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沈昼叶没有挣开他,却垂下了眼睛,看向超市地板上流淌的光。
这就是默许了吧。他心道。
……她默许了。
下一秒陈啸之心里闪过一丝火焰般的狂喜,将沈昼叶的手牢牢握在手心,沈昼叶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眼底尽是迷雾般的茫然。
陈啸之忽略了它,问:“还吃点儿什么?”
沈昼叶温和一笑,摇了摇头。
她一如既往地话不多,十分安静,而陈啸之觉得沈昼叶的手有点儿凉,忍不住又握紧了些,将手心的暖意传递给她。
就像小时候那样。
超市里洒满了温柔灯光,轻音乐落在地上。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轻轻握着她的小初恋的手。
他只是握着沈昼叶的手而已,只是捏住了微凉的指节,心里却已经拥抱了她,想要吻她,他愿意忽略过去十年沈昼叶给他带来的苦楚和绝望,愿意忘记一切沈昼叶伤害过他的过往。
“……,”陈啸之止不住地要露出笑模样:“不吃的话我再买点肉,带你回去?”
沈昼叶也对他笑笑,柔和地说:“……好呀。”
陈啸之几乎不知道该如何爱她。
他几乎是一向的不会说话,陈啸之不擅长表达自己,有种源自大地的隐忍与可是他自己几乎都要烧起来了——我该对她说什么,我该怎样疼爱我失而复得了几乎一辈子的爱人?
他握着女孩的手,问她想不想吃酥肉,他将一切他觉得沈昼叶可能会爱吃的东西全数搬了回去。陈啸之确实会做饭——他是在和少女昼叶谈恋爱时去学的,他家里的阿姨手把手教他烧菜,熬汤。
后来却成为了漫漫留学岁月中,陈啸之用以生活的工具。
可是没关系了,陈啸之想。
已经没关系了。
他们买完了东西,走出购物中心。
温暖的夜风吹了过来,北京灯火通明的夜幕下,沈昼叶的裙子被吹得翩然,另一只手还与陈啸之握着。
……
沈昼叶自始至终没有回握,只是没有挣脱。
她知道这是默许。
也知道陈啸之握住她的手的瞬间——就像他在印尼的时候那样狼狈地抱住自己刹那一样,相触的地方有酥麻的电流蹿了过去。
这简直就是某种残酷的魔术,沈昼叶想。而这世上,沈昼叶只对陈啸之,有这样的反应。
也正是因为这个,沈昼叶才发自内心地感到自己十分可悲。
陈啸之笑了下,在夜色中按了下车钥匙,对她道:“走吧。”
沈昼叶眉眼弯了弯,对初恋温顺地道:
“好。”
……
其实很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陈啸之没说破我要和你复合,也没有啥惊天地泣鬼神的表白啊我爱你啊什么的,就是上来捏着沈昼叶的手走路——相当有他的风格,但是他的确看上去挺开心的。
陈啸之开车回去,沈昼叶则抱着自己的小包迷糊地眯了一觉——他这车应该许久没开了,是他在国内的代步工具,里面有一股很淡的皮革味道。
他在国内还买辆跑车,沈昼叶迷迷糊糊地想,还挺骚的嘛。
到楼下时,陈啸之忽而笑了起来,问:“……你这一路上都挺顺从,是对这个决定没有意见对吧?”
沈昼叶愣愣的:“唔?”
“……唔什么唔。”陈啸之坐在主驾驶上,恶劣地道:“沈昼叶你是哪来的呆比啊——我问你,真的没有意见吗?”
沈昼叶:“…………”
沈昼叶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她的耳朵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和陈啸之复合。
她呆呆地看着陈啸之,不知道该怎么说——说‘有意见’的话显得太作,说‘没有意见’的话,那则是货真价实的谎言。
而且,那其实是某种程度上的妥协。
十年前沈昼叶爱他——十年后的如今,沈昼叶仍然为他怦然心动。
她看向身旁的男人。沈昼叶在他眼里看到的是十分纯粹的、像是毛头小子一般的雀跃。
他是真的想要复合。
可是这是沈昼叶想要的么?
——一个对她所视若珍宝的过往不屑一顾的故人,一个将她的美好回忆全部都亲手打碎了的爱人,他原先甚至连好脸色都不太常见。沈昼叶虽不是很在意后者,却总记得她临离开加州时,陈啸之对其他人和颜悦色的模样。
我甚至还不如她们。
……我不特别。沈昼叶心想。
我对他来说十分普通,只有脸还算喜欢。而我恰巧在空窗期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也没别的选择了吧?又没有损失。
沈昼叶艰难地张口,想嗯一声。
可是她还没嗯出来呢——耳边就‘咚’地一声,陈啸之将她牢牢压在了副驾驶上,胳膊紧紧抵着她这一侧的车窗玻璃,令她无处可逃。
那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姿态。
“我问你话呢,”俊朗青年壁咚着她,居高临下地问道:“我问你有没有意见,我这都问你第三次了,你听不听得见我说话啊?”
沈昼叶:“……??”
然后陈啸之眼睛促狭地眯起,揶揄地说:“姓沈的,你脸怎么这么红?”
沈昼叶:“……”
沈昼叶几乎逃无可逃,被按在座椅靠背上,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令她连耳根都在发烫,颤抖道:“我红不红和你也……”
“……也没关系?”陈啸之恶劣地替她说完,又问:“你敢摸着良心再说一遍么?”
沈昼叶还真不敢。
然后陈啸之伸手一拨她圆圆的耳垂,使坏地说:“哦哟,耳朵也红了。”
被座椅咚的沈昼叶脸红得几乎滴血:“你有病吧——”
“好他妈红啊,”陈教授低哑地笑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烧烧到四十多度了。沈昼叶,你什么时候这么口是心非了?啊?”
沈昼叶不知道说什么,抬头看他。
路灯拢在梧桐叶上,雪白的藤月玫瑰压着车窗,她的初恋眼睛里像是有星辰一般。
那星辰大约全都聚拢在他的周身,否则他不会这样光亮。
那是一片难以言说的静谧,万物喧嚣。
“我会对你好的。”陈啸之开口道。
沈昼叶:“……我……”
然后青年人摁着沈昼叶,保证般地说:“沈昼叶,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我会让你每天开开心心的,还会对你很好很好,好到你都忘了我对你有多好。”
风声拂过车窗之外的城市,晚夏北平,藤月花苞如雪坠落。
“我承诺过我会永远无条件相信你。”他说。
那一刹那沈昼叶静了,抬起头,和陈啸之对视。
陈啸之自高处,执着又疼痛看着沈昼叶的眼睛——姑娘家眼睛亮亮的,又泛着一层水光。
“我还会保护你。”
夜色与万千的光中,陈啸之声音沙哑。
“……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沈昼叶听到那句话,眼眶泛酸,耳朵泛红,她又觉得心里酸胀疼痛得要命,像是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又酸楚地觉得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个……并不只是这个。
陈啸之伸手擦擦她的眼角,低声问:“我问你,行吗?”
沈昼叶:“……”
——我想要的,不只是这个。
可是那一句‘小时候那样’几乎将沈昼叶给压碎了。她想起年少的他抱着自己入睡的夜晚,她在印尼看到的陈啸之身上的、为了救她留下的刀伤……十五岁的陈啸之不是个保护者,二十五岁的陈啸之是个漠不关心者,那些恶言恶语。可是,小时候——小时候。
陈啸之弯下脊梁,在她鬓边一磨蹭,沙哑地说:“快说好。”
——父母所讲述过的爱情,不该是这样的。
沈昼叶没有说好。
她只是仰起头,不自觉地令陈啸之的生出的胡茬蹭着面颊——以一个极其亲密无间的姿态。
她没料到。陈啸之因为那个动作发了疯。
他死死抱住沈昼叶,将她勒在自己怀中,手痉挛般在她背后压一压,又按住她的后脑勺,将沈昼叶整个人压向自己——他呼吸粗重,几乎像是怀里搂着一生的挚爱。
——不该是这样的呀。
沈昼叶脑海中一团浆糊,被陈啸之抱着,好似两半合拢在一起的圆。
哪里不对,沈昼叶难过地想。
他真的在意我么?这种话是个男人都能说出来,梁学长自己都说了男人的话靠得住猪都能上树,人哪能变得这么快,前后才多久,场面话谁不会说?
我感情空窗期,正缺一个呢。
那一切,至今还扎在心口上。
……
陈啸之脾气,很奇怪地变得特别好。
沈昼叶逼迫自己忘了那些事儿,心想十年来终于脱单一次,别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耽误了心情——她洗完澡后捧着热水坐在客厅里,安详地用新pad看文献。
陈啸之过来,在沈昼叶身边盘腿坐下,随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沈昼叶揉揉头:“干嘛!别动我头发。”
陈啸之:“哟呵?脾气还挺大。”
“别动我头。”沈昼叶严肃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回美国?”
陈啸之:“啊?”
沈昼叶提醒他:“我是去联培的哦——还没几天就回来了,正事儿还没干呢。还有,联培导师决定回国,难道我也跟着回来……”
陈啸之漫不经心道:“放心吧,那边的事也得收拾蛮长时间的,挺大一个摊子,联合培养那点事儿你不用操心。”
沈昼叶乖顺地表示知道了。
“毕竟呆的也蛮久的了,不是说跑就能跑。”陈啸之笑了起来:“怎么样,博士毕业跟我读一期博后?”
沈昼叶:“……”
“虽然我没读过博后,”陈啸之嚣张地道:“直接faculty了,但我能招啊。”
沈昼叶愤怒地一摔pencil:“你气不气人啊!”
陈啸之:“我是认真招人。考虑下,跟我做博后待遇不差的,但是你最好一期结束之后就出站——二期博后有点丢人,知道么?”
沈昼叶:“……”
陈啸之感慨道:“三期博后就太羞耻了,出门我都没脸见江东父老。”
三期博后——传说中永远都不可能找到教职的三期博士后。
沈昼叶想起来一件事,抱着ipad,愣愣地开口:“……那个。”
陈啸之:“嗯?”
“之前……”沈昼叶调整了下坐姿,小声道:“……有件之前我一直没敢告诉你的事情。”
陈啸之眉峰一挑,示意她说。
沈昼叶:“……”
她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甚至还很努力闭了下眼睛,仿佛怕看到什么恐怖的场景似的——然后沈昼叶深呼吸了一口,告诉自己怎么说现在都是女朋友,他能鲨了我不成?
她终于大义凛然地开口说:
“我要延毕了。”
陈啸之:“……”
“论文硬指标不够。”沈昼叶羞耻地说:“学校里改政策了,一区论文没达到要求的数量。就算我未来的三个月内侥幸能做出能用的数据,漫长的审稿期和‘有可能会发生的拒稿重投’,肯定也会影响我的毕业时间……”
沈昼叶:“……而且,三个月内我也做不出能用的数据来。”
陈啸之一句话都没说。沈昼叶想到这人那张狗嘴,也不太敢看他……
“所以,”沈昼叶凛然道:“无论怎样,我肯定都是后年才能毕业的了。”
沈昼叶说完了结论,陈啸之那一侧,却依然很安静。
沈昼叶心想他应该不至于骂我吧,他如果骂我我就现场和他分手,我现在是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延毕了,但是我介意有人当面喷我……沈小师姐十分痛苦纠结地睁开只眼,以眼角余光看向陈教授。
陈啸之坐在她身旁,神情冷肃,嘴唇抿成直线,目光如刀一般。
沈昼叶:“……”
“……没办法的。”沈昼叶有点疲惫地解释:“何况我又换了researchfield……”
陈啸之却淡漠开口,只说了三个字:
“——没关系。”
沈昼叶:“?”
“没关系,”这个和她在同一年参与了竞赛的、拒绝了国家队橄榄枝的,曾与她互为竞争对手的青年和缓地道:“学历只是一张证明的纸,是敲门砖。在这地方重要的是what‘syourphysics,你只要能拿出满意的答卷,延毕与否并不重要。”
沈昼叶的笔无意识地戳上自己的脑袋,笑得眼睛弯了弯:“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年轻的陈教授忍俊不禁,揉乱了她的头发。
然后他凑过去伸手拽了拽,发现沈昼叶这头不服帖的卷毛实在很糟糕,便将沈昼叶头上缠乱的地方解开,那动作十分耐心温柔,生怕把她给弄疼了似的。
可是沈昼叶却总觉得,陈啸之周身的氛围不对。
她抬头看见陈啸之漆黑的眼瞳,看见他胸腔起伏,总觉得他现在其实压抑着自己,其实内里已愤怒到了极点。
接着,陈啸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起。
被陈啸之拽着头发的沈昼叶好奇地看了一眼,来电联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