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去的突然,仓促中回到老家,仓促中筹备了她的丧事。
丧葬一切从简,村长说,这些明显的缩水风俗,对于这样生前固守传统的老人家是不敬的。
对于村中一些长辈的指责我沉默以对,也未曾放在心上。等到了地下,我奶奶见着我父母,如果我爷爷还没有投胎转世的话,他们刚好可以凑一桌麻将,一边打牌一边聊聊我的不孝,一边商量计划着等我百年之后归土如何暴K我一顿,阴间的日子,也算有点盼头。
我奶奶是病故,被送到镇上的卫生院的时候,医生发现她的肺部,有很严重的感染,几乎已经无药可救。我刚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一夜的时间里,她拉着我的手,在苍凉的病房中絮絮叨叨说了一个梦,她说我有事瞒着她,她说她昨天躺在医院里,看见我爸妈来找她,并对我爸妈身上的衣服做了一番描述。
民俗说将死的人总会在死前看到去世的亲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可以肯定,这种说法在我奶奶这里得到了应验,奶奶的那番描述让我觉得惊讶,因为那些关于衣服的形容,的确是我爸妈火化时,社区的工作人员从殡仪馆内购买的,一同抛进焚烧炉里的衣服。
那天我头缠白布腰系麻条,站在殡仪馆的院子里,看着焚化炉高耸入云的烟囱,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由社区工作者陪同,拿着个像菜单一样的黑皮册子,翻看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寿衣图样,价格从几十块到上千不等。
我百无聊赖翻着那些东西只觉得麻木,这年头死人的钱最好赚,我师父是殡葬用品的龙头,这上面的价格,比业内批发价翻了十多倍不止。
但事来仓促,我也没计较这些,而且丧事晦气,在我家那个有些过分苛守传统的省市,跟殡仪馆讨价还价是很让人看不起的。我随手挑了两件价格中等的,然后在麻木中眺望焚化炉的烟囱,脑子里想的是我爸妈的魂魄,是不是已经随着那烟升入云层里。
后来又花了些钱买了两条烟一瓶酒,用红布包裹,外面又套了个很大的黑色塑料袋,领骨灰处就在焚化炉前面的一个小窗户,连窗口都算不上,就是一个开了一半的窗户,老式的撑杆有些铁锈,乍看像是血液的颜色。两个负责焚化的焚化师都是普通人长相,甚至连制服都没穿。见我来到窗口前,其中一个先伸手,邻居大妈捅了我一把,我急忙递上黑色的大塑料袋,他们把烟酒接了放在桌下,才把已经放进骨灰盒并用黑布包好的骨灰分别递给我。
我奶奶生前常说,人这辈子,生是一场邂逅,死是一场解脱。
她生前邂逅了什么,我不清楚,不过这突然的病故,对她来说确实是一场解脱。
她解脱了。
我奶奶临死前我都没回答她的最后一个问题,我爸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道或者不知道,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没有意义,我也一样,事情已经发生,我回答或是不回答她的问题,于我于她,也都没什么意义。
她咽气之后,我倚在病房外抽了支烟,在我身后,护士和医生用尸袋装裹了我奶奶的遗体,迫不及待将她推往太平间,似乎是怕影响到病房里的其他病人。
我坐在门口抽烟的时候,我奶奶旁边病床的一大爷递了支自卷的旱烟给我,纸张是用他孙女的作业纸,上面还有英文字母。
我没多讲究,接过来点火就抽起来,除了刺激的大烟味,入口全是涩苦的烟渣,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麻木,被烟雾熏的眼睛疼,大滴大滴的眼泪淌下来的时候,我认清楚了现实,这世界上终于剩我一个人了,我终于可以做一些事情,丝毫不用介意后果,丝毫不用顾忌其他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天你会发觉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生不如死,只是大多数人认识到这一点是在四十岁以后,而我,比他们提前了二十二年。
我用学到的那丁点风水皮毛在老家的山坳里给我奶奶找了个风水宝穴,距离我爷爷的墓有点远,为这事儿,还被村里的老辈教育了一顿,我也无所谓,当初我爷爷下葬,也不知道是谁帮他定的穴位,那地儿背阴寒气特别重,下雨地面明显凹下去一块。
这在风水里其实是很不好的位置,风水中有说,“山上龙神不下水,水里龙神不上山。”
秦岭是一条大龙脉,村里的老人说,我们老家所在的山脉,是大龙脉中的一条小龙脉,“八百里秦川”是个有些夸张的形容,但也准确描述了秦岭山之多,山上龙神遇水不吉,所以秦岭众山环绕,知名可以称“大”的水系却没有几条。
我爷爷那个墓穴的位置,本来按周遭山势,算是上吉的位置,可惜一到下雨就惨,山中龙神被赶下了水,在水里连个虾米都算不上,彻底成了落汤鸡。
我给我奶奶挑的位置只能算中吉,但那处向阳,等一年后在坟头植两棵树再撒些花籽,有花有树,也能告慰老太太在天之灵,村中的老人觉得我不孝我也不想辩驳,就山脉走向来说,确实我爷爷旁边的穴位比我选的要好,但和我爷爷墓穴的毛病一样,那块的土松,地下又有几个泉眼儿,我奶奶要是葬在那块,没准地下水脉活动频繁的时候,她湿漉漉地能从坟地底下跳起来掐我,我在一片非议中坚持将奶奶的墓定在那里,就三天的工夫,过的比三年还累。
我在老宅住了两天,除了掏干净兜里的钱,在镇上的馆子请村里的劳力们肆意吃喝之外,第一次冷静下来,想想以后的打算,想想何去何从。
捱到最后一天,我也没考虑清楚以后要干嘛,我不可能窝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混吃等死,更没我爷爷当年的魄力,急流勇退每天田间地头朝露晚霞。又这么浪费了一天的时间以后,我最终还是给张晓陌打了个电话,接通后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他先开口问我。
“老太太走了?”
“走了。”我回得很平静,“你们张家收不收人?我想去找你们,但是又没法说服自己就这个样子去投奔……”
“你想做什么……”他的语气和我一样平静,顿了顿,“就你这个样子,你还能做什么!”
我摔了杯子,我奶奶常用的老瓷杯砸裂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我想他是听到了。
张晓陌冷笑一声挂了电话,过了几分钟,微信一响,出现一个地址,下面是一段他手打的文字。
“这里也许有你想要的,但是走出这一步,你最好想想清楚,这是个很特殊的环境,你要接触到他或者他们,就意味着你必须进入这个环境里,或许他或者他们现在的状态,你会一无所获,但是你不走出这一步,你连一点儿了解事实真相的可能性也没有,我能动用一些关系让你成功进入那里,但之后,你将孤立无援。”
那是一个地址,是我家所在的市区,一家颇有名气的,疗养院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