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陈啸之要回国?
沈昼叶有点愣,看着窗外,并没有听清陈啸之在说些什么。她心里觉得他在国外呆的好好的回来干嘛——不过转念一想他在家里的确是独生子,他爸妈应该会想他。
而且他总要回家的。也许会像张臻的父母一样,叔叔阿姨要求他在本地相亲,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
沈昼叶愣愣地想。
远处云雾如山,山海被染出凤尾花的色泽。沈昼叶望着瑰丽夕阳,只觉得心里有些地方酸酸胀胀的,像是被捏中了最酸软的经脉。
他们总是要离我远去的,沈昼叶再次告诉自己。
就像升入高中的那个暑假所看的银魂,有一话标题就是‘人生总是在不停地说着再见’。
2009年时死神火影和海贼还并称三大民工漫,银魂还在热火朝天地连载。如今那些仿佛会连载到天荒地老的漫画纷纷完结,死神被腰斩,火影烂了尾……连仿佛会陪伴读者到最后的银魂,都突入了最终话。
……漫画尚且如此。陈啸之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他会成为未来学生们倾慕的老师和先生,会成为人们交谈时低声称赞的青年才俊,应该会和另一个人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娶妻生子,有一个美满的一生。
……他总是这样的。
沈昼叶想起自己刚和陈啸之相遇的时候,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一切都做得恰到好处的男人。
和沈昼叶不一样。
沈昼叶十分明白自己的残缺。她天生是个浪漫者,大一时做的mbti测试也昭示了这一点——拥有着无穷尽创造力的哲学家、梦想家和学者。然而拥有这种人格的人,其实极度缺乏与众人相处的能力,缺乏和领导打交道的能力,更缺乏应对压力的能力。
她这样的人,是很难拥有完满的一生的。
沈昼叶不无心酸地想,而陈啸之是一个将所有的技能树都点满了的男人,他终究会拥有一切,无论是辉煌的、足以名垂青史的成就,还是尘世间的幸福。
沈昼叶二十五岁了,她少女时期就没有强求过红尘滚滚,长大了自然也学会了面对现实。
……和陈啸之完全不同。
她觉得有点困,将脑袋无声地磕在了机窗上。
沈昼叶其实还是休息得不太好,她早上六点钟就被陈啸之摇了起来,去渡头坐船,路上又因为晕船睡不好,接着又被他在雅加达拖着辗转了好几个地方,已经困得要命了。
金红的夕阳镀在沈昼叶的头顶,她模糊地听见旁边陈啸之与那个中年男人交谈。
“……小姑娘怎么不说话?”那个中年人低声笑了起来:“是害羞吗?”
不是,沈昼叶迷迷糊糊地想。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讲话。
陈啸之看了一眼:“没觉得多害羞。”
沈昼叶模糊地觉得陈啸之身边简直有毒,她一凑近,哪怕是坐着都能睡着觉。她的神志远去,一切都变得缥缈。
“……是困了……”
“不太擅长……陌生人……”
“……相处……”
陈啸之的声音隔过厚重黑暗传来。
沈昼叶动了动,嘀咕着初恋男友什么时候去相亲,不过也许以他的级别,不叫相亲呢……下一秒,她被一只坚实手掌轻轻一搂。
“……靠着。”陈啸之低声道:“放心睡。”
然后他将姑娘家的脑袋妥善地安置在了自己的臂膀上,那动作几乎称得上温柔。
“你这样睡容易落枕……”
他声音像风。
接着沈昼叶像是被念了咒语,细细地呼吸起来。
飞机上足足花了七个小时。
到北京首都机场时已经凌晨一二点钟了,沈昼叶睡得人事不省,只觉得陈啸之似乎花费了浑身解数才将自己叫起来,因为她最后是被弹醒的。
‘叭’一声。
沈昼叶被弹得难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她睡得太舒服了,完全没有任何认床的感觉,温柔的灯光落在她的头顶上。沈昼叶揉了揉眼睛,惺惺松松的,下一秒,眉心又是‘叭’一下儿。
沈昼叶:“……”
沈昼叶难受地一声呜咽,然而下一秒,又是一个脑瓜崩从天而降。
沈昼叶:“……呜。”
沈昼叶终于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陈啸之正居高临下地站在机舱里,一只手还曲着,抵在她的眉心处,显然准备弹第三个了。
沈昼叶:“…………”
陈啸之冷漠的声音道:“我他妈叫了你十分钟。”
沈昼叶委屈巴巴:“那你也别弹……”
那你也别弹我鸭。可是她话都没说完,陈啸之就恶毒地弹完了第三个脑瓜嘣……
第三个脑瓜嘣尤其的响,而且痛,一听就知道陈啸之半点都没留劲儿,将沈昼叶都弹得懵了。
“拿个外套披着,”陈啸之冷淡地说:“一会儿开车送你回家。”
沈昼叶:“……诶?”
“你妈今天在家不?”陈啸之将沈昼叶的坏电脑和坏ipad拿了起来,又背起行囊,漫不经心地问:“这么多年你搬过家么?”
沈昼叶坐在机舱里,愣愣地道:“没有诶。”
陈啸之嗤地笑了下,英俊的面容别开些许,道:“——那行。”
然后他说:“起来,我送你回去,困的话去车上睡。”
沈昼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而且她自然不可能凌晨两点钟从顺义一路爬回朝阳,那也太要命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和陈啸之实在是太熟悉了。
陈啸之刻薄地问:“还不起来?我他妈得等你多久?”
“……”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沈昼叶立刻站了起来,打算跑出去,可是下一秒就被陈啸之两根指头一推,推了回去。
“穿外套。”他眉头拧起,对沈昼叶说:“外面冷。”
……
夜色深重,首都机场几乎仅剩路灯亮着,还有零零星星的、值班的工作人员。沈昼叶裹着陈啸之的冲锋衣,坐进车里时,小小地抱怨道:“……你衣服脏了。”
陈啸之:“……”
沈昼叶又闻了闻,有点嫌弃地道:“……有汗味。”
“不可能没有味道。”陈啸之头疼地说:“我穿了好几天,活动量还大,但是没有别的衣服了,你对付一下都不行?”
沈昼叶裹着他的外套,嗫嚅道:“……可是……”
“……,”陈啸之冷冷地开口道:“沈昼叶你再挑剔就步行回去。”
沈昼叶坐在副驾驶上,听了这句话,立刻噤了声。
长夜中,橘黄灯光穿过树影婆娑,陈啸之稳稳地开着车,沈昼叶则发现自己靠在他身边就不认床——别说认床了,连地板砖都能睡,神奇得要命……然后她又呼地睡了过去。
陈啸之:“……”
陈啸之觉得沈昼叶未免也太能睡了,但是一看又觉得她这几天应该是挺累的——至少,之前那句被远在加州的他嘲讽得飞起的‘我认床’,不是句假话。
——沈昼叶这么多天,是真的没睡好,也是只有黏到他身边才能安眠。
这他妈这么粘我,那年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陈啸之在开车等红绿灯的间隙看了睡觉的姑娘家一眼,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与无法纾解的,近乎无能的愤怒。
“下车。”
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呜。”
引擎声嗡鸣,感受了一通‘你为啥和我分手’的愤怒的陈啸之的声音泛着冷,带着冰碴子,冷硬地怼道:“——沈昼叶你属猪的?这么能睡?”
沈昼叶被他吵了起来,将身上裹的冲锋衣拉紧,还很弱小地在副驾驶上小小地一蜷,像是个卑微的小蚕蛹。
那动作,看上去,着实有点可怜。
陈啸之怒道:“你到家了!”
沈昼叶揉揉眼睛,声音还很娇气,道:“可我困。”
“……滚回家睡。”陈啸之恶毒地道:“要不然我到家就把你锁到车库里面去。”
沈昼叶:“…………”
她自然不愿意去车库,因此只得下车。沈小师姐下车时整个人看上去都十分漂移,临下车时还裹着对她来说过于巨大的、陈啸之的冲锋衣,迷糊地将车门一开。
陈教授立即开始找茬:“衣服脱了。”
沈昼叶没睡醒,抽了抽鼻尖儿:“可……可是冷。”
陈啸之脾气却不知怎的,坏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冷飕飕地说:“你不是嫌有汗味吗?马上脱。我不给你穿了。”
“……”
沈昼叶心中由衷感慨:你这条野狗。
沈小师姐里面穿着很薄的t恤,外面风又大,那外套一脱立刻就冻得打起哆嗦。沈昼叶又回头卑微地看陈教授一眼——果不其然看到陈教授浑身上下写满了一句话:‘你这种只会睡觉的猪不配穿我的衣服’。
沈昼叶:“……”
男人怎么这么他妈的难懂?
然后沈昼叶将外套放在副驾驶上,乖乖上了楼。
她身后的沉沉夜色里,陈啸之车灯猛然亮起,引擎毫无留恋地发动,一溜烟消失。
沈昼叶:“……”
男人的心海底的针,这狗男人比女人难懂多了。
不过沈昼叶对此早有预料,反正她的记忆中也没觉得陈啸之对自己多好,这一点都不意外,她叹了口气就上了楼。
……
三分钟后。
沈昼叶冻得哆哆嗦嗦,身上还布满被东南亚的神仙蚊子叮的肿包,站在自家门前,用力地敲了敲门。
“妈妈,”沈小师姐可怜地唤道:“……妈妈,你闺女回来了。”
六分钟后。
沈昼叶冻得泫然欲泣,楼道里却还有蚊子对她虎视眈眈,她趴在门缝上卑微地道:“……妈、妈妈我……我回来了你开门……”
……
十分钟后。
沈小师姐冻得咳嗽起来,难受地抱着又被花蚊子咬了两口的胳膊,以哭腔道:“妈我求求你你别睡了,你小孩都要冻死了,求求你开门吧呜呜呜呜——”
下一秒,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开。
沈昼叶:“……?”
邻居王阿姨估计是被吵醒了打算开门骂街,但是一开门看到沈昼叶吓了一跳,万分惊恐地道:“凌晨三点,叶叶你在家门口等什么等?”
沈昼叶受不了这委屈,抽着鼻尖儿道:“我、我没带钥匙……”
王阿姨:“你不是在加州吗?不是今年过年都很难回来了吗?”
沈昼叶:“说来话……话长。”
“你妈不在家。”王阿姨道:“你妈去湖南开会去了不知道吗?没告诉你?你怎么不给你妈打电话呢?”
沈昼叶委屈终于爆炸,冻得不住发抖,痛哭道:“阿姨我手机还丢了呜呜呜——”
“……”
王阿姨一听,连最后那点起床气都消失无踪……
王阿姨心疼地说:“叶叶这孩子咋这么惨,我真没见过这么惨的,叶叶你一等,你是不是一分钱都没有?阿姨给你拿点儿钱,你打车去你奶奶家或者学校宿舍睡一晚上吧。你总不能顺着窗户爬进去睡对不对?”
沈昼叶:“谢谢阿姨……”
于是邻居王阿姨给沈昼叶拿了一百块钱,叮嘱道:“路上小心点,打靠谱出租车,黑车不能上,知道了吗?”
沈小师姐难受得眼眶红红,接过钱又难受得哭了出来——原因有三,一冷二饿三想起了自己电子产品全线爆炸,碎屏的碎屏被砸烂的被砸烂,想买齐全套又是两万五千块,一个博士生能有几个两万五?
毁灭性打击。陈啸之死了。
……如今她还无家可归,冻得发抖。
宿舍是断然回不去的,她在万柳的宿舍床位六月份时就协调给下一届的保研学妹了,奶奶家的门大概率也敲不开,老人家一向睡得很沉……
沈昼叶叹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得去外面找个暖和些的地方,先对付下再说。
她抬头望向天穹的月亮。
八月十五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崭然夜空之上,月亮像橄榄一般,月季花沉甸甸的。
灯光落在地上,沈昼叶踩过楼前的石砖,夜风吹过她蓬松柔软的头发。
她觉得自己不是很走得动路,便在家的楼前石阶上坐了下来——沈昼叶倦意深重,将头靠在栏杆缝隙处。
……
下一秒,沈昼叶看见门前的一团阴影里,出现了一个颀长,看上去却颇为窒息的身影——从楼门口的物业楼阴影处,将手里的烟头摁灭,直冲沈昼叶而来。
沈昼叶:“……?”
“你怎么在这?”沈昼叶迷惑地问那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陈啸之咄咄逼人地反问:“我怎么在这?你怎么没回家?”
沈昼叶看了看手里的一百块,若有所思地回答:“我家没人,我妈妈出差了,我也没有钥匙。”
“……”
陈啸之那一瞬间,咬紧了牙关。
沈昼叶看上去十分单薄,好像也有点精神不济,脑袋靠在栏杆上,对身上一股烟味的陈啸之温和地笑了笑,温暖地问他: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怎么没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