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头一天的授业并未如朱伯涛曾期盼的那般精彩。
诸如《三字经》、《千字言》之类的启蒙读物,早在朱伯涛年幼时董皇后便已经请御书房的老太监讲解过,故而夏阁老便直接跳过了启蒙阶段,从四书中的《大学》开始讲起。
讲课的地点则定在了庭院里的一座小亭底下。
虽然在夏阁老的讲解下,那些复杂句子瞬间变得清晰明了许多,甚至碰上某些难理解的片段时,他还能通过举事例来使之更加生动形象,然而一路听下来,朱伯涛却仍旧觉得提不起劲,只是碍于讲解者是自己的偶像,再加上自个儿更是不久前才放过豪言,便只好强打精神听讲。
这就好比前世那些思想教育课程,固然优秀的教师能将其讲解得生动形象,但在底下听的学生却不一定会喜欢整天听这些大道理一样。
幸好身为皇子,朱伯涛并不需要如那些参加科举的学子般通篇背诵,而是做到理解便足矣,否则他真要抓狂了。
在差不多讲完了《大学》的前半篇后,这位夏阁老便结束了头一天的授业,留下一份书法作业后便径直离去了。
第二天的下午,只见夏阁老手持一卷黄褐色的书卷,笑吟吟地踱着步子准时出现在朱伯涛跟前,先是检查了其书法作业,待至认定合格后便又自昨日停下处继续讲起。
这次授业却又同昨日一般,固然生动,听者却仍旧浑然提不起劲,只是强行耐住性子,勉强着听完了全程。
然而,夏阁老却再次宣布了课程的结束,在置了新的作业后,便当即起身打算离去。
这一次,朱伯涛却终究是忍不住了,连忙喊了一声:“夏师傅!”
令朱伯涛惊诧的是,眼前这位已经背对他的夏阁老,在听到这声呼喊后,却是突然间轻笑出声来,待到转过头时,竟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老顽童神态:
“哈哈,老夫原以为殿下能忍到明天呢!”
看到夏阁老竟是这般反应,朱伯涛在傻眼了片刻之后,却是立马反应了过来,当下不满地嚷嚷道:“夏师傅,您不会是故意的吧?”
夏阁老笑着又捻了捻胡须问道:“殿下觉得老夫这两天讲的如何?”
“挺好的……”朱伯涛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决定告诉这位夏师傅自己的真实想法:“可是,我却老是觉得没兴趣听啊。”
“这就对了,殿下又不是寻常的读书人,自不必认同那些书生之见”只见夏阁老捻须一笑,以考量的目光注视着朱伯涛道:“敢问殿下,如今可理解《大学》上的内容否?”
“自然是能的。”朱伯涛当即回道,顺口便大致复述了一下大学里的内容。
只见夏阁老击节赞叹道:“不错,如今关于《大学》你在理解上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
“可是……”朱伯涛却不这么觉得,他有些疑惑地摸着后脑勺道:“既然我对其不感兴趣,夏师傅您也说我不必认同那些观点,那么我究竟又是为了什么要费时间学习这类书籍呢?”
夏阁老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因为它有用。”
“有用?”朱伯涛敏锐地察觉到了夏完淳用词上的讲究。
这位夏师傅却没有如旁人般立足于思想性、文学性等领域展开评价,而是简简单单的“有用”两个字,就仿佛这本传承千年被奉为经典的《大学》在他的眼中并不是一篇文章,而更像是……
工具!
朱伯涛忽然觉得自己隐约间仿佛悟到了什么,似乎有什么东西离自己只剩下一层纸的距离,若是捅破这层纸,自己整个人的内在恐怕都将发生变化。
沉默了片刻,夏阁老忽然慢条斯理地发问道:“敢问殿下,君王何以治天下?”
朱伯涛闻言不由一惊。
要知道,纵然桓宗曾同贵族相约不可以言论治有爵者罪,故而自天启以后,整个社会上层言论自由许多,甚至时常有大臣同皇帝顶嘴的情况,而夏完淳在入阁时便自动获得了奉政大夫的文爵,自当属有爵者之列。
但这位也太猛了吧,居然话锋一转就指向了社稷神器这个敏感的话题!
惊愕之下,他也只好略沉吟后便回道:“君王应当以德…以大臣治天下?”
“以德治天下这种话也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夏阁老似乎颇为不屑地道:“至于以大臣治天下,这话对,却也不对。”
朱伯涛当即虚心道:“夏师傅还请教我。”
“准确的说,应当是以官僚体系治天下,立下一个完备的流程,任其运行,让官员们各司其职,君王便也得以治天下。”
夏阁老解释道,随即踱着步子向前踱了几步,却是忽地又停下,扭头凝视着朱伯涛道:“敢问殿下,贪官奸吏自古多矣,君王又如何让官员各司其职?”
“这我知道!”
朱伯涛这下子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
要知道他在穿越前也同样思考过类似的问题,甚至还为此同很多网友讨论了好久,当即信心满满地昂首叉腰道:“自当以威迫之,以利诱之,以情动之!”
说到这里,他复又恍然道:“原来如此!太祖当年设立御史台,立酷刑以治贪腐,便是以威迫之;而桓宗当年提高官员薪酬,设立文爵制度,便是以利诱之;至于您刚讲的《大学》所发挥的作用,便是以情动之了!”
“老夫却没料到殿下竟睿智如斯!”夏阁老听完朱伯涛的回答,也不由惊艳地打量他一眼,顿时让朱伯涛暗爽不已。
“只不过,殿下所言固然正确,却仍是细枝末节而已,而非本质。”
“本质?”朱伯涛闻言不由皱眉沉思。
夏阁老看着朱伯涛眉头紧锁的模样,嘴角不由略微上翘,但须臾间便已恢复了寻常,忽而朗声开口:“君王当以欲导之!”
眼见朱伯涛自沉思中被猛地惊醒,夏阁老觉得愈发有意思了,便刻意顿了顿,随即进一步解释道:“立酷刑乃是使之欲生也,以功绩定升迁乃是使之欲上进也,至于所谓经典,实为欲之源泉。”
说到这,他也不由感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皆上善之欲也,更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基础!”
短暂沉默后,夏阁老忽道:“今日的课程便到此为止了,记得完成作业。”
说罢,只见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拾起那本泛黄的书卷,便缓步离开了,只留下朱伯涛立在原地沉思许久。
到了第三天,在考查完作业后,这位夏阁老先是让朱伯涛将前两天的内容复述了一遍,见大致无误后便又自《尚书》中的《尧典》一篇开始讲起。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夏阁老却是从四书五经中择篇幅穿插交替着进行讲解,偶尔亦会有精妙独到之言,让朱伯涛听得却是比头两日有兴趣不少。
由于内阁的值班制度,故而每隔七天夏阁老总有一两天不能过来授业,而逐渐习惯了上课的朱伯涛,由于这时候不知该干点什么好,干脆指挥着陆丰和珍儿,开始了各种鼓捣。
旁人都以为他在胡闹,好在他“顽劣”的名声早就传开了,却没什么人觉得奇怪。
只有他明白,自己却是想充分发挥穿越者的优势,尝试着试图将前世的一些东西制做出来。
这一做他倒是做上了瘾。
可惜,这些尝试却基本以失败告终,少数几个勉强做出来的,也多如院子里躺着的那个破烂蒸汽机一般,虽说算是动起来了,却由于他专业知识的匮乏而没什么实用性,反倒差点花光了他的零花钱,让朱伯涛好一阵气馁。
“难道我就是穿越了也没有搞发明的天赋么,”又一次实验失败后,朱伯涛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将来不能走那些小说里工业党的发展路线了。”
但随即他却振奋起精神道:“妈的,反正平日里这些零花钱除了打赏太监也没什么用,我又不可能争皇位,也没必要向那些阉人示好,与其给他们,还不如搞些发明来找乐子。”
在那之后,每逢太监来传旨意,他干脆连打赏的银子也免了,全用来搞发明,倒是让那些公公们每逢遇见了他,脸都黑了许多。
而这些没讨到赏钱的太监们,自然是要在背后说朱伯涛的坏话,以至于让朱伯涛在外面的名声竟是又烂了几分。
什么离经叛道、性情乖僻这类的就算了,居然连荒淫无度都出来了……
拜托,哥才九岁好么,身体还没发育到那一步呢!
一寸寸光阴就在这般的日常中逐渐逝去了,不知不觉间,时间竟已到了顺正元年。
正月十五的那天傍晚,朱伯涛本来坐在桌前,捧着本天启年间的科学著作《天工开物》正兴致满满地读着,希望能从中汲取些知识,来改进他庭院里那台丑陋无比的原始蒸汽机。
正到这时,陆丰却忽地凑上来禀报中宫来旨。
原来却是那位皇帝老爹打算在元宵节期间于皇极殿殿前办一场盛大的灯会,想让朱伯涛同他那两个兄弟也一起参与,也好享受下皇家的天伦之乐。
前来宣旨的太监一脸嫌弃地念到最后一句,同朱伯涛又没营养地随便扯了几句,见这位以抠门著称的三殿下仍在给他装傻充愣,压根就没给钱的打算,当即重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朱伯涛却也没在意,稍微收拾了下,随即也带着人赴灯会去了。
注1:
在本书中的设定中,文爵和武爵本质上除了名字以外在福利待遇上没区别,只是天启年间普遍重文轻武,桓宗为了照顾文臣们的虚荣心干脆又设了一个文爵。
文爵由高往低依次为光禄大夫,中议大夫,资政大夫,朝议大夫,奉政大夫,依次对应武爵中的公侯伯子男。
另外最低层的爵士和勋士却没有文武之分,二者虽然是贵族的一员,却不属于“有爵者”之列,同样可由言论治罪。
值得一提的是,能授予的贵族称号最低为爵士,勋士比爵士低却只能通过袭爵获得,而不能通过立功获得。勋士的存在是为了确保那些立功而受封爵士者他们的下一代依旧是贵族。
勋士可以理解为第二代爵士,二世而终。
注2:
《天工开物》在真正历史上是崇祯年间,在本架空历史中自然是天启年间(〃?〃)
ps:这章本来构思上只是过渡情节,结果动笔后才发现写得真尼玛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