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阳光斑驳地穿过树叶。
沈昼叶坐了近七年的、嘈杂的食堂门口,晚夏暖风如洋流般拂来。陈啸之站在她的身前。
陈啸之用力拽着沈昼叶的胳膊,眼里满是不甘心,沈昼叶愣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肉夹馍。
沈昼叶:“……”
沈昼叶第一反应是,很努力地去咬了一口肉夹馍……然后陈啸之极其强硬地将沈昼叶拿着肉夹馍的手腕一拽,沈小师姐什么东西都没啃到。
“吃什么吃,”陈啸之坏脾气地说:“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沈昼叶说:“……???”
“你干嘛?”沈昼叶使劲儿扯扯自己的手腕:“你管天管地连我吃什么午饭都管,你有毒吧?”
陈啸之脸上写满了愤怒与别扭:“吃个锤子——我不是说我带你出去吃吗?!”
沈昼叶抬起头看着陈教授。
陈啸之就站在她的面前,眉头拧着,愤怒倾泻而出,眼神里却都是不甘,也正是那一瞬间,沈昼叶忽然觉得这个陈啸之也挺可爱的——虽然不太好欺负,但是恍惚间,这个成年的男人与十五岁的他重合在了一起。
他也许没有变那么多。
沈昼叶:“……”
她想了想,小声道:“……疼。”
沈昼叶胳膊确实被捏得发白,但是远够不上疼的标准,更多的是因为她天生皮肉细嫩。沈昼叶这么说,只是想测试一下他的反应。
然后陈教授如触电般,松开了手。
“……”
陈啸之强撑着面子,却崩开了一块儿,现出灰败的悔意。
来吃饭的学生操心着即将到来的阶段测试,外国留学生高声笑闹,万物野蛮生长,张扬又年轻。
长凳上,连最高的学历都读到了尽头的姑娘,和已经拿到了学位的青年——他们青春不再,与朝气迸发的空气格格不入,却又和谐的像是他们本就属于这里。
十年前,我就想和他一起来这儿的。
沈昼叶抬起头,望向她十年前的初恋。
沈昼叶温温地道:“……这里人这么多,要带我出去吃的话也可以声音小一点的。”
初恋:“……”
沈昼叶笑了起来,柔和地问陈啸之:“那你要带我去吃什么呀?”
温柔夏风吹过沈昼叶的发间,光栖息在这姑娘长发中。
陈啸之表情一松。
“你想吃什么……”陈啸之说。
然而,还不待他说完,下一瞬间,坐在沈昼叶旁边看热闹的沈泽就悠悠然地开了口:“学姐。”
沈昼叶:“?”
沈泽将手机屏幕一锁,充满恶意地开口:“——学姐,你说走就走的啊?”
“…………”
“我好不容易见你一次,”沈泽自己给自己创造热闹,作精般道:“你居然就直接丢下我了。”
沈昼叶吃惊地转过头看向沈泽,沈泽不动声色地对她眨了下眼,示意她配合自己的演出。
沈昼叶:“也——”
沈昼叶努力给自己做了下心理建设。她不擅长演戏,连仔细一想都觉耳根发烫,双颊泛红。
“……也没有办法嘛。”她说。
沈小师姐揉揉耳朵尖尖,很努力地道:“反正我这几天都在国内,总有空的。”
沈泽两指撑着眉毛,挡住另一个男人的视线,对他姐眯起眼睛,神态充满威胁,甚至还攥了下拳头。
沈昼叶:“……”
沈昼叶小声说:“我们以……以后再约?”
沈泽:“——行。”
然后沈泽眉峰一挑,挑衅地看了陈啸之一眼——接着大方地伸手在沈昼叶肩上一拍,意味深长地说:
“学姐,我等你。”
……?
他要干嘛?
好姐姐沈昼叶困惑地眨眨眼睛,配合地说:“好鸭。”
一阵长风吹过,沈泽两手抵着自己的下巴,看着远处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饭后余兴项目。
正在离开的陈啸之隔三差五看沈昼叶的背影一眼,沈昼叶则像个一无所知的瓜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参与了什么演出,估计还在严肃地思考中午要吃什么。
沈泽:“……”
算了,从小就这德行。
不过沈泽的确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搞事的快乐,和对进展的期待。
……甚至不亚于把自己的小女朋友画的小黄漫一张张保存到手机上,一个一个的记她的仇。
…………
……靠。
陈啸之开车带着沈昼叶回家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快被这个小混蛋给气炸了,沈昼叶还靠在他的车窗玻璃上呼呼地睡得人事不省。
“……”
除了睡觉还他妈会什么!
还会勾引男人,陈啸之想到这就觉得五内俱焚,心想那个狗男人到底是谁,长得还挺高的,生的也还可以——沈昼叶这个垃圾人,到底他妈的有几个啊!
他恨不得停车去捏沈昼叶的脸,把她捏得醒过来,捏得泪眼朦胧地求着说再也不敢了,哭着说我最喜欢之之了以后再也不出去拈花惹草了,男男女女猫猫狗狗我都不碰了——但是他细细一想,自己的确不在。
十年,是个长到恐怖的时间。
不是所有人都像陈啸之一样认死理,认准了一个人就再也拔不开步子,二十年如一日地追寻着对方的步伐,连一个儿时的承诺都记在心头,像是与他的人生血肉相连的藤蔓,又像另一颗跳动的心脏。
——沈昼叶永远不会是他。
陈啸之知道这一点。
她会遗忘,会重新开始,会爱上另一个人。
……像万千普通人一样。
陈啸之心里泛起一股无奈的、认命而习惯的酸楚,在等红绿灯的间隙看向熟睡的沈昼叶。
她睡在他的副驾上,两颊泛着玫瑰的色泽,眼睫紧闭,神态安心,和她儿时的模样别无二致,如同低垂的星幕。
陈啸之揉了下泛红的眼眶。
……无论怎么变,无论有没有过别人,无论在沈昼叶眼里陈啸之怎样普通——
……她都像过去一样,习惯他。
陈啸之轻轻伸手,将熟睡的沈昼叶脸上散落的头发微微一捞,掖在脑后。
接着他有点酸楚地一笑,回忆起自己在加州的雨夜中抢来的那一个吻,沈昼叶唇上还残留着一点甜蜜的味道。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前男友吻过。
就他妈是个傻子。
陈啸之托起沈昼叶的下颌,望着她熟睡的眉眼,水红的唇。
他的指腹在女孩唇上一揉,那动作带着点儿狎昵——那其实是个很好吻她的时机,沈昼叶对他毫不设防。
可是陈啸之没有。
“……下次。”
陈啸之温柔而沙哑地承诺道:
“……下次。我以后不那么做了。”
他说完,长街的红绿灯还剩了足足半分钟。
陈啸之觉得沈昼叶脸手感不错,忍不住掐了掐,然后沈昼叶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唔一声——特别的纯真无辜,然后动了动脑袋。
“……”
纯真无辜,不就是傻子么?
陈啸之面无表情,使劲儿捏住了傻子的小鼻尖儿,不让她喘气,还往上一拽。
沈昼叶朦朦胧胧,带着鼻音:“……呜……”
坐在主驾驶的、早就到了法定驾车年龄的、成熟可靠稳重的青年才俊——陈啸之陈教授,捏小青梅的鼻子捏得更紧了点,脸上写满了君子不报仇,但是老子小心眼,睚眦必报。
“弱智。”青年才俊恶毒地道:“弱智,快哭。“
“…………呜……”
沈昼叶又一次在车上一觉醒来,觉得陈啸之太可怕了。
他有毒吧,沈昼叶揉了揉差点睡落枕的脑袋,怎么一贴着他就想睡觉?小时候也这样,老被他莫名其妙安排得明明白白,睡得天昏地暗。
我这辈子都没在副驾上睡过……
沈昼叶:“……”
车库里光线昏暗,沈昼叶谨慎地看了拿着车钥匙的、神情相当道貌岸然的陈啸之一眼——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看上去特别严肃正直,漠然地回望她。
他们进了电梯,沈昼叶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脸上哪里不太对。
“……,”沈昼叶困惑地说:“我鼻子有点疼。”
陈啸之面无表情道:“怎么,给你割了?”
沈昼叶:“……???你能说出人话来吗?”
陈啸之反问:“那不然呢?”
“……”
这都是什么人诶?!
沈昼叶:“可我鼻子都红了鸭。”
然后她揉了揉自己泛红的小鼻尖儿,迷惑地问:“有点疼,不知道是不是过敏……”
陈啸之语气漠然:“可能是车上新风系统出了点问题,我明后天去4s店问问。”
沈昼叶又揉了揉有点疼的小鼻尖,小跑着跟上出了电梯的陈啸之。
他穿过走廊,开了家门,示意沈昼叶先进。
……
陈啸之已经将家收拾干净了,在她生病被迫卧床的时间内将阳台玻璃都擦得发光。客厅的沙发撤去了白布,落地窗外,晴空湛蓝如同镜面的海。
沈昼叶在沙发上谨慎地坐下,看着对面的书柜,忽然发现陈啸之这个人和她爸爸其实有点相似之处。
沈爸爸爱买书。
沈昼叶的爸爸几乎无所不读,而只有当把书积攒到一定程度才会明白,书是真正的奢侈品。
书不贵,可是摆放书的空间极其昂贵,在华盛顿也好在北京也好,都是寸土寸金。
因此,沈爸爸会利用所有的装修空隙——他在客厅里塞满书柜,将电视机嵌进书橱,将所有的空间都利用起来。买书大户沈奶奶如此,她儿子亦然。
这个习惯,自然随着血脉,延续到了沈昼叶的身上。
……而陈啸之居然也有这个习惯。
他的书架都摆到客厅了。
沈昼叶看了陈啸之的背影一眼,去书架上抽了本他买的annualreviews的2012合集——还是海洋科学类的。她坐在阳光金黄的沙发上,展开了那大部头的第一页。
……气候变化所影响的海洋生态系统。沈昼叶粗略一翻,觉得颇具可读性,便当成厕所读物,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陈啸之的声音响起:“喝药。”
沈昼叶没有抬头,自他手里接过泡了板蓝根的小马克杯,捧在手心,小小地抿了一口。
然后沈昼叶有点娇气地抱怨:”好烫鸭。”
陈啸之:“……先吁着,别喝进去。”
沈昼叶听话地点点头,捧着热乎乎的马克杯发汗,下一秒陈啸之在围裙上一擦手,坐在了沈昼叶的身边。
“感冒好点了?”陈啸之问:“还发烧吗?”
沈昼叶软软地道:“发烧的话我也不会出去了,我现在很惜命的。”
陈啸之:“这我没觉出来。”
然后他从围裙里找出地塞米松乳膏,说:“手伸出来,我给你抹抹蚊子咬的地方。”
沈昼叶唔了一声,无意识地伸出自己被蚊虫咬得泛起血丝的小胳膊,另一只手翻过一页她自己钦定的厕所读物,还是没抬头——大概率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儿。
陈啸之:“……”
女孩子胳膊白皙柔韧,肌理滑腻——被花蚊子一咬便非常可怖,甚至还有鼓起的小水泡。
“怎么咬得这么严重,”陈啸之心疼道:“那蚊子太毒了。”
沈昼叶:“确实有点疼……”
他捏着沈昼叶的手腕,拧了盖,挤出地塞米松,给她上药。
陈啸之抬起头来,看见沈昼叶一头长发披在脑后,脖颈线条细致,耳朵泛着粉,拢在如鎏金的光晕里。
静谧至极,令人不愿打破。
……她令人想起四月梨花。
“……沈昼叶。”
陈啸之开口。
——可是正事更重要。
他按着女孩的手腕,给她揉着软膏,声音平淡说:“……回下神,过会儿再看,我得和你谈谈。”
沈昼叶一愣,从书本里抬起头来。
“我有问题要问你。”
陈啸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