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黄昏,逐渐黯淡的天空很快将要被吞没在苍凉如水的无尽暮色里。兰翘送了宝慧以后独自驾车回家,她的驾驶技术一向良好,高子谦曾经取笑她:“你开车的判断、反应简直就像个男人,侧方位停车那叫一个利索,比我都强。”
但是今天,兰翘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直在颤抖,进隧道时竟然神不守舍地忘记摘下墨镜,劈面一阵突如其来的黑暗,搞得她手忙脚乱。
兰翘没想到宝慧会做出这么惊悚的事来,她觉得宝慧对爱情的态度一向匪夷所思,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当宝慧最终决定结婚时,她曾经充满了担心。她总觉得宝慧和小苏博士的婚姻很难长久,为了孩子而结合,这样薄弱的基础能够支撑住长久以往的现实生活吗?宝慧能处理好复杂的寡母独子关系么?她能忍受小苏那整个村子的穷亲戚么?而小苏和他的母亲是否又能接受宝慧刷卡买下一万多块一个名包时的豪爽气魄?
可现在一切都终结了,从前的不肯定和质疑如今再也不可能让她担心,小苏用他的故去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一切。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永恒,也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令人绝望,宝慧和小苏甚至连尝试失败的机会都不再有。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留给活着的人却是无尽的煎熬,时间对小苏来说已经静止,他对宝慧的爱永远定格,不会褪色。只是可怜的宝慧从此将忘记他所有的缺陷,她只会记得在那个月亮很好的夜晚下他苍白而宁静的容颜,同时将悔恨留到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天。金钱、地位、权利和不浪漫统统不再重要,对一个心里充满遗憾的人来说,他曾经的任何一切都是完美无缺的。
兰翘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把绷紧得要断掉的弓,她觉得全身发冷,脑子里如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如果现在我骤然死去,最大的遗憾又是什么呢?
高子谦!
电光火石之间,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唯有这三个字,而当她鼓起勇气念出这三个字时,胸口是一阵窒息般的疼痛,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兰翘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登录msn以后,发现高子谦的图像是灰色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上msn了,前段时间是笔记本出了故障维修,后来宝慧这边又出事,令她应接不暇……她拿指尖轻轻碰触屏幕,突然叹了口气,人若要做一件事,总会给自己一个理由;而不想做一件事时,就会给自己一个借口,她根本就是找借口。
她早前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嗨,你早已过了把分手两个字放在嘴边做要挟的年龄,你现在是真心实意地想跟他分开,所以就不要搞那些藕断丝连的名堂了。又不是放风筝,明明已经飞得很高远了还把线牢牢抓在手上,有这个必要么?抓着别人的同时难道不是束缚了自己么?
她渐渐开始逃避与高子谦的网上会面。
高子谦那样聪明,应该已经猜到她的意图了吧?于是他也就不再出现了,一个骨子里骄傲的男人,不可能一直卑微下去,他的容忍和等待也有限度。
兰翘撑着头出神,VODKA跑过来冲她讨好地摇尾巴,大大的黑眼睛湿润温软地望着她,兰翘摸了摸它的脑袋:“我们打电话给哥哥好不好?你帮我告诉他,你想他了。”
VODKA从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似乎在赞同她的决定,兰翘说:“那我打了哦?”
古代与现代的区别在于,以前寄一封信到长安都城,路上也许需要半年,所以写信之前必须斟酌又斟酌,生怕字里行间有半点疏漏;而现在,可以在任意的时间用一个电话表达自己的心情,冲动的唯一好处就是不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
兰翘开始用颤抖的手指拨打高子谦的电话,那十几个数字像是刻在脑子里,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脑子里明明有一个声音说:别打,手下的动作却完全不听使唤。
她的心跳得厉害,好不容易拨完号,电话那边传来的却是一把机械化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兰翘的心一下子被冻结了,不等电话那边说完就啪一下把手指按在插销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消失殆尽,她捂住脸倒在沙发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年的气候异常怪异,十二月初时气温直逼22度,兰翘莫名其妙地穿上了衬衫和羊毛裙陪宝慧购物。宝慧做完手术后,非常诚恳地写了一封信给自己的老大,把自己的情况做了说明,谈论到一个女人所失去的东西以及目前所承受的痛苦,并且表示对现在的她来说工作疗法胜过世间一切良药,这封Email同时还抄送给了分公司HR以及总部HR。
化妆品公司以女性员工居多,发生在宝慧身上的这种人间悲剧最能打动的也是女人,上海总部很快给宝慧回信,除开对她所遭受的一切表示同情,还告诉她曾经那个去韩国的培训机会可以为她保留。宝慧是个七窍玲珑的人,马上拉着兰翘陪她去商场买了好几份礼物分送给为她说话的相关人员。
把东西放进车内,宝慧对兰翘微微笑了笑:“总算可以离开了,我实在无法忍受再留在这个城市。”
兰翘拍拍她的肩膀:“回来以后你就是你们公司最年轻漂亮的大区经理了。”
宝慧谦虚地回答:“哪里哪里。”
宝慧的发型、衣着还是像以前一样打理得极为精致,什么样的衣服配什么样的装饰品绝不出错,微笑的时候明眸善睐,但兰翘却总觉得有哪个地方不一样了,不管怎么刻意装着忘记,眉宇间的凄凉却始终隐藏不了。
“韦小宝,你这么一走就只剩下孤单的我了。”
“嗟,又不是死,过一年就见面了。”
突然听到这个敏感的字眼,兰翘忍不住惴惴不安的看了她一眼,还好,面色平静如水,没什么异样。
“兰翘。”
“嗯?”
“去北京吧……,去试试。”
兰翘怔了怔,没有说话,把头低了下去。
“我以前总是泼你冷水,是担心你会受伤害……可是,有些事情如果不勇敢一点,也许造成的伤害会更大。”
“也许吧……”
兰翘自己也不知道这句无意识的重复是什么意思,也许去还是也许不去?也许受伤害还是也许不受伤害?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又过了几天,年关将近,兰翘突然收到远图集团发来的邀请函。
欧阳博今年拿下了高速公路的项目,可谓打了个漂亮仗,于是决定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功宴,其意一是鼓励员工士气;二是增进与各个合作公司的良好关系。
宴会就设在远图大厦五楼的宴会厅,场面豪华隆重,兰翘躬身在礼宾处签到的时候,突然发觉身后喧闹的空间一瞬间静默下来。她弯着腰转脸望了一眼,手中的笔一下顿住,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当中的高个男子正脱下黑色大衣交给身边的随行人员,那人眉目俊朗、眼神深邃,交托好衣物马上便被一大群人毕恭毕敬地迎进宴会厅。
兰翘叹了口气,高子陌每次出场都是这么气势逼人,当真高调得很,他弟弟可不是这个德行。她估计高子陌不会想跟她打招呼,于是也不动声色,静悄悄地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晚宴虽然奢华,却也只是个晚宴,惯例程序一个也不少,先是欧阳博做为主办方代表上台发言、然后是来宾代表发言、发言完毕以后吃饭、吃饭完了进行年末答谢抽奖。这次远图手笔颇大,头等奖是欧洲豪华双人游,兰翘看着台上的喧哗,兴致缺缺,她深谙此道,这种所谓的答谢抽奖,一般大奖早已内定,怎么也轮不到她。
果然最后确定的大奖得主是远图集团的一个大客户,兰翘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却止不住地往首席座位瞟过去。颁完奖的欧阳博与高子陌相谈正欢,两人嘴角都露出浅浅笑容,眉宇间颇带得色。她看着那张与高子谦有七成相似的脸微有怔忪,高子谦现在还好么?她后来又打过一次他的电话,还是关机,msn上也再见不到他的踪影,这样做是想彻底与她一刀两断还是另有隐情?兰翘不得而知,当初是她自己提出跟高子谦分手,他要怎么做,老实说,已经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也无权再去过问。
欧阳博首先注意到兰翘的视线,他冲她微微点头,眼里带着十曲九转的笑意,将手中的酒杯一举;随后高子陌也看了过来,高子陌看到兰翘后明显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种漠然而不屑的神情,很快便将脸转到一边,似乎懒得再多看她一眼。
兰翘冷笑一声,这人还是这样,但凡看不上眼的人便是垃圾,原先她心里还存着一抹微弱的希冀,想向他探寻高子谦的境况,这么看来也是白搭。兰翘一向认为讨好不了的人就不必刻意讨好,既得不了好处又平白灭了自己的志气,于是她也平静地将头扭了过去。
对着一张不想见到的脸,兰翘实在没有心情再呆下去,晚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跟远图比较熟识的hr打了个招呼便打算离开。
走到门口的衣帽间,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她,听到那把声音,兰翘深呼吸一口,然后才缓缓转身,面带微笑道:“高公子,有何指教?”
高子陌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她:“你气色不错嘛。”
兰翘淡淡道:“托福,还好。”
高子陌微微点了点头,大步走过来:“我也要走,一起吧。”
兰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马上拒绝:“不必了,我自己开车过来了。”
“那你送我!”高子陌不容她拒绝,伸手从随行人员手中拿过衣服搁在臂上,看兰翘还站着不动,皱眉道:“走!”
面对这种习惯发号施令的人兰翘无计可施,只好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挪地迈了出去。
“送我到省委旁边那个招待所,上次你去过的那里。”高子陌微微蹙着眉头,永远一副有人惹他不高兴似的神情,语调里却是一片不容置疑。
兰翘叹了口气,认命地嗯了一声。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兰翘迫切地想结束这段令人窘迫的路程,将油门一脚踩了下去,马路两侧的路灯像闪电似的从眼前掠过,高子陌终于道:“你车开得不错。”
兰翘笑了笑,这两兄弟到底还是有像的地方。
“子谦车也开得很好,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送过他一台限量版车模,当时他开心得像个孩子。”
兰翘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心脏突突地剧烈跳了起来,握方向盘的手心隐约有了湿意,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才问道:“干吗不直接送车呢?”
“他说男人的第一台车一定要自己送给自己,结果我陪他在英国的二手车市转了很久,后来选了一台2000磅的二手福特,旧得要命。”高子陌瞥了兰翘一眼:“他还说以后交女朋友,一定要为她亲自选车——这车是他送你的吧?”
兰翘有些尴尬,心底里那种屈辱又涌了上来:“他一直没想好怎么处理,你这次来了刚好,找个司机开回去吧。”
高子陌鄙夷地哼了一声:“他要你这车干什么?我车库里有台崭新的图锐送他都不要,非要了那台莲花,就因为那车你以前坐过。兰翘,你自己说,你对得起子谦么?”
兰翘简直觉得莫名其妙,无奈笑道:“高子陌,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从我认得你开始,你就没瞧得起我过,现在你为自己的弟弟抱不平?”
“对!我就是为子谦抱不平,你这样的女人算什么,竟然还把他给甩了,让他那么伤心,你凭什么?”高子陌冷冰冰地提高声调:“你那时候怎么跟我说得来着?不是说你有多喜欢他,约定好了要一齐走完下半辈子,幸福给我看么?结果呢?兰翘,老实说,我就因为一早看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才反对你和子谦走到一起!”
兰翘气得连连冷笑:“那现在不正好称了你的心意么?我们分手了,你满意了?也用不着再想尽办法来拆散我们了,多好啊!现在又跑来巴巴地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高子陌啐了她一口:“你还好意思拿自己跟丁兮比,你比得上么?她比你坚定得多了去了!”
兰翘冷冷道:“那又怎么样?你们现在难道百年好合了?你们高家可真了不起,你甩人家就行,别人甩你就是犯了天条了?”
她不知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激怒他,这个男人总以为自己是神,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想拆散别人就拆散,想羞辱就羞辱,他问她凭什么,她也同样想问他:你又凭什么?
她斜睨他一眼,恶狠狠地说道:“高子陌,你别得寸进尺,方向盘在我手上,再瞎吵,老子撞死你!”
面对兰翘的挑衅,高子陌竟然奇迹般的没有发怒,他沉默了许久,突然笑了起来。
“兰翘,你是不是挺恨我的?觉得我一直在给你和子谦制造障碍。”过了好一会,他轻轻叹了口气:“不错,我是对你说过难听的话,也做过些小动作,可是,如果连这些你们都抗不过去,以后的路又怎么走?你们两个,一个不管不顾,一个畏首畏尾,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这么下去,以后肯定是痛不欲生,还不如早点了断的好。”
“可是,今天看你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就来气,你知不知道前段时间你跟欧阳约会的时候,我正好打电话过来?当时子谦也在,他那会脸色都变了,后来晚上出去就跟人飚车,车和证都给扣了,幸亏我压下来,不然我爸得给气死。那天晚上他蜷在副驾驶座上对我说他很难受,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
兰翘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她觉得自己好像陷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可怕梦魇里,心中的剧痛却是真实的,像是有人用手直接插入到心脏里狠狠揉捏,这种痛楚太强烈,几乎让她一动都不能动,只能静静地听着。
过了很久,她终于问道:“他……现在在哪?”
“在黑龙江,滑雪。这段时间子谦状态不是很好,他说自己集中不了精神做事,怕出岔子,所以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我们家里都挺担心他,他从小一个人在国外,回来以后也没来得及交什么朋友……以前工作忙还好,现在闲下来,老是一个人去玩些极限运动,高空蹦极、攀岩、滑翔什么的,看得我们心惊肉跳的。他虽然嘴里说没关系,可是我知道不是这样……子谦的逻辑思维一向很严密,也很有自制力,现在这样,是因为他觉得脑子很乱,必须做些紧张的事情来发泄。”高子陌又叹了口气:“兰翘,我真想抽你!你要么一开始就听我的跟他分开;既然要在一起,就得把自己的承诺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