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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些什么呢?”
苍君一进了门,便望见那白裘少年一见着他开门立刻手忙脚乱地收起了什么来。苍君对于少年这般着急掩藏的举动倒是并未发怒,反而还觉得有趣得很。
“还不能告诉苍君。”洛旻连忙将手中忙活的东西收了起来,还用一块黛绿锦布盖得严严实实得生怕苍君看见似的。他抬眼小心翼翼地望着苍君,似是有些怕男子会因此而愠怒。在看到苍君含笑的墨眸后,少年才不由得小松了口气,但仍旧有几分紧张。
“那哑儿要等到何日何时才告诉本座?”苍君勾唇笑了,他也并未追问洛旻到底是藏了什么。他坐到了少年身侧的椅上,带着几分闲散随意地抬手拿住砚石在洮河砚上为少年研墨。
苍君又怎会不知陈善在私下里搞什么名堂。
医圣谷僻然神秘,对于医圣谷内部江湖人知晓的消息少之又少,但在江湖上仍然流传着不少医圣谷亦真亦假的传闻。其中有一条传闻便是,医圣谷有一个传统,若是医圣谷之人有心仪之人,便会亲手制作一个面具送与心上人。若对方愿意接受并戴上面具,那便意味着两情相悦一双人了。
医圣谷前谷主与谷主夫人,也便是陈善的阿爹阿娘,他们二人之间的锦绣良缘也不知怎的还曾被当做一段佳话在民间广为流传。相传医圣谷前谷主夫人至爱红色,性情张烈热情,如同人间富贵花,可偏偏这朵艳俗的富贵花却被那雪岭之上的清冷孤傲的医圣谷谷主入了眼。只喜素色的医圣谷前谷主还为他的夫人画了一个锦黛桃红的桃花面具,灼灼陶华,嫣然美艳,正可谓人面桃花相映红。
即便医圣谷之人曾对谷主夫人有颇多微词,但医圣谷前谷主却是个情痴,只许此一人不娶。在成亲之日,医圣谷谷主更是为谷主夫人铺下十里红妆,万里红绸,身着红袍领了他挚爱之人入了医圣谷。自此之后,这医圣谷之上的众白之间,便多了一抹亮眼的艳色。
陈善也在画面具。
苍君早就看透,却也未曾点破,他甚至会特意多留给陈善一点单独的时间来画这个面具。
“再,再过几日,便好了。”洛旻仍有些许局促不安地双手捏着锦布,但是少年注目着苍君的眼神里却是见得出几分欣然与期待的。少年眉眼弯弯地笑了,似是有几分着迷地望着身前墨袍男子研墨的举止,这般至高至傲之人研墨都显得与旁人与众不同,一研一磨都透着浑然天成的气势。
这世间又有几人能让苍君屈尊研墨呢?
如今也只陈善此一人,很快连这一人都没了。
“那本座便等着。”苍君拿起狼毫蘸墨,然后将狼毫递给洛旻,“今晚本座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你早些歇息。明日待你醒了用过午食再启程,不需半日便能到遂城了。”
洛旻因重伤的缘故,已在江南休养了小半月,如今身子已然大好了,只不过体寒的身子还是有些虚而已。苍君在江南逗留的时日也因为洛旻而延期了好些日子,原本因有要事相商要去江南以南的青州的计划也因此弃了。苍君本大可派人守着江南的陈善,自己带人去青州或者回遂城,但他好似对于陈善不在身侧跟着而感到心神不定,始终要将这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着。
后来还是洛旻提出要回遂城,毕竟苍君是天苍教教主,江湖中人做江湖之事,权高位重之人做危险艰巨之事,如今必然有不少事堆积在遂城等待着苍君亲自处理。而且,无苍君在遂城坐镇,谁又能预料到天苍教会不会突遭变故?
不过回程途中,洛旻又小病一场。虽是身子虚受寒而引起了低烧,并非什么大事,苍君还是因此又停在了晔城几日让洛旻好生休息。昨日洛旻烧退了,苍君这才安排明日启程继续回遂城。
洛旻也有感觉,在他遭此一劫之后,苍君对他的态度有些许转变了。这个男子对洛旻更为亲善更为温柔也更为宠溺,能被苍君如此相待,即便沉溺其中而一往情深也并非何等难事。
更何况,陈善还是个傻的。
那刚下皑皑雪岭的少年便这么义无反顾地入了情海,即便死无葬身之地也生不得丝毫恨意。
说起来,今日便是苍君的生辰之日了。
原本的陈善也是知晓的,虽然苍君未提,但自有江湖之人知晓苍君在江南。不少人都前来向苍君贺寿,陈善也是无意听见的。更何况如今出了墨门绝杀令之事,只怕近来整个江湖都动荡不安,生怕也碍了苍君的眼而被断了绝路。
这几日因洛旻病了,苍君便暂住在晔城的宅院里。即便苍君并未在生辰之日设宴,也估摸着今晚踏门槛之人不会少。不管是威名亦或是恶名,天苍教苍君也早已名声远扬,足以威慑江湖,妄图结交攀附之人络绎不绝。
可是这几日洛旻因病光待屋子里了,未曾听见这生辰之日,这该如何是好。
“奈瑛姐。”洛旻手中举着那墨色的半脸面具,望向站在一旁向来默然无言的婢女。
“你觉得这个面具画得好吗?”
“公子画的自然是好的。”奈瑛抬眼望了眼然后恭敬地微低头,对少年淡漠地说道。
“可我分明觉得阿爹比我画得好看多了。”少年微蹙着眉头,倒是有几分嫌弃自己的手艺。医圣谷之人都是医者传人,都是自小练出来的手巧之艺,但少年似乎在画上独缺天赋,曾经还常被阿娘嘲笑,说以后面具画得太丑没姑娘敢要。
陈善之前在画面具的时候也是有顾虑的,若是苍君瞧不上这面具该怎么办?
但等到陈善真正落笔画面具之时,他的心绪却放空了,满脑子都是苍君的身影。
他的一笔一墨,一神一丝,一情一爱,都细腻地融入了这面具之中。
陈善想,苍君会喜欢的。
只可惜到最后陈善都未能完成他的面具,更别说送至苍君手中。
“我还需几日便画好了,奈瑛姐你说我何时送与苍君好呢?”大抵是因为奈瑛是少年最为信任之人,少年说起话来也无了拘束,显得有几分独有的稚气和活跃。那人儿好似对于将自己的心意放在口中一点都不知羞涩,如玉的面容上是因爱慕之心而泛起的熠熠光彩。
“奈瑛姐,你可知苍君的生辰是在何日?”
奈瑛未言语。
“奈瑛姐,也不知道吗。”少年并未得到回答,欣悦的声音里倒有几分失落下来。
“是今日。”奈瑛开口道。
话刚说完,奈瑛便见着少年一脸震惊的神色。
“今日?今日?今日……”而后少年便喃喃地一遍一遍重复,未曾有丝毫怀疑奈瑛的话,只是神色开始慌得焦虑起来了,“可,可我什么都没准备啊。今日可是苍君生辰,我却丝毫不知。”
奈瑛也未开口,只是静默地望着少年纠结的神色。
“奈瑛姐可以带我去院里的灶屋吗?我想亲手为苍君煮碗长寿面。”等到少年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后,洛旻似是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连忙站起来快步走到女子跟前。
身为婢女的奈瑛自然点头,而后便领着洛旻入了遣散无人的灶屋。
奈瑛望着少年在灶屋里忙活起来的身影,眉眼里的淡漠缓和了些,最后却是无声叹了口气。
陈善进了灶屋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苍君的耳中,苍君再无兴致与旁人惺惺作态,了了敷衍了前来拜寿之人后,便闭了府回到陈善的小院里。屋子的门有几分敞开,能远望到那暖暖烛火透过缝隙散入黑夜之中,那清秀的少年坐在圆桌边,双手拖着下颚,眉目间有几分纠结的神色地注目着眼前青花瓷碗装的长寿面。
“苍君!”这时还未等到苍君走近,少年的余光便先注意到了苍君。
他连忙站起身来,打开了门。
苍君的步伐微微顿住,只见那一室暖意与柔光都向他蓦得敞开。
而那白衣胜雪的人儿,如水的眼眸里映着他的身影,浅笑着伫立在那儿好似一直在等着他。
苍君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恍似归家。
“我还在想该怎么把长寿面给你,苍君你便来了!”少年精致的眉眼里满是惊喜。
“你遣人与本座说一声不就行了?”
只不过因为这一眼而乱了心神实在太过不智,苍君定住心绪,不再多想。苍君如今想来,他大概也是喜爱陈善的,但情爱之事浅尝辄止便可,勿要入了迷。苍君可以宠着护着陈善,但陈善不可成为他的软肋。若是将来有一日真的有人劫陈善要挟于他,他定不能因此丢了神智而屈了傲骨令人摆布。
“可是这般小事,若是延误了苍君的大事便不好了。”见着苍君进了门,洛旻连忙将那还烫着的长寿面推到苍君眼前,将筷子递给了苍君。
“哪能这么说。”苍君接了筷子却是抬手轻轻敲了下洛旻的头,嘴角勾起了一抹浅笑,“哑儿之事当然是头等大事,自然是什么都比不得。”
少年一怔,而后白净的小脸蛋上骤然浮起了嫩生生的红晕。
“是奈瑛告诉你今日是本座的生辰?”苍君问道。
“是我无意间问出来的。”洛旻也未多想便回了。
苍君瞥眼望向奈瑛,只怕唯有奈瑛才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寒意。
天苍教教主苍君身边无人知晓身份的四大影卫,奈瑛便是其中唯一一名女子,影奈。
无论是影奈鬓角的翡翠花簪,亦或是不管有意无意说出今日是他的生辰,亦或是领着陈善去往灶屋煮长寿面,冷情冷面的影奈都对陈善太过上心了。想来当日陈善遭遇毒箭命垂一线之际,还是影奈第一次露出过那般慌神的神情。但苍君也恰需要一个对陈善上心之人来照看他,只要影奈衷心依旧,苍君也不会太过追究。
苍君眉眼望了眼门,奈瑛领会教主之意地无声走出了屋,将木门严实地关上。
“你尝尝看,我和我阿娘学的。”洛旻期待地注视着苍君。
“我阿娘说,医术是医圣谷世代相传的,但是林家做面的本事也是家传的手艺,同样重要的。”
“你阿爹有没有说过你阿娘总喜欢强词夺理。”苍君听着洛旻的话不禁笑了,医圣谷出神入化的医术在江湖之上赫赫威名,多少人拜求医圣谷之人能出谷诊治却往往失望而归。在一个女人口中,却能与一碗平淡无奇的清汤面相提并论。
“医圣谷长老总说阿娘强词夺理,但是阿爹总说阿娘是对的。”每次提到阿爹阿娘的时候,少年的眉眼里的光彩便愈发夺人眼目,那片赤诚之心里永远寄托着对家与医圣谷的灼灼之爱。医圣谷的浩劫仇恨似乎并未在少年的心里留下任何阴影,能够留在那片心之净土的唯有世间至纯至美之物而已。
“哑儿,医圣谷里可有一人名为行之。”密令多年,苍君也未曾找到当日有救命之恩的小孩。不管是任何蛛丝马迹,天苍教也必定能寻出什么来,偏偏那唤作行之的小孩却就是找不到。
苍君也有想过,兴许医术世家的小孩日后入了医圣谷之门也不定。凡是医圣谷之人未满十五不得出谷,所以在江湖上便找不到此人。苍君曾派人对医圣谷之人多方打探是否医圣谷之内有人名为行之,不过都是得的否定的答案。此时苍君也不过是突然记了起来,随口问道。
“有。”洛旻顿了顿,然后点头。
这倒是完全出了苍君的意料,那个行之真在医圣谷里?
“可是与你差不多年岁?”
“是。”
苍君相信陈善定不会骗他的,这样看来,医圣谷之人都太过谨慎了,即便是面对有过命之交的友人也绝不透出丝毫医圣谷里的消息。怎么偏偏就出了陈善这个异类,问什么说什么,身为医圣谷谷主却是将医圣谷卖得彻底。苍君想,那一直跟随着的医圣谷之人是真的想将陈善带回去,重振医圣谷吗?也不知医圣谷老辈是怎么将下一任谷主养得如此不谙世事的。
“那他现在何处?”苍君还是想要再见见当日那个孩子,毕竟是救了他一命。
“改了名字,入了江湖,未曾回去。”洛旻轻声说道。
苍君微颔首,想来是到了十五的年纪便更名入了江湖。未回云隐岭的话,代表未曾遭遇浩劫还活着。既然如此,还是有迹可循的,医圣谷之后,近似弱冠之年的少年。
“你十五岁时可曾出谷?”苍君并未再追问那人更名后的名字,问了另个问题。医圣谷之规但凡年满十五的人都要出医圣谷历练三年才可归去,但是他初次见着年纪十六陈善的时候好似还是陈善第一次下谷。
“十五那年生了一场重病,便耽搁了。”洛旻摇头,“苍君先吃面,再不吃都凉了。”
苍君吃了第一口,汤果然已经有些凉了,味道很淡却也鲜,也算是第一次尝这种味道。
吃惯了山珍海味,如今回头吃起这清汤挂面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祝苍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苍君忍俊不禁笑起来,好像也便只有在少年跟前男人才如此肆意大笑起来。
刚才在堂厅里听惯阿谀奉承的祝寿词之后,再听到这种陈词滥调的祝寿吉语,反而觉得新鲜了。
“听起来倒像是给老人拜寿。”不过这江湖之上,只怕也无几人能真心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贺他早日穷途末路,骨化形销的倒是不少。
“有福和长寿才是最重要的。”洛旻一脸正经的振振有词地说道。他似是分明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既然苍君不满意,那便换一个吧。
“那便祝苍君得偿所愿。”
苍君微得怔了怔,得偿所愿,何才为得偿所愿呢?
“那哑儿可有所愿?”苍君问道眼前的少年。
“我自然也有所求。”少年如玉的眉眼在此时都格外温润,嘴角绽起浅淡的弧度,“哑儿只求苍君能允哑儿长伴苍君身侧便好。”
苍君不由一愣,心底说不出涌上了什么滋味。
男人的往日的冰冷残忍好似在这融融暖意里都消散一空,再也涌不起分毫。那影影倬倬的烛光也好似在此时也静静地流淌进了男人冰冷的心湖间,闪烁着微弱的温热。
也是,如此干净,如此脆弱之人,除了在他身边,这人还能在哪儿活下去?
“那本座允了。”苍君听到自己这么说道,也鲜少如同此时这般自然而然便笑了。
这五个字,似是一个承诺般,重重地落在心头。
待一碗面下肚,苍君突然记起来了,“今日收了不少好东西,待明日到了遂城你好好选选,有什么想要的遣人送你屋里。”
“我也有好东西给苍君。”少年听完却蹙起了秀眉,语气里倒似是有几分不服气。与苍君相处了近要一年了,先前因心神大创而木讷寡言的少年愈发回了原先的性情,竟是有几分任性骄纵,可见在医圣谷之上肯定是被众人宠着惯着的。
苍君挑了挑眉,难不成那面具已然画好了?
“这是送与苍君的生辰之礼,这也是哑儿最贵重之物了。”
苍君便见到少年将那琺瑯五彩的瓷盒放到了桌上。
男子的瞳仁微颤着,竟是不经意间蓦得将手中的长筷给折断了。他瞪大眼望着眼前的少年,似是想要从少年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他放下了手中的折筷,手指在此时有些僵硬地取了那瓷盒在手中。那他曾经试过百般方法都无法打开的瓷盒,此时在他手中缓缓打开。
琺瑯五彩的瓷盒里有一枚白玉色的药丸在锦绒间。
苍君的呼吸滞住,即便再平静再冰冷的心湖于此时都在汹涌澎湃地翻涌着。
他从一开始就便是为了起死为生之药而接近陈善,此等物件也早已在他手中把玩过好几次,只是苦于没有法子开起。即便后来他对陈善实有几分怜惜,但苍君知晓他对陈善的那几分好也算不得什么。而陈善呢?他一直伴他身侧从未提出离开,也曾义无反顾地将命给了他。如今,这人还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捧到他的眼前,仅为了他开心。
这世间与他都贪之逐之争之,而此时此等仙药却已成为他手中之物。
“这可是你们医圣谷世代传承之物?”
“是。”
“这可是人人求之的起死回生之药?”
“是。”
仅仅只是两个是,都足以让苍君心神震撼地难以自持。
苍君望着少年,烛火摇曳恍若在少年的瞳孔里散落了碎碎光屑,便就那么不期然地撞入了苍君的视线而后入了心房,恍若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动情思俱落心间。
如同浮光掠影般,有回忆便这么浮现在了苍君的脑海里——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苍君与我,年年今夜。]
醉酒之时,这少年面若红霞,与他右手相握,静谧而又专注的目光望着他。
[若我此生行善为道,只望善报都许予苍君。]
夜月之时,也是这少年双眼浸着水光坐在他的怀里,即便害怕也紧贴着他。
[苍君,我心悦你。]
床榻之上,亦是这少年枕在他的身上,即便因他命垂一线也依旧心系于他。
苍君抬手,指尖抚上了少年的眉眼,指腹间的温热如丝如缕地缠绵入骨。
他恍若此时才发现,这世间最珍贵之物原来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男子望着少年的墨黑眸子里恍若有什么浓重而又深沉的情感,即将满溢出来。
独此一人,此世间也唯有这一人,才会这般待他……
陈善也好,医圣谷谷主也罢,苍君都要了。
眼前这人不管从前是谁,今后也都只会是他独一人的哑儿。
“你便就这样送与了本座?”苍君合上了瓷盒,嗓音都有几分干涩和嘶哑。
少年弯起了眉眼,暖光下那双干净通透的眼眸波光潋滟,清丽脱俗的玉颜上勾起了一抹灿笑。
“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