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夕阳万里,远处车门啪的一声。
沈昼叶:“……”
沈昼叶抬起头,向那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金红夕阳裹挟在陈啸之的身上,他穿着相当正式,剪裁合体的细条纹衬衫配西装裤,显得肩宽腰窄,不知是打算去做什么,但是他站在光中,整个人都像在燃烧一般。
他将车门一锁,迎着夕阳,朝沈昼叶的方向匆匆奔来。
哎呀,还挺帅的,沈小师姐眼睛一眯,心想:骚东西。
“刚刚有点事儿,”陈啸之抹了下唇角的伤口,简短地解释道:“去了你奶奶家一趟,等了多久?”
沈昼叶眯起眼睛审视他:“你去我奶奶家干嘛?”
陈啸之问:“今天你奶奶不是叫咱们一起过去吃饭吗?”
沈昼叶谈话谈忘了这件事,陈啸之一提才终于想了起来,当即一愣:“噢。”
陈啸之熟稔地接过沈昼叶手里的、装满零食的大盒子,示意她起来上车,又道:“我开车和老太太一起去买的菜,然后给她打了会儿下手,来晚了点儿。”
接着陈啸之体贴地给沈昼叶开了车门,姑娘家朝里坐去。那一瞬间光落在她水泽的眼梢。
“……”
陈啸之心疼地问:“你怎么像哭过?”
沈昼叶眼角含水,看了他一眼,说:“我和老师聊天倒苦水倒哭了。”
然后沈昼叶又很凶地道:“你穿这么骚是打算出去勾引谁?”
接着沈昼叶砰地将车门一关,将陈啸之隔绝在外。
陈啸之在外头完全不知自己和穿得骚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自己打算勾引谁,真要说的话勾引沈昼叶这个铁憨憨还差不多——可他却又觉得发脾气的铁憨憨十分可爱,既想把她抱在怀里蹭蹭小脸儿,又想吻她。
夕阳落在他们身上,陈啸之将抱着的盒子放在车后座,将盒子盖儿一掀,见里头都是一堆点心,问道:“怎么吃的这么多?哪来的?”
沈昼叶满脑子都是陈啸之的insta:三十七个女的,这还只数到2014年三月呢——她努力按捺着想把骚东西鲨了的心,悍然怼他:“又不是你给我买的,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陈啸之浓黑的眉毛立即一挑:“我不能管?”
姓沈的没想到他居然还敢把这个杠抬回来,都愣住了,脑袋上缓慢地冒出个问号。
陈啸之眼睛一眯:“我饿着你过?”
沈昼叶一愣:“这和饿着我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管我,这些沈大成是周老师送我……”
陈啸之:“我他妈就知道,沈昼叶你绝了。”
沈昼叶:“……?”
“你办公室师弟师妹一直和我讲,”陈啸之道:“说你沈昼叶是办公室零食杀手,嘴里闲不住,他们喂你喂了可多了,你还容易饿,他们都在办公室囤零食以备不时之需。”
沈昼叶一急:“我没……”
“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陈啸之拧了下车钥匙,嫌弃地说:“现在我信了。”
沈小师姐呆呆的:“……你什么意思,可是这和师弟师妹有……”
“你连周院士的都能抢。”陈啸之说。
沈昼叶:“……”
这是给的!
沈昼叶想掐死陈啸之——但是有口难辩。
陈啸之道:“别仗着你可爱就蹭这个吃蹭那个吃,不知道你这个零食杀手的名头怎么混出来的,以后想吃什么跟我说,知道没有?”
沈昼叶:“我哪里晓……“
然后他不等沈昼叶说完,就很坏地用力一掐女孩子的脸蛋儿,脾气很坏地重复道:“——知道没有?”
沈昼叶都被掐懵了:“我没……”
“你没有什么你没有,沈昼叶你抱了多大一个盒子出来你没数吗?”
陈啸之怼回去,极其不爽道:
“不许抢你老师的零食。要什么给你男人说,你男人给你买。”
沈昼叶:“……”
沈昼叶忽然想起小昼叶吃他的喝他的无赖样子,可是陈啸之也真是幼稚。
然后陈啸之看着小青梅,眉头紧紧地皱着,仿佛想说什么话——夕阳落在他的成熟刚硬的侧面上,陈啸之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成年人了。
这位成年人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
他还真能忍,怪不得能缄默二十年,期间一个字都不说。
沈昼叶心里有个温温柔柔的小声音说。
“你知道你昨晚和我说了什么吗?”沈昼叶在如火夕阳中问他。
汽车发动机嗡鸣起来,陈啸之迎着夕阳,不太爽利、甚至很凶地说:“我吹了多少瓶酒你忘了吗?我哪能记得这个,无怪乎是满嘴跑火车呗。”
沈昼叶眨眨眼睛,又问:“忘了?”
陈啸之开着车,声音冷酷至极:“忘了。”
沈昼叶别开脸,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出来,她看着远去的熟悉景色——她小时候、甚至长大了之后,都在这里度过。
这里的一草一木。儿时记忆的荒野。两个孩子在岁月悠长、荒草丛生的年月之中跑过的小路。辽阔如幻境、充满奇迹的、雕梁画栋的古旧城邦。
陈啸之那厢静默许久,忽而尴尬地开口问道:“所以……我到底说了什么?”
沈昼叶笑着将脑袋抵在窗户玻璃上:
“你猜呀。”
然后她在柔暖的阳光里,合上了眼睛。
……
沈昼叶到家后才发现,那顿饭是奶奶和陈啸之一同准备的。
——也难怪陈啸之来得那样晚。
桌上沈奶奶的书也被清理干净了:在沈昼叶和老师谈心的间隙,陈啸之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帮忙将老人的书架打理得利利索索,还将院子里不少沈昼叶和老太太都搬不动的断枝残木搬走,堆在了墙角,把院子收拾利索,更从家中带了两个亲手做的菜过来——简直二十四孝到了某种程度。
沈昼叶:“……”
像个小媳妇。
沈奶奶期间很礼貌地问了些关于他个人的事情,陈啸之及其礼貌地一一作答,展示出了“年少有为”、“青年才俊”应有的风貌,期间甚至还惦记着给沈昼叶布了菜。
沈奶奶对陈啸之赞不绝口。
“你故意讨好我家老太太。”沈昼叶在沈奶奶去泡茶的间隙,压低了声音谴责他:“你平时对我都没那么好。”
伟岸的陈教授神情冷漠:“你放屁。”
沈昼叶:“???”
沈昼叶这就想掐死他:“你今天必须死在我手……”
沈昼叶还没说完呢,沈奶奶就端着泡了君山银针的茶壶回来,那一瞬间陈教授夹起一个他亲手做的绿茶饼,biu一声塞进了沈昼叶嘴里。
咬着绿茶饼的沈昼叶:“……”
“多吃点。”灯光温暖明亮,面前的陈教授道貌岸然:“里面加了点儿甜糯米。”
然后他凑到沈昼叶耳边,揶揄道:“我就是在故意讨好她,别在你奶奶面前说脏话。”
沈昼叶看了眼被陈啸之收买的老太太,含泪吞下饼子,心里想着你今日必死。
可是好像说了好几次了,沈昼叶在心里想,却没有付诸实施过。
……可能还是舍不得。
那顿饭的氛围算得上和乐融融。
饭后天黑得透透的,沈昼叶收拾了碗筷,穿过院子端去厨房泡上,陈啸之则留着和老人下棋聊书——沈昼叶很烦陈啸之的一点就是他国学底子相当扎实,按沈昼叶的想法,严密的抽象思维和文字能力是不可兼得的,这也是她高中时能接受自己的语文次次考87的原因。
但是陈啸之就不是。
他这人脑子上贴着‘全能’二字,别说四书五经这种(沈昼叶读都读不明白的)基础款,连冷僻的各种集说和什么鉴什么录都能侃点儿。
沈奶奶退休后总想找个后辈侃侃,开个国学小灶,无奈爱孙基因突变,是个纯种理工憨憨,读完醉翁亭记就记得一个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还很想较真环滁皆山也的琅琊风化程度——根本聊不来,三句话之内就想将小爱孙踢出房门。
如今却遇上了另一个能听懂、能跟得上的年轻后辈。
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老太太和善的声音:“……魏晋士人的骄矜和豪放……”
“……小陈,庾信笔有江山气,文骄云雨神……”
……
初秋夜里,蝈蝈在水泥都市中长鸣,星辰与探照灯一同燃亮夜空。
陈啸之和沈奶奶的声音缥缈而暗淡,漆黑的庭院里,沈小师姐抱着砂锅和洗碗抹布去水龙头处,庭下如积水空明,漆黑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沈昼叶将砂锅往地上一放,搬了个小板凳,在锅里接满了水。
水为什么是这样流的?
一个模糊的、成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沈昼叶套上橡胶手套,长夜星月之光落在她的身上。
……
……因为这世间万物由一个个的小颗粒组成,那声音渺小地传来:这些小颗粒排列组成的方式决定了你所见到的东西的形态——你面前的水,你吃饭用的碗,窗外的花草,我家叶叶的幼儿园,甚至你脚下的地球也是,无一不遵循着这一万物之理。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而青涩:连你我也是吗?
是的,连你我也是。
他说:把爸爸拆到不能拆开为止的话,爸爸其实和你面前的水也没有分别,你面前的所有东西看似杂乱无序,其实内里却是秩序本身,我们遵循着宇宙的铁律,却又生产出无尽的可能性。
生于美国的小昼叶呆呆地问:possibility?
——可能性?
那中年人蹲下身,在缤纷的世间,对小女儿笑了笑,说:nope——infinity。
——不,是无穷尽。
……
早已成年的小女儿坐在庭院里,听着屋里琅琅的读书声,用一块小抹布擦拭小碗。
夜风温暖,吹过她的衣角。
沈昼叶忽而想起自己再也没收到任何一封来自过去的信——自从那梦境般的时空消散后,她再也无法通过那个本子寄出任何一封信,更没有了任何一点来自过去的消息。
另一个我过得好么?小昼叶的时空如今如何了呢,她会走一个怎样的人生轨迹?会迷茫吗?会难过么?会和她的陈啸之分手吗?
——她会成为怎样的成年人呢?
沈昼叶擦着碗发呆,水声潺潺,长风穿过院中葡萄藤蔓。
通信的通道从此是关闭了么?
沈昼叶不明白。
她仔细回想,发觉这场通信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只是沈昼叶提前救下了自己险些自杀的母亲——这其实不算个很大的变动,因为沈妈妈那时也是被救了回来,只是发现得早多了。
……早多了。
造成的伤害很小,而且沈昼叶的母亲在被女儿救下之后,痛哭了一场,从此居然挺了过来。
这是这场通信带来的,对另一个时空造成的,最大的改变。
除此之外沈昼叶还陪伴了年少的自己一程,陪少女昼叶走出了丧父之痛与刚转学回国时的低落,陪她走过了人生头一回的初恋与头一回燃烧自我一般的竞赛。另一个时空似乎与沈昼叶所经历的别无二致,没有金手指,在小昼叶拼死的反抗下也没做到那句人生不应有遗憾。时空的池中静谧如水,仿佛通信只是个上天开的笑话。
可是所有的一切,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沈昼叶仰头望向头顶的繁星,只觉心中充满力量。
——温暖回忆与少年人嚣张誓言,都膨胀了起来。
少年言语。锐利嚣张的梦。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义无反顾。勇猛。爱。
我本想改变的是过去啊,沈昼叶洗着碗忽而好笑地想——这种剧本不都是这样的吗?主角忽然获得一个能穿越过去时空的金手指,在2000年初北京海淀买他十套房,买苹果华为几千几万只股票,背下当年□□考清华北大……哦这个对我来说就不用了。
怎么这个金手指到了我这里,就被我用成了这样呢?
怎么最后反而是我这个未来的人被改变了?
沈昼叶拿着小青花瓷碗,笑了下,看向倒映着光的水面。
——可是这改变,却远比十套房、几千几万只股票要酸痛、沉重又温暖得多。
……人远比生活重要。
星河万里,夜深露重,沈昼叶不再看着星空发呆,而是将碗轻轻搁在石砖上。
接着她听到门扉吱呀一声,陈啸之自亮着灯的客厅推门出来,似乎是准备去上个厕所,见沈昼叶坐在水龙头边立时一愣,问:“在刷碗?”
沈昼叶戴着橡胶手套,手套上尽是沫子,没法捋头发,只得用手腕将碎发往后捋。
“嗯,”沈昼叶笑道:“你们两个人做饭,我刷碗嘛。”
陈啸之便朝她的方向走来。
沈昼叶刚抬起头想对陈啸之说话,让他帮忙捋一下自己的头发,陈啸之就一弯腰,将她戴着的手套一拽。
“给我,”陈啸之拧着眉头道:“谁让你刷碗的,我让你干活没?本来是我要刷的。”
“……,”沈昼叶一时都懵了:“陈啸之你这人说话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连抢我的活做都要顺带凶我?”
陈啸之脾气很坏地道:“我哪里凶你了?被害妄想症。”
沈昼叶:“……???”
然后他又说:“手套给我,你在我旁边呆着就行。”
这时候还坚持要刷碗的绝对是傻子,沈昼叶眉眼一弯,将橡胶手套拽了下来,在一旁看陈啸之少爷刷碗。
“我奶奶不会骂我吧?”沈昼叶坐在小凳子上,认真地问:“我今晚混吃等死,连碗都是让你刷的,看上去太懒了,感觉容易被杀掉。”
坐在她旁边的陈少爷瞅她一眼,将沈昼叶刷的碗重新冲了冲,不爽利地说:“反正不准你干。”
沈昼叶甜丝丝地笑了起来。
“碗这么多——”陈啸之一边刷一边将眉头皱起:“再有下次,记得进去叫我。”
沈昼叶眼睛笑成甜甜的小月牙儿,托着腮看他。陈啸之刷碗的动作也相当利索,一看就是在国外自己干多了。
沈昼叶托着小腮帮,甜甜地问:“之之,你是心疼我干活呀?”
陈啸之:“……”
他不说话,沈昼叶就粘着他。砂锅里全是各色锅碗瓢盆,水面飘着一层油花,味道并不好闻,陈啸之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只闷头刷碗。
谁敢信他是个少爷出身啊,沈昼叶看着小竹马想——干活这么利索的。
“你就是不想让我干活儿。”沈昼叶声音甜甜地判断,又对他讲:“之之,你抬头看看我呀。”
陈啸之正在刷盘子上的葱段,闻言抬起了头。
他抬起头,看到沈昼叶笑盈盈的眼睛——她背后院落古老,葡萄丝瓜藤攀在屋顶上,纠葛一处。
风声温柔,沈昼叶笑意温暖。女孩眼睛微微闭上,凑过来要吻他。
姑娘家嘴唇红润柔软,陈啸之一瞬呆住,怔怔的忘了反应。
那应是陈啸之睽违已久的、可能是十年的吻。
可是正是下一秒,四合院大门砰地一声打开了!
“妈,”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说:“我回来了,给你们带了点湖南的特产,今晚我听你说你邀请了叶叶和她男朋友一起吃饭,吃饭吃的怎么样?叶叶男朋友在哪让我这个当妈的看——”
下一秒,世界都静了。
沈昼叶还没亲上在为她刷碗的陈少爷,门口的灯,就将他们照得一览无遗。
陈啸之转过头去。
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