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元晋沉默着闭上双眼,指尖轻扣桌角,重归寂静的房间内一片肃杀。
待到半个时辰之后,桌上茶水凉透,元晋陡然睁开双眼,寒光冷厉,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随手将杯子掷下,换上一身白衣后,匆匆离开。
梁尘观坐落于乐水城与湘水之间,属于乐水城辐射范围,但作为齐州三大巨头之一,家大业大,门中弟子数万,再加上有所关系的俗家亲眷和随之聚拢而来的百姓、商家,早已自成一脉。
这些人无法进入梁尘观山门居住,就在附近建立了一座同名梁尘的小镇聚居,也负责为梁尘观提供各种生活物资,平日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也算是繁华。
自从元晋拜入梁尘观之后,元明他们并没有回宁海县,而是在梁尘镇上买下了一处房产,安居下来,方便就近照顾少年。
毕竟元晋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尽管元青羊和风婉静答应他远来乐水城修行武道,却不可能真得放心他一个人独自在异乡生活。
镇东一处幽静的小院前,元晋一袭白衣,气度翩翩,他上前轻叩门扉,很快,一道熟悉的声音就从门后传来。
“外面是谁?”
“明叔,是我。”
元晋轻声应着,里面的人一听,立刻打开木门,欢喜地迎接道:“少爷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几个月不见,元明还是那副老样子,他穿着一件青布长衫,额上带着些许汗水,沉稳的面庞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元晋踏入院中,就看到不大的院子里全是木人桩、石墩、兵器架这些,旁边还划出了一小块空地,似乎是专门用来比斗切磋。
元家随行的几名护卫都在院子里,看见元晋进来,大手一抹身上汗渍,纷纷迎了上来。
“少爷回来了,看上去身子强壮了啊……”
“那还用说,以少爷的资质,用不了多久就能赶上我们这些大老粗了,哈哈……”
元晋朝众人微一拱手,道:“诸位辛苦了,劳烦各位陪元晋离家远行,客居梁尘,有何需求,明叔尽可自决,绝不能亏待了大家。”
元明欣慰地笑了笑,他伸手引着元晋进入大堂,“多谢少爷体谅,照顾少爷是我们的本分,谈不上辛苦。就是整天呆在院子里有些无聊,我就去找了这些家伙事儿,闲来修行武艺,互相切磋,免得白费光阴。”
元晋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而是坐在主座上,端起茶杯悠然品味起来。
元明察言观色,就在一旁问道:“月前接到少爷的书信,得知少爷百日筑基功成,真是可喜可贺啊!我还记得,当年老爷百日筑基的时候,好像也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少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爷和夫人收到消息,一定极为高兴。”
“家里那边的书信还没传来?”
“还没,不过算算时间,也就是这几天了。”
元晋嗯了一声,又与元明闲谈了几句,突然道:“明叔,有件事要你去办。”
他将赵宜然的情况简单讲了一下,然后吩咐道:“你去找赵同问问打伤宜然的那人的情况,然后去城中……”
元明听到赵宜然的噩耗,惊怒交加,关切地询问了几句。
元赵两家毗邻而居,赵宜然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陡然遭逢如此惨事,怎能不令他们心生愤慨。
但听完元晋的吩咐,元明却皱起了眉头。他早年跟随元青羊游历天下,见识不俗,通过元晋的转述就推测出其中的鬼祟,肯定与赤云帮高层斗争有关。
若是依元晋的意思,贸然插手,己方在乐水城势单力孤,恐生不测。
只是,就在元明琢磨着如何婉言劝阻元晋之时,他看到少年泰然自若,悠闲品茗的姿态,心下不由一动。
“少爷年纪虽小,但一向是谋定而后动,绝不会鲁莽行事,这般吩咐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就先答应下来,若事不可为,就去向李观主求援。”
元明心中有了决定,便沉声答应下来,能有机会给赵宜然报仇,他又怎么会阻拦。
“少爷的吩咐我记下了!”元明面色沉稳,言简意赅。
元晋放下茶杯,“一切小心,切记绝不可打草惊蛇!还有,告诉赵同,这件事不要让宜然知道。”
“事成以后,我会尽快通知少爷。”
长乐楼是乐水城中最为繁华的一家酒楼,就开在城中心离州牧府不远的位置,四方通衢,人来人往,楼内美酒佳肴,应有尽有,又是百年老店,几道独门好菜遐迩扬名,一直是城中显贵宴客的首选之地。
时辰尚不到晌午,长乐楼中已经接近客满,一楼大厅中豪客大快朵颐,谈笑无忌,喧闹的气氛传到街上,引来行色匆匆的路人一阵关注,而后又在烈阳的炙烤催促下匆匆离去。
这时,有一位身穿破烂的粗布短襟,打着赤脚的矮小男子鬼鬼祟祟地摸到了酒楼门口。
他似乎也知道长乐楼的门槛极高,獐头鼠目的面上带着一抹犹豫,但在摸了摸腰上的金丝钱袋之后,竟一咬牙,抬起头来,倒背双手,装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就要往里走去。
长乐楼负责迎客的小二早就注意到了这张熟悉的面孔,他将布巾往肩上一搭,站在门前伸手一拦,冷着脸道:“王二混子,这里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看在街坊邻居的份上,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否则一会儿掌柜过来可有你好受!”
王二面色通红,气得整个人身子都佝偻起来,反而更显得猥琐不堪,他伸出乌黑的手指指着小二,恨恨道:“你,你给老子闭嘴!老子现在发达了,还不兴来长乐楼享受一顿!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越说越是激动,王二拍了拍缀在腰间的金丝钱袋,斜眼睨着傻愣住的小二,抬脚就往里闯去。
小二这时也不敢拦了,他迎来送往,眼力劲儿十足,自然认得大辰皇庄赠送给大客户的金丝钱袋,上面的金线灵纹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而且王二刚才拍打钱袋,小二听得清楚,里面绝对下不了几十两银子,在长乐楼一楼吃一顿绰绰有余。
“贼王八竟然翻了身!不过是个坑蒙拐骗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坑了哪个冤大头?!这样的好事怎么没让我碰到……”
小二对王二的底细极为清楚,嘴里嘀咕了几句,赶紧找掌柜汇报去了。
就王二那副模样,即使放他进来,也决不能放任不管,否则长乐楼的客人们怎么看,难道大家大笔银子送上,就是为了跟个不入流的混混同堂而坐?!
掌柜听了也是皱眉,但上门的客人也不能赶走,只好随机应变给王二在大堂角落里加了张小桌子,言语间敲打了几句,让他吃完赶紧走人。
王二这时倒也没有耍混,低眉顺眼地应着,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就抓向了一只肥鸡,满嘴流油地啃了起来。
长乐楼二楼是专为贵客提供的雅座,中间别出心裁地用屏风隔开,既保证了私人空间的隐秘,又增添了几分雅韵。而且还采取了特殊的隔音措施,一楼大堂的嘈杂完全传不到楼上来。
其中一处雅座,元晋向对面的李和光举杯,轻轻抿了一口,道:“长乐楼的酒虽也是百年佳酿,但比起在汤临县喝的俏春寒,还是少了几分滋味啊。”
对于元晋的言外之意,李和光心知肚明,今天他既然出现在了这里,就表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但李和光性情谦和,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元师弟,真得要这样做?”
元晋一笑,李和光这种性格是好事,也是坏事,但他今天能来,就还是元晋敬重的师兄,他给两人杯中添满,“师兄不用劝了,今日只需静观其变即可。我再敬师兄一杯。”
李和光摇头苦笑,与元晋饮尽,不禁想起了临行前向师尊请教时的场景。
听完元晋杀伐果断的计划,李长青只是叹息一声,捋着胡须默然片刻,一句“我知道了”就将李和光打发了出去。
离开之前,李和光隐约听到李长青的自语,“少年意气,却是杀性凛然啊……”
回过神来,李和光目光注视着看似温文尔雅的少年,心中思绪纷飞。
就在这时,楼下喧闹声中陡然响起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喊叫,声音之大,雅静的二楼都听得清清楚楚,在座诸人心中皆有不满,但碍于身份,一时不好表示。
“师兄且看,好戏开始了。”元晋眼神深处闪过一抹寒光,一口饮尽杯中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