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晚春时分,沈昼叶在雀鸣中醒来。
她做了半晚上噩梦——睡着之后先梦见自在写毕业文,交稿后被姓陈的打回来说写得语句狗屁通,光返稿就返了八次;接着梦见毕业答辩时遇到陈啸之,姓陈的仿佛在角逐最恐怖答辩专家宝座,坐在下头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怼,沈昼叶为了证明自方法的严谨性甚至场拿出电脑开始建模——
然后她睁开眼睛,发罪魁祸首兼心理阴影的一条胳膊此时横在自胸口上,睡得十分安详。
沈昼叶:“……”
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能梦上升到实,能迁怒这个姓陈的,他无辜的他无辜的他无辜的——沈昼叶重复三遍,停顿一瞬,恶毒地踹了姓陈的一脚。
陈啸之吃痛,几乎立即就睁开了眼睛。
“……早,”他模模糊糊地说,然后闭上眼睛,无意识地沈昼叶搂进了怀里。
沈昼叶:“……”
陈啸之没穿上衣,被窝里两人肌肤温暖熨帖,贴在一处十分舒服;沈昼叶被他一抱,气突然就没了。
“……早饭想吃什么?”陈啸之半梦半醒,贤惠地问。
沈昼叶被他抱着,脸挤在他结实挺拔的肩膀上,想了想:“宫门口馒头铺的麻酱糖花卷和粘豆包配朝阳门外杭州驻京办的莲叶八宝粥。”
陈授:“……”
小青梅很娇贵地说:“麻酱糖花卷要香厂路那家。”
小竹马:“…………”
任劳任怨的小竹马保证道:“回国一给你排队,在换一个。”
沈昼叶顺地提出下一个要求:“……西四的猪肉大葱包子和黑窑厂街糖油饼——再加一小碗豆腐脑儿,榨菜和小虾皮要多。”
“……”
陈啸之睁开眼,看着趴在他怀里的孩子,她耳朵尖尖还带着昨夜咬出来的牙印——又慢吞吞开口:“故意找事儿吧?再换个,我给你做。”
沈昼叶搓手手:“那我要护国寺奶油炸糕……”
娇气鬼话音未落,陈啸之手一动,霎时间被下啪叽一声。
沈昼叶:“……”
声音非常清脆,有金玉之声。
“你……”沈昼叶震惊至极,甚至结巴了起来,“陈啸之你凭什么打……打我屁股……!!”
陈啸之看着她,慢悠悠反问:“该打?”
那下痛,但沈昼叶自幼没人训,连她爸都没动过手,呆巴巴地说:“那……那也……”
那我的屁股也你能打的!沈昼叶想咬死他个崽种。
“再说了,”崽种面无表情道:“没少挨屁股吧。”
沈昼叶:“……”
狗东西,沈昼叶瞬间脸红到了头顶,一声吭,脸埋在了他的胸口处,任由姓陈的崽种缓慢揉她的脑袋和耳朵尖尖。
“欠揍的东西,”陈啸之又爱她,又想看她被欺负哭,慢慢道,“你要生在我家里头,三天两头蹬鼻子上脸,我爸妈得小区里折小藤条抽你。”
沈昼叶被小竹马当成解压玩具般捏吧着玩,耳朵被捏着扭来扭,气鼓鼓道:“我乖得很,谁像你一样,上房揭瓦被藤条抽的你吧。”
陈啸之冷笑已:“你也想想谁派我上房揭瓦的啊?”
沈昼叶被捏得耳朵都要掉了,拍他得寸进尺使起劲的爪子,道貌岸然地回答:“反正我。”
“……”
陈授面无表情:“沈昼叶,我竟然想起来小时候我哪次挨抽,因为你的主意。”
……
沈昼叶忽然意识到这污蔑,小陈啸之的因为她挨了少揍,俨然个完美受害;如今长大的受害意识觉醒,仗着个头比她高二十多分,将罪魁祸首蒙在被子里揉来揉地欺负,又她被子里抱出来,静静抱在怀里,任由太阳晒着自的脊背。
“…………”
陈啸之搂着人晒太阳,懒洋洋道:“你混账得很呢。”
沈昼叶头发乱糟糟,又脸红又胸闷,小声说:“……那你还陪我玩。”
“陪你玩你就太孤独了,”陈啸之声音低低的,“五岁的时候你好小一,人瘦巴巴的,像个没长大的小猴子,跑动跳动,别的大孩子都欺负你。我看过眼。”
沈昼叶斟酌片刻,笃道:“你喜欢我可爱。”
“…………”
陈啸之半天没说话。
当事人盖棺:“放屁。”
沈昼叶笑个没完,被姓陈的搂在怀里,阳光映在两人眼帘上,窗边漾起海一般的、温柔缱绻的光尘。
陈啸之抱着她,忽然:“阿十。”
沈昼叶立刻小乌龟一样仰起脑袋:“诶?”
“……,”他声音有点别扭,拽了拽被子,生气地说:
“我抱你好久了,你抱我。”
…………
……
五月初,如雪梨花绽于天地间,四楼办室。
沈昼叶推门进来,正对上张臻剩半点世俗的欲望的眼神:“你们的能这么腻歪?”
沈昼叶于阳光下揉着头发:“咦?”
“咦什么咦,”张臻近乎得道飞升地说:“你为我们走廊里隔音很好吗?”
沈昼叶找梳子顺毛,随口道:“可我刚刚在和他吵……”
张臻生无可恋地看着她:“在吵架吧——告诉你一个冷知识,这天底下有你会觉得你俩在吵架。”
“……”
沈昼叶想要反驳,却无法驳倒张臻对客观事物的感性认知,最终得放弃,闭嘴受。
过了许久,张臻又面无表情训道:“别总欺负你家陈授。”
沈昼叶辩白:“可我没有——”
“——你自都意识到你在欺负他,”张臻眼神没离开屏幕半分,心态平稳:“沈昼叶,摸摸良心,陈授早上你炒的菜吃光了究竟因为爱你还因为他个自私鬼?你欺负他上瘾?”
沈昼叶努力争辩:“这才爱我的表,他居然一点都没给我剩,我自都没尝到——”
张臻平静地说:“就因为没让你尝到,所绝对爱你。”
“……”
“你的确欺负他上瘾。”张臻断言。
沈昼叶:“……”
沈昼叶争辩过,坐在桌子前面小心翼翼撕亲嘴烧。那亲嘴烧陈授海淘回来的,淘宝一盒卖二十二块八,美亚一盒卖一千五算shipping,他一个吃零食的人一气儿买了好几盒。沈昼叶看着账单由衷感慨姓陈的有钱又有病,却又抵住垃圾食品的诱惑,像小朋友一样蹭他的零食吃。
她吃亲嘴烧吃到一半,手机忽然微微一震。
条微信,消息来自陈啸之。
他耐心地说:“到我办室里来。”
沈昼叶刚拌过嘴,赌气地回复:“我。”
“陈老师命令你。”
他学生狗胆包天:“吃屎。”
“……”
沈昼叶胆儿已肥成一个拳头,也怕天也怕地,更可能怕陈老师;一分钟后办室门上笃笃两声,吃屎的陈老师憋屈地在外面喊道:
“出来。”
金黄的阳光倾泻,张臻无声地扭头看着沈昼叶。
然后张臻口型道——你欺负他上瘾。
沈昼叶:“……”
沈昼叶心想你放屁我才,我和陈啸之里头他明显更狗的那个,我一要证明给你看——她推开凳子,出了门。
走廊上窗户大敞四开,煦风将窗吹得晃来晃,春似荡漾湖水。
陈啸之靠在门口吹着春风,漫经心地说:“终于肯出来了。”
沈昼叶气鼓鼓的:“还你。”
“我怎么了?”
沈昼叶:“你非要提白巧克力。”
“哦?”陈啸之散漫一笑,示意她过来点,“白巧克力怎么了?”
沈昼叶:“……”
“你老这个嘲笑我,”沈昼叶气闷地朝他走了两步,“就……”
陈啸之看着她慢吞吞地说:“就你初三的时候给我熬排骨玉米汤的时候往里放了白巧克力?”
“…………”
沈昼叶毫无愧意:“都过十年了,你还记仇。”
陈啸之随口说:“高汤的颜色的靠加白巧克力熬出来的。”
沈昼叶容得半点揭短:“你我叫出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她作势要走,陈啸之赶紧拽住了她的手腕,令她留在原地。
天高云淡,风穿过悠长走廊,吹起姑娘的头发与裙角。沈昼叶拨开发丝,眉目清朗,犹如属于春天的海棠。
“你烦。”她说,低头看陈啸之的手,他正握着自的手腕。
小竹马忽然没头没脑道:“那我第一次吃到你做的东西。”
那句话一出,沈昼叶什么气都没了。
“……做得好吃。”沈昼叶梗着的那股气劲散了,低声坦白。
陈啸之靠着墙,沉默了下:“然你为我为什么会跑学做饭?”
沈昼叶:“……”
“你的厨艺居然这么来的……”沈昼叶哭笑得道,“我当时还为你天赋异禀,学习之余还对做饭无师自通……”
陈啸之半天没说话,过了会儿突然开口:“天赋异禀也的。”
沈昼叶:“…………”
臭要脸。
“但,”陈啸之别扭地说:“你偶尔做做……也问题。我解决得掉。”
沈昼叶笑了起来。
他们在走廊里安静站着吹风,陈啸之无意识地揉着孩子白皙柔和的手指,轻轻扣在手里,与她十指交缠。
陈啸之忽然开口说:“入职合同已经签了。”
沈昼叶一愣。
“八月入职,”陈啸之平和地说,“比起普通985待遇差了少。”
沈昼叶想起了解博士后待遇时贵校人事招聘抠索的模样,至少比别处少30%都算好的,心虚地道:“……国内我们平台最好的……”
“放心,”陈授好玩地说,“——再少,养媳妇儿也够了。”
沈昼叶蹭一下,脸红成了个苹果。
陈啸之浑然觉,又说:“可惜的就拿到这里的tenure……过也没啥所谓,差这点。”
沈昼叶一愣。
tenure,终身授制。它顾名思义一份持续终生的合同,合同效力之强可说有退休与死亡能终止这份职——且聘任期间无视任科研压力和指标,几乎所有漂泊海外的科研人员的奋斗目标。它意味着科研自由,和无发生什么,你都将在这所学校有一席之地的后盾。
它极度稀少。
尤其常青藤院校,他们每个学院的终身授数额都恒变的。除非一个老授即将退休或离职,否则会有任名额的空缺。
陈啸之先前提过一次,说他可能会被推选为物理学院的轮候选人,当时沈昼叶当他的放弃终身在说笑,毕竟终身职唾手可得,断没有提前回国的道理。
“其实……”沈昼叶犹豫道,“你……晚两年回也可……的。”
陈啸之闻言抬起头看她,忽而开朗一笑。
沈昼叶迷惑起来,无意识地揉了下脸:“……怎么……了吗?”
“终身职填的罗什舒亚尔授退休的空缺,得熬两年,”陈啸之莞尔,“沈昼叶,我如果再多留两年,我倒无所谓,你怎么办?”
沈昼叶:“……”
沈昼叶希望陈啸之因为自作出这样的妥协。
就像陈啸之坚信她身上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一般,她也觉得陈啸之应该无所有的;他应当拥有一切。他生来个强大坚韧的人,也就该这样强大到老。
而爱妥协,更折断对方身上蕴含的可能性,它应该更为宏大的,更为温柔的——她想。它天际伸展翱翔的双翼,归家前夜的灭灯火。
沈昼叶急切地争辩:“我可——”
我可等你,沈昼叶心里大声说。
过两年罢了。别说两年,三年四年,甚至十年二十年,这样的等待也没有经历过——小时候懂那就等待。我可等,过就分隔两地——
“——可你会难过。”陈啸之打断了她。
孩子霎时一愣。
“——沈昼叶,我想让你知道,”他嗓音微微颤抖着,对她说:“我十五岁最后悔的一件事,就那年让你站在……那个岔路口上。那年我还太小,懂考虑你的感受……你最后一个得知我要出国的……必然也最难过的那个。”
沈昼叶抽了口气。
他们人生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谈起十年前的决裂。
“我爸妈可能会难过,但他们的人生与我的轨迹注同的;”陈啸之道,“我的朋友们可能会失落,但朋友二字意味着我们共命运。”
“沈昼叶,有你。”他声音沙哑:“也唯有你……”
——有你,那个我想人生共轭的。
我想令两个命运纠缠,我想让两个独立的生命紧密纠缠直至密可分的;我想度过漫长余生的,想白头偕老的,我命中注的世界之树。
我的尤克德拉席尔。
凡世喧嚣,人间庸碌平凡。
可唯有你的光辉,漫过山间的白雾。
陈啸之靠在墙上,望着孩子黏在唇上的头发。
“所,同样的错误我会再犯第二次。”
他前所未有地承诺道:
“——无另一端天平上,怎样的筹码。”
孩子怔住了。
她鼻尖稍微一红,似乎知怎么应对这种剖白,眼眶中泪水转了又转,又愿哭,眼神飘忽别开,欲盖弥彰地望向远方。
“……好吧。”她小声道。
然后姑娘家拽着陈啸之的手,小小地摩挲他的指节,两个人肌肤贴在一处,温柔至极,却又像过了电一般战栗,酥麻。
一片静谧,唯有天地间寂寥的长风。
沈昼叶没头没脑地说:“……后我办室要离你远一点。”
陈啸之眉峰一扬,示意她给出理由。
“……要距离才能产生美,”沈昼叶嘀咕道,“要然你总来找我,我也总想找你……如离远一点,还有点新鲜感。”
陈啸之嗤一笑,说:“那每天下班我接你。”
“……也行。”沈昼叶认可。
“……”
沈昼叶又感慨道:“……时间过得快啊。”
陈啸之正在捏吧她的爪子,问:“为什么?”
“我们一起围着茶几做作业的日子好像还在昨天呢,”沈昼叶小声说,“在竟然在谈我们要办室放在哪儿了……你敢信吗?一眨眼就过了这么多年。”
陈啸之笑了下:“人生天地之间,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沈昼叶立刻一拍手:“庄子的知北游!!你还过我呢!”
陈授笑了下,说:“,亏你还记得。”
沈昼叶陷入对童年的追忆,陈啸之看着她,喉结动了动。
“——我们后还会谈很多东西。”他艰难道。
沈昼叶回过神,眼睛像会说话似的,温暖明亮地看着他。
“……我们会……谈订婚,”他受鼓励般说,“会谈同学的礼金,他们的婚丧嫁娶,……当然,还有我们的。”
沈昼叶灿烂地笑了起来。
“会谈婚纱,会谈三金,”他脸上浮羞赧的神色。“会谈蜜月哪里,邀请谁,我怎么和他们显……显摆;会谈小孩要哪里上学,食堂的哪个口有了哪些新菜,谈工作……”
沈昼叶接话道:“会给小朋友辅导功课。”
“希望聪明一点,”陈授忍俊禁道:“像你就有点贪心了,至少像我吧。”
沈昼叶笑眯眯:“像你就贪心了呀?”
陈啸之想了想,勉强道:“也。”
“……我们会谈老,谈死亡。”沈昼叶说,“也会向着生命既轨迹的终点。你我都会老,也都会迎来自的终点。”
陈啸之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但那足为惧。”
沈昼叶和他想到了同一个人,眉眼弯弯地说:“没错,谁会害怕呀?”
“况且……”陈啸之望向远方辽阔的地平线,“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沈昼叶笑着接过话茬,道:
“——我们还有要一起走的,漫长又漫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