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帝王心
谢珝到达宫门之后,载着谢臻的马车就沿着原路返回了,该嘱咐的都嘱咐了,他家的大家长就很放心地甩手走了。
谢珝也没什么不满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他爹若是突然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起来他才要觉得不正常了。
他来的算是较早的,但宫门前还是已经有了许多贡士们。
四下看了一番,没有看见熟悉的人,谢珝索性就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宫门前就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只不过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安静,见到熟人也不过抬手作揖,或点头示意,盖因宫门口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够寒暄的好地方。
前面不仅有原来的守卫,还有临时调来的羽林卫和锦衣卫,羽林卫着玄色袍服,锦衣卫着大红飞鱼服,皆是面目肃穆,黑红二色泾渭分明。
随着过去的时间愈长,考生们基本上也都到齐了,谢珝早在方才就看见了同为广陵书院出身的师弟们:范应期,沈鲤,韩辑,陈文焕四人,也颔首打过招呼了,他们应当是住在这附近的客栈之中,所以才组队过来的。
原本在谢珝知道他们过来时,就有意邀他们住进谢府,这样照看起来也方便,却不料被婉拒了,他一开始不明白,后来也就懂了。
应当是崔知著也邀请过他们去崔府住。
谢阁老与崔阁老的之间的斗争进来愈趋白热化,也就是去年大魏进兵才稍微缓和了一下。
他的这些师弟们恐怕暂时还不想轻易站队,他们或许觉得住进谁家就表示入了哪一派,索性谁家都不去,就住在客栈。
谢珝对于他们这种想法并不意外,也能理解,但最终还是在心中轻叹了口气,暗道朝廷之中哪有那么多的独善其身呢?
在宫门守卫,羽林卫和锦衣卫的虎视眈眈下,三百多名贡士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才从宫门口鱼贯而入。
谢珝是为头名会元,自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由人带领着往殿试的奉先殿中走去。
他曾为太子伴读,又兼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自然对宫内的高墙红瓦,金碧辉煌都很熟悉,可就算是他,在此时这种氛围之中,情绪也难以自抑地波动起来,望着这条路,望着已经出现在视线之中的奉先殿,金龙绕柱,飞腾盘旋,是那般的庄严肃穆。
似乎已经见到了东华门唱名,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盛景!
不过须臾,他们就清醒了过来。
若想实现心中这一野望,还得过了眼前这一关才行。
众位贡士们到达奉先殿门口,经过点名之后,才依次进殿。
点名的两位官员皆着朝廷正二品官服,观其样貌约莫都在花甲之年,然目光如炬,气势威严。
旁人或许不识得,谢珝却是有所了解的,这两位精神矍铄的官员正是执掌都察院的两位长官,左都御史黄武和右都御史杨罗成。
不仅如此,谢珝还知道一点儿旁的消息,前些年因受盛京院试科举舞弊案牵连的主考官白慎行,此时也已经被皇帝亲点入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黄武和右都御史杨罗成如今都已年老,白慎行又为皇帝赏识的心腹,接下来的位置想必不会低。
不过这些事情都与谢珝暂时无关。
贡士们进殿之后,就看见殿中的若干位读卷官,这些人皆是大永的朝廷重臣,皇帝亲点。
为首三人身穿绯红官服,那个年岁明显比旁人老迈,一把胡子已经白了的乃是内阁首辅,文华阁大学士薛士霖,而后便是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谢阁老谢渊,与户部尚书,谨身阁大学士崔阁老崔朔。
正是大永重臣!内阁三鼎!
因薛首辅实在年迈,貌似走路都很成问题,于是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便由谢阁老代替了。
经过这番,众贡士们接下来便是拜见皇帝。
此后,才一一落座。
殿试答题,正式开始。
因殿试只考策论一道,所以众位考生们拿到的就只有空白的草稿纸与答题纸,正当众人正在或疑虑,或忐忑的时候,他们头顶传来了一道尖细的声音,明显是皇帝身边的内监,谢珝立马从他的话里提取到了重点。
——也就是这次殿试的策论题目。
“问帝王之心与帝王之策。”
题目很短,谢珝在听清之后便提笔将它写在了草稿纸上,然后凝目望去。
这道题目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求考生站在帝王的角度上,回答该如何为政和该用什么样的思想为政的问题。
很明显,这道题定然是皇帝亲自出的。
相比较其他考生此时的眉头紧蹙,谢珝的神色便淡然许多。
——这是在上方那些读卷官的眼中。
其实,谢珝在看到考题之后,心中也不甚轻松,只是他平时淡然惯了,面上不怎么能看得出来罢了。这道题目是很明确,可该怎么答题,这个度却很难把握,如何为政?该用什么样的思想为政?
这不就是要给皇帝提意见吗?
可皇帝的意见哪里是那么好提的。
说轻了不行,这是谄媚,说重了也不行,这是张狂,左右为难,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坑里去。
时间已过半晌,其他人都已经开始动笔了,谢珝还在静坐着端详题目。
思考了许久,他才终于下定了心思,不去猜度皇帝与考官们是怎么想的,他还是决定以自己一贯的风格来答卷,平稳端直,不图奇,不冒进。
他提笔蘸墨,开始往草稿纸上写道:
臣对:
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
他开头便说:听说帝王亲自治理国家,必须要有切实可行的治国方案,还要日理万机,才能获得太平的治理;必须有率领和倡导国家治国思想,才能够磨练和激励百官,改革与振兴各种事务,才能达到无比兴盛的治理。
写完这一段,谢珝继续悬腕纸上。
接下来他便阐述了“立实心”,“举实政”以及“以实心行实政,因以实政致弘勋”之间的关系。
何为“实心”?
便是“振怠情,励精明”。
就是让懒惰懈怠的人振作起精神来办事,再鼓励精明能干的人们更加勤奋起来。
何为“实政”?
便是“立纪纲,饰法度”。
就是要建立规章制度,整顿法治,建立以法治国的观念。
并且主张将“立实心”与“举实政”结合起来,便是“以实心行实政,因以实政致弘勋”了。
谢珝比旁人动笔都晚,但开始之后,便如文思泉涌,笔下毫无停滞。
上面几位大人们自然也注意到了他。
薛士霖薛首辅垂着眼皮,老神在在,好像是在看他,又不像是在看他。
谢阁老神色淡然,仿佛底下答卷的人中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一般。
崔阁老却也是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看似十分满意,不过其他人想也知道,他满意的定然是自己的孙子。
因为谢阁老与崔阁老二人的孙子都在此次科考之中,所以这两位大学士这一回只充当殿试的监考官,后面的评卷自然就不能参加了,皇帝先前就点了另外两人替他们。
所以他们这会儿,是真·看热闹。
时至半日,金吾卫们提着饭食进殿,谢珝第一个放下了笔。
他虽是提笔晚,但却是头一个答完的,准备用完饭食再行誊写。
第二个是崔知著。
第三个是秦微明。
谢珝在余光里清清楚楚,对这个结果,他也毫不意外。
第四……
第五……
随后有更多的考生答完,放下手中的笔。
饭食有点简陋,肉饼,米饭和清汤,难以让人想象,这样的饭食是出自御膳房。
谢珝神色淡淡地用完了饭,擦过手之后往四下扫了一眼,吃饭的人倒也不多,大多数人还在奋笔疾书。
于是他也重新拿起了笔,对草稿纸上的策论稍作润色修改,便将其誊写至答题卷上。
两个时辰过后,殿中已有大半数考生已经答完。
谢臻预想中的皇帝亲问并没有发生,不知是不是皇帝身体不适,在殿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谢珝就听见上方的龙椅处传来声响,好似是众人陪着皇帝离开了。
没有当场考问,难说到底符不符合规矩。
谢珝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总之交卷的时辰终究到了,众人又像来时一样,由人领着出了奉先殿,然后出了宫门。
不远处落日的余晖罩着谢府的马车,谢珝缓缓抬步走了过去。
苦读数年,结果将出,他此时的心境竟然十分平和。
作者有话要说:题目“问帝王之心与帝王之政”——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殿试题目
解题改写选自——明朝赵秉忠状元卷
哎呀,考完就快能成亲啦~=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