊找我签完字,每个月都得扣走一千块,我加上国家发的一千五,还没有外面建筑工地的民工赚得多呢。”
张臻同学艳羡地说:“挺好的了,我一个月一千五。”
沈昼叶:“……”
沈昼叶月收入比民工不足,比张臻有余,狗啃的心里终于多了丝人间的温暖,放下敷眼睛的冰袋,往陈啸之办公室去,给他打扫卫生了。
陈啸之办公室相当乱,沈昼叶给他把桌子上那一堆堆的文件捋起,十分草率地给他堆成一座山,心里默念着陈啸之快点去死吧辣鸡,然后对着他的笔记本竖了个中指。
他桌面倒是挺干净整洁的,拉开窗帘后桌面光洁无尘,桌上十分孤家寡人地一张照片都没摆,沈昼叶给他擦着桌子,在桌角上看到一本西班牙语原版的,巴勃罗·聂鲁达《二十首情诗与一首绝望的歌》。
沈昼叶小学初中时选修过西班牙语,学得还不错,好奇地翻开,发现里面还有一个折页。
第十四首被折了一角。
每日你与宇宙的光一同嬉戏,
温柔的访客,你来到花中,水中。
……
加州阳光温暖,沈昼叶正要往下看,就听到陈啸之凉飕飕地说:“我让你动我桌子了?”
沈昼叶:“…………”
“沈昼叶就你那收拾桌面的水平,”陈啸之推门进来,刻毒道:“别动我桌面,你那一锅炖的收拾劲儿,动完我什么东西都找不到了。”
沈昼叶悄悄地合上诗集,将诗集推了回去。
然后陈啸之嘲笑她:“你这地擦的还挺干净的啊?什么时候你还会擦地了?”
沈昼叶腹诽我会擦地很久了,现在的我连通马桶都会,你想不到吧——然后沈昼叶安静如鸡地没说话。
“会干活就多干点儿,”陈啸之漫不经心地道:“看你天天闲的筋疼,效率也不高,下午一点多过来一趟。”
沈昼叶屈辱地说:“……好的。”
下一秒,陈啸之门上笃笃地响了两声。
沈昼叶正在给陈啸之泡咖啡,陈啸之说了声请进,然后一个年纪尚青的学生打开门,探进了个脑袋。
“陈教授,”那学生开口道:“高能物理那边想在您这边借几个学生,配合着一起做个实验,您的学生今明两天有空吗?”
沈昼叶一愣,明白过来这是系里有时难以逃避的杂活儿。
很烦人,但是其实不太好推,而且往往会直接拜托到导师这里来。不过一般也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沈小师姐看看自己手里的咖啡壶,心想我还不如去高能那边打白工,看了眼手表,开口道:“我的时间——”
沈昼叶一句‘我的时间应该没问题’还没说完,陈啸之就毫不留情面地说:“——不行。”
来借人的学生没想到这个展开,顿住了。
“我的学生有自己的课题要做。”
陈啸之坏脾气地说:
“别说现在,以后也不外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