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背景的,每个组织都是有自己的传承的。
卜奎之所以造成了今天这个烂摊子的局面,是有着深刻的内在原因的。
卜奎的问题,不仅仅是亏空的问题。甚至亏空都是小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亏空的原因。
也就是造成亏空的那些人的问题。这些人,才是卜奎目前的最大隐患。如果不把这个隐患清除,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问题。
从目前来看,钟鼎在卜奎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前任守备钱德禄,应该是钟鼎也就是宁古塔将军这条线上的人。
这条线的力量其实不小,但是,赵大海仍然在卜奎站住了脚跟,并且在钱德禄死后,接掌了卜奎。
这说明了什么?
有几个可能,一是宁古塔将军想拿赵大海当替死鬼。但是,目前似乎没有这样具体的行动。或者是有行动,但是还没来得及实行。
二是赵大海也有自己的隐藏力量,在某些方面,足以跟钱德禄抗衡。
三是双方达成了某种妥协,形成了一种共生的默契。
无论是哪一种,其中都有大量的内幕。
赵大海植根卜奎这么多年,手里一定有些有分量的内幕消息。这些内幕,对于贾珉彻底地清除以前的余毒,是很有帮助的。
它可以让贾珉跟过去的卜奎切割。
如果这些余毒不进行清算,最后就很可能贻害贾珉,让他为过去的余毒背上黑锅。
“赵大海,跟你说实话吧,我可以考虑放过曲翩贤的问题,但是,你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我相信,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珉长官,我明白,这不,杨典史叫我给传个话儿,今晚想请你到他家里吃酒,唠唠卜奎过去的事情。”
这个赵大海,果然有些心机,今天来,应该是跟杨林事先核计好的,采取的也是步步为营的打法。
若是我同意招安一枝花,就走杨林这步棋。若是我不同意,杨林就不出面了。他们今后也就不会再跟我合作了。甚至走到反面去,也是有可能的。
这帮家伙,也是都有些道行的,还真不能小瞧了他们。
杨林请我去,看来就是要交给我一些有价值东西了。
杨林作为典史,掌管卜奎衙门的册房多年,位居衙门中枢,对于衙门的运作流程了如指掌,手里掌握一些核心资料,还是很正常的。
嘿嘿,这个杨林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
“既是杨典史相邀,我就走上一趟。好了,你出去吧,至于你的事情,等明天再说。”
“珉长官,我现在去哪里?我交代了自己的事情,是到禁闭室还是自己自首?”
还跟我玩儿起路子了。
“我又没说要撤你的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和曲翩贤今后的命运,其实不在我的手里,而是在你自己手里,好坏全在一念之间,你自己好自为之。”
“是,珉长官。”
晚上五点,杨林的儿子来接贾珉,到他家赴宴。
贾珉也不客气,带上亲兵就去了。
在帝都的时候,他到哪里去,一般都是不带随从的。但是,如今到了卜奎,又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了,到了哪里,该讲的排场就得讲了。
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不这样的话,人们会认为他有失体统。若是有人想拿这一条做文章的话,也是可以给他算上一个失仪之错的。
一句话,该摆架子的时候,你不摆也不行。
杨林家是三间瓦房,这样的建筑,在当地算是豪宅了。院子里有几间厢房,剩下的就是常见的猪圈、鸡舍、谷仓、马厩等附属建筑了。
杨家有两个奴仆,象他们这些官员和一些军官的家里,都是配有奴仆的。这些奴仆,跟贾府里的奴仆最大的不同,就是都是流人,也就是发配为奴的犯人。
西屋准备了一桌饭菜,给了贾珉的亲兵们,由杨林的儿子作陪。
东屋一桌,则是贾珉和杨林两人。
酒菜已经摆好,见屋里没人了,杨林突然给贾珉跪下了。
“冒昧请珉长官来,还请原谅。”
“杨典史不必拘礼了,既然是在家里,就不讲那些规矩了,咱们就边喝边聊。”
贾珉把杨林扶起,两人就开始喝酒。
酒还是低度酒,喝着没有什么趣味。但是,也没有别的酒,也就只好凑合着喝了。
在卜奎这样的地方,人们都是很好酒的,尤其是冬天,家里有点儿钱的,几乎天天都要喝上一些。
平儿和晴雯的酒若是做了出来,销路是绝对不愁的。
很快,一人三杯下肚,杨林开始说话了。
“属下想跟珉长官说说钱德禄的事情。”
关于钱德禄的话题,现在在卜奎,似乎是个比较敏感的事情,一般人都回避这个问题,很少有人主动提起。
关于钱德禄的死因,以及去年八月那场流人暴动,一般人也讳莫如深。
钱德禄在卜奎的口碑极差,问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是极其贪财。搜刮钱财,简直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在公款方面,各个官庄上交的物质,如粮食、猪肉、木炭、草料等。只要是能卖的,就都给卖了。
最后留下了亏空,无法交差,就把粮仓、草料场等一把火烧了,然后就说各种物质全都被火烧了,向上边交差。
在上交给朝廷的人参、貂皮、鹿茸等珍贵物产上,也是常常克扣,甚至以假乱真,以次充好。
对于私人,他也不放过。属下的官兵和书吏衙役们,必须经常给他上贡,逢年过节,更是得给他送礼。
即使是更夫的几十文钱,他都收下。
至于那些流人,家里稍有资财者,更是得给他上供了。只要叫他盯上了,所有的财产都得被他给榨干净。
每个庄头给他上供的数额,都是有标准的。
庄头们自然是不会自己掏腰包的,于是就拼命的压榨搜刮流人。
问题是许多流人根本就没有钱。
吃了官司后,家里的钱财早就耗尽了,即便是有几个钱,山高水远的,也送不来。于是就得山上挖参、采药。因此,也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
有的被野兽咬死了,有的迷路死在林子里,有的则趁机逃跑了。
钱德禄不仅仅是敛财,对人也不放过。
那些流犯家里的妻女,只要是稍有姿色,就难逃他魔掌。不仅霸占人家妻女,还时常把人家的男丁无辜打死。对于发配为奴的,就更是草菅人命了。
从钱德禄当上佐领,到他在守备任上死去,至少有三十多个人,被他无故打死。还有二十多人,叫他送给了四家子的钱家人为奴。
钱家人若是当兵的,还情有可原。但是,钱家人都是当地普通的农民,根本没有资格使用这些奴隶。
包括杨林等人,曾经几次向上面举报钱德禄,但是,每次都是石沉大海。
去年八月,钱德禄在一夜之间,**了甲三号流人赵举人的妻子和女儿,然后又残忍把她们杀害。这回彻底地激怒了流人。
赵举人在甲区的流人中,素有威望,于是,甲区十几个官庄中,有五六十个流人自发地组织起来,杀死了三个试图阻挡的庄头,然后来到卜奎跟钱德禄算账。
这些人抱着必死之心,一见到钱德禄,就跟他的亲兵们拼命。
钱德禄平时作恶多端,尽管就在守备衙门里,但是,那些近在咫尺的官兵们,也没有一个出面救援他的,全都抱着袖手旁观的态度。
最后,三十多个流人跟钱德禄的亲兵们同归于尽。钱德禄被剩下的二十多个流人剁成了无数块喂狗。而这二十多个流人,在赵举人的带领下,到了草料场,点着了大火,然后排着队,一个个走进火海。
后来此事由宁古塔将军出面善后,只说成是流人暴动,把钱德禄以往的罪行,全都遮掩了过去。
为了安抚卜奎的官兵和书吏们,宁古塔将军最后安排素日跟钱德禄不对付的赵大海暂时署理卜奎守备衙门。算是对这些人的安抚,目的是不让他们把真相捅到上面去。
钱德禄是宁古塔将军的亲信,跟钟鼎沆瀣一气,把卜奎搞的乌烟瘴气。
见去年的事情渐渐平息,今年一过年,宁古塔将军就准备运作叫钟鼎接任卜奎守备一职。但是,兵部那边已经任命了贾珉,所以,他们就准备叫朝廷收回成命。
原本他们以为有时间操作这件事情,没想到,贾珉在正月初八提前出发。原来以为他会在路上走四个月时间,没想到,仅仅两个月时间,贾珉就抵达了卜奎,这才彻底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杨林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开始时几度哽咽,然后是痛哭流涕,最后竟然是嚎啕大哭了。
但是,还是把这些事情的脉络完整地交代出来了。
杨林跟贾珉讲这些,不排除他有泄私愤和为自己以及自己这伙人开脱的嫌疑,但是,只要这些事实是真的,他的私人目的,显得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从这件事情上来看,杨林还算是个有着基本是非观念和做事底线的人,虽然也身在卜奎这个大染缸里,心底的良知还没有彻底泯灭。
贾珉几乎毫不怀疑地就相信了杨林所说的都是事实。
一是钱德禄已经死了,没有必要再往钱德禄身上泼脏水了。
二是钱德禄做的实在太过分,所以宁古塔将军才跟赵大海和杨林这股势力达成了妥协。
钱德禄已经死了,宁古塔将军如果再对赵大海这些人赶尽杀绝,卜奎就将激起更大的混乱。到了那个时候,惊动了朝廷,只怕是宁古塔将军都难以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