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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儿。”一声轻唤,闻人战骨头一软,回眸见来人,心下雀跃,难以言表。
五鹿浑环顾四下,又再抬手,将屋外几人一并招呼进来,抱臂胸前,沉声缓道:“未曾想,请无忧王子大驾至此,还要费诸多功夫。”
来人扫见屋内诸人,先是一怔,探头又瞧见内里柔柔娇立的慧颜,面皮陡地一紧,侧目瞧瞧身后跟随四名护卫,后再凝眸五鹿浑,不待诸人反应,已是展臂,愣愣上前,将五鹿浑紧抱,笑道:“兄长!许久不见了。”
此一人,正是悄无声息尾随闻人战至大椿的五鹿老。
五鹿老身后四人,得见五鹿浑,亦是恭敬,拱手施揖道:“拜见大皇子。”
五鹿浑眉头微皱,扬手示意那四人低声,又将右臂高抬,两指一捏五鹿老后领,将其硬生生扯出去半丈,后则瞧着被闻人战剃了须的五鹿老,扑哧一声,解颐再笑。
“怎得成了这幅模样?”五鹿浑指点五鹿老几番,心下笑道:我虽一直看不惯他强作老成、蓄须放浪的样子,然则时日久了,陡地瞧见他失了胡须,竟还不习惯起来。
五鹿老面现讪讪,一侧唇角一紧,冲闻人战努努嘴,示意道:“全赖这姑娘妙手。”
五鹿浑也不深究,扫一眼那四名护卫,沉声询道:“此回,你这小王爷,又是唱的哪一出?”
五鹿老踱步上前,附耳冲五鹿浑轻道:“兄长,亏得小迎机灵,将我及时救下。不然,还不知要被那小姑娘拐卖到何处去呢。弟弟我想着,若那女子另有图谋,卷土重来,岂不可怖?这便将计就计,尾随她至此,想着看看她可有同党,一举端了。”
五鹿浑闻听,送五鹿老个白眼,一字一顿道:“若是此行,我请个男子前往,又或那姑娘不过中人之姿,你这百事缠身的王爷,可还会有此闲情?”
胥留留听得兄弟二人言来语往,心下更见鄙夷:五鹿老这般性情,怕是抱琴城那桩子事儿,必非首回,也自不会是最后一回。思及此处,胥留留不由细瞧五鹿老形容,见其身形高大,颇见英武,面庞却是白嫩异常,五官轮廓略深,想是凸显了胡人特色。
“这两兄弟,长得有少许相似,细细一瞧,又全然不似。”胥留留长纳口气,心下再道:五鹿浑面容俊秀,却毫不张扬,质若朗月,加之其笑时,两颊正中同唇角半寸开外,四个笑靥齐展,更是显得可人近人,尤是无间;然五鹿老却是美的浓烈,齿牙张舞,貌似日轮,实难定睛,即便笑着,眶内生寒,着实令人望而却步。
二人相比,一个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个是“图穷匕首见,一发系千钧”。相由心生,怕是两兄弟性情相异,也在情理之中。
“兄长,你莫生气,”五鹿老手指就近下颌,正欲捻须,扑了个空,只得缓缓摩挲唇角,低声接道:“你遣去的这位姑娘,下手也忒狠!莫不是兄长未加提点,让其多加顾念你我手足之谊?”
五鹿浑不见着恼,上前一拢五鹿老肩背,手指一抬,正对着慧颜,轻笑道:“小王爷,今儿我们便来计较计较这手足之谊。你且说说,这位抱琴城的慧颜姑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抱……抱琴城?”五鹿老口内支吾,搔首不止,目珠一沉,原想着百般狡赖,五鹿浑定无实证,然则抬眉之际,一瞧见慧颜伫立在旁,楚楚可怜,这怜香惜玉的性情入了骨子里的放浪王爷,心下终是不忍,眉眼一低,拊膺长叹道:“是,我确是请了高人,将我易容成兄长的样貌,暗中独往钜燕偷欢来着。”
“你这…...”五鹿浑抬掌轻敲五鹿老脑壳,“整个五鹿,还不够你浪荡?怎就非得去那么老远丢人?”
五鹿老两掌抱头,一边躲闪,一边疾道:“人言南方多美人儿,父王既不肯让我名正言顺前往,我也只得另寻它法,避人耳目。”
“既然知道不当令旁人知晓,怎还非要易容成我的样貌,又……又跟人家姑娘挑明自己身份?”
“若是易容成个太丑的,哪里会有姑娘钟情于我?至于挑明身份,兄长你也知道,我便是个挥金如土的个性,在抱琴城大手大脚铺张过了头,若不挑明我乃皇族,只怕就要被人当了江洋大盗去。”五鹿老眉尾一飞,冲五鹿浑腆着面皮再道:“况且,父王每次教训我,总得要说——瞧瞧你哥哥谦谦君子的做派,从不拈花惹草,从不招惹风流债……我心底倒还有些许盼望,若是慧颜口松,将我这身份传扬出去,到了父王耳朵里,还指不定他要怎样吹胡子瞪眼!”
五鹿浑听了此番言辞,饶是再好的涵养,也是压不下心头怒火,回眸冲门边护卫道:“迎来送往,你们过来,给我按住你们王爷。”
四人闻声,面色颇是难看,进也不是,退也不成,面面相觑着,不敢动作。
“好,好。不动最好,一会儿你们若敢动,我便让你们再也动不了!”五鹿浑见状,也不强逼,嗖的一声,将腰间所缠软剑抽了,挺身上前,直往五鹿老所在。
五鹿老见状,自知不妙,满屋乱窜,却仍是比不得有拳脚功夫的五鹿浑动作敏捷。不消一刻,其便被那软剑剑身狠狠抽在屁股上,痛得他连连讨饶,吱哇乱叫。
屋内诸人,除却宋又谷同闻人战,无不强忍笑意,或低眉,或掩面;而宋又谷他们二人,则是专捡了屋角一处地方翘脚坐着,一边乐呵呵看戏,一边慢吞吞吃那绿豆凉糕。
约莫一炷香后,木尽雁尽着实看不下去,沉喝一声,止了五鹿浑动作。
“公子,现如今,既已知晓此事因果,不知我们苑内女弟子,尔等欲为其作何打算?”
五鹿浑冷着面孔,徐徐将软剑归位,偷眼慧颜,再冲左右护法施揖道:“舍弟闯下大祸,在下绝不包庇。”话音方落,同五鹿老递个眼风,示意其上前说个明白。
五鹿老唇角下耷,喘着粗气,一步一顿往慧颜跟前。待站定,双眸含情,柔柔缓道:“慧颜,抱琴城几日,魂牵梦萦,莫能忘怀。我早有意差人再往那处寻你,然则……甫回玲珑京,便被一堆琐碎缠身,实不得机;后来念起,遣人去那凤箫街旧宅,竟是人去楼空……阴差阳错,一错百错,此事终归我之失过,任你打骂,绝无二话。”
慧颜肩头轻颤,凝眸细瞧五鹿老,目睑动也不动,越是细看,眉头越紧。
五鹿老见状,心下更虚,抿唇接道:“你若欲同我归返玲珑京,我自当将王府最好的一处院落打扫停当,专候着你;若你还有旁的念想,也同我一一说来,便是明月天星,我也能想方设法为你取来,只求你趁怀一笑便好。”
慧颜闻听,反见苦笑,轻哼一声,泪已是扑簌扑簌紧着落下。不待五鹿老又再启唇,慧颜已是上前,单掌一抚五鹿老唇瓣,后则柔柔拉了五鹿老左掌至身前,不住摩挲那掌心疤痕,隔了半刻,方道:“你既认下,慧颜便无所求。抱琴城那几日,终归并非慧颜黄粱一梦。”
慧颜一顿,抬眉正对五鹿老,嫣然浅笑,“慧颜不欲往玲珑京。”
“这是……为何?”
“方才公子言及,若慧颜有旁的愿望,定会助其成真,然则……”慧颜鼻头微酸,眼神越过五鹿老,却是定定落于五鹿浑身上,久久凝看,不忍眨眉,“然则,公子即便手眼通天,有些个事儿,有些个人,怕公子仍是计算不到、左右不了。慧颜不敢奢望,也不想凭白添了三人愁烦,系縻束牵,反会惹了公子不便。”话音方落,两掌立收,放脚向外,同五鹿老摩肩擦身,决绝而去。
五鹿浑闻听此言,怎不解意,侧颊目送慧颜出了屋外,见其娇弱背影,尤显依依。此时此境,心下竟隐隐对慧颜这弱质女流生出些敬佩。
五鹿老此刻却是冷了眉目,左掌仍是空抬,细瞧其上,早是承了慧颜数颗泪滴,既亮,又凉。
“两位护法,如此,该当如何?”胥留留一扫门口木尽雁尽二人,又瞧瞧那迎来送往四大护卫,思及慧颜,不免唏嘘。
木尽雁尽显然也是未料得有此结果,对望一眼,见慧颜轻描淡写,已然了结此事,他二人若仍不依不饶,兵出无名,岂不可笑。
“既已如此,我等又能如何?”木尽冲五鹿浑拱手,感慨叹道:“在下尚有一言,代泽女转告两位五鹿公子。”
“请。”
“微泽苑中人,依令绝不可踏足玲珑京;也望五鹿皇室中人,切莫再入微泽苑势力所辖。泽女慈悲,初回留手,若是在广达城内再见诸位,怕是难再客套,非得拳脚见真章不可!”
“就此别过!”木尽雁尽眼风尽扫屋内,齐齐颔首道。
待得半刻,宋又谷料那二人走远,方敢上前,低声调笑道:“他那微泽苑,说是专帮痴情女子之地,依他们方才所言,想是泽女同五鹿国主有些个渊源?”
胥留留闻听,自是不睬宋又谷,心下暗道:难怪那左右护法未携慧颜直往玲珑京,反是在大椿守株待兔。
“你们两兄弟,一个夺身,一个夺心。可怜了人家慧颜姑娘,千里寻夫,反落得这般凄凉田地。”宋又谷唇角一勾,抬声接道。
五鹿浑亦不睬他,扬袖屏退四名护卫,待那房门紧掩,这方踱步上前,近了五鹿老,沉声道:“方才……可有打疼了你?”
五鹿老仍是痴痴瞧着那空落落的掌心,闻五鹿浑之言,便将左掌近了面颊,轻将那泪滴抹了,轻声笑道:“兄长当我是纸作的不成。”
兄弟二人相视一面,反是笑得不间不界。
闻人战食尽盘内五只凉糕,手背往唇角一擦,一蹦一跳,到了五鹿老跟前。
“你倒说说,怎就摸到此处?”
五鹿老此时瞧见闻人战,瞬间转了一副脸孔,巧笑应道:“小美人儿,你叫何名?”
闻人战翻个白眼,冲五鹿浑娇声抱怨,“鹿哥哥,你看。”
不待五鹿浑接应,五鹿老已是朗笑出声,戏谑接言,“鹿哥哥?本王,也是鹿哥哥。”
五鹿浑轻咳两声,面色一沉,缓道:“可是在那马匹上动了手脚?”
“知小鹿者,唯大鹿也。”五鹿老不由笑道:“若论知己,怕是连玲珑京上的老鹿,也不及兄长。”
“没大没小,无长无幼。”五鹿浑嘴上虽是这般说着,仍是高抬唇角,摇眉笑出声来。
“我令小迎在林间那快马马腹处,暗藏了一兜细细碾磨的夜珠粉,又卸了我们所驭几匹快马马掌,用棉布包了个严严实实。”言罢,五鹿老冲闻人战挑挑眉,面上满是自得。
“你……那夜,你到底醉是没醉?”
“醉了,醉了,美人在怀,怎会不醉?”
房内两女闻听此言,虽知五鹿老嘴上敷衍,然则细瞧其形容片刻,竟也飘飘然恍若登仙,满膺蜜意,连带目华亦是柔和起来,眼波流转处,漫是春情。
宋又谷见状,口唇稍开,徐徐吞唾,面上颇见不甘。
五鹿浑稍一抬臂,止了五鹿老说话,目珠转个两回,方道:“你说,是请了高人,将你易容成我的容貌,你所请的,难不成是鸡鸣岛主游旧?”
“兄长怎会知道?”五鹿老一怔,立时接应,“初时他尚且不肯,我可是命人三顾茅庐,酬以千金,方请得他出马。”
胥留留一听,隐隐觉得此事同水寒珠有些个干连,然细思前后,却不得线索,只得抬眉一扫面前两兄弟,端详一会儿,暗道:这两人,身形也算相似,声音听来,倒也相差不远,无怪易容之后,慧颜姑娘难以明辨。
五鹿浑长纳口气,同胥留留眉语二三,方又再道:“栾栾,你可知道,这位闻人姑娘,正是师承游岛主。”
五鹿老啧啧两声,面颊往闻人战目前一探,笑道:“闻人姑娘,不错,手艺着实不错。”
“栾栾?什么栾栾?”闻人战一仰脖颈,冲五鹿老道。
“我那小名,便是栾栾。”
闻人战轻哼一声,撇嘴嗤道:“栾栾,我看是乱乱还差不离。”
“你若觉得好,我定依你。”五鹿老摇头晃脑,应声接道。
“游岛主本不是见钱眼开之辈,千金虽重,也未必真能请得动他。”
五鹿老闻听此言,瞧瞧闻人战,终是返身退至五鹿浑身侧,附耳低声,“兄长,日前,我已见了……姬宗主。”五鹿老支吾不绝,长息一阵,终似下定决心,轻道:“这方知晓,我又闯下了祸事。还好眼下案子已结,不然,怕我难逃干系,往宗庙跪个十天半月,就算轻罚了。”
五鹿浑心下一紧,已然确信此事同水寒必有关连。
“我早闻听,游旧同巨盗闻人不止,乃是老友。为了请游岛主助我易容,我便卖了个消息给他,以为交换。”五鹿老徐徐吐纳,定定心神,又再接道:“确如兄长所言,我那千金,还真未入了游旧的眼。”
五鹿浑眉头紧攒,厉声一喝,“你可是将尤耳使者欲入玲珑京面呈水寒一事漏于游旧?”
此言一出,屋内所余三人,皆是心惊。
五鹿老肩头一抖,暗暗偷眼身后三人,立时又冲五鹿浑挤眉弄眼轻道:“兄长,何必如此高声?”
五鹿浑轻哼一声,无奈应道:“若非你这儿戏之举,我等几人,岂会劳碌日久?”言罢,徐缓摇眉,对这肆意妄为的胞弟也着实失了奈何。
“此时水寒已入宫内,你知晓前后,也无不对,”五鹿浑眉尾乍飞,疾声再道:“然则数月之前,方接尤耳国主密函,告知偶得祥瑞,父王那时唯将此事大概透于师父同我两人,就是怕你不知轻重,惹出波折。如此,你是如何早早得了消息?”
五鹿老这方解意,念着屋内皆是知情人,便也不多顾忌,沉声接应,“要怪还不得怪姬宗主。那日我去你府上,恰巧得见他一人在你那书房,眉头攒成一团,喃喃自语的,正是水寒一事。我又不聋,自然而然听了去,七拼八凑起来,猜也猜出个大概。”
五鹿浑同胥留留对视一面,心下已然将此事因果捋了个明白。
“怕是祥金卫早早查知五鹿老派人往鸡鸣岛了。”胥留留阖了眼目,脑内心下,深感倦怠。
“如此说来,那水寒,终还是被闻人老头抢了先。”闻人战颇感不忿,摩拳轻道:“此回偷人,能不能算我得手?这样,见了闻人老头,本姑娘也有些话说。”
宋又谷不睬闻人战,懒声应道:“此事,终归算是解开了最开始一团乱麻。现下,我等可是还要往薄山去?”
“若得见闻人前辈,由其亲证,此事,方算有始有终。”五鹿浑缓声应道。
“薄山?你等可是要去那乱云阁?”五鹿老闻听,立时跃跃起来。
宋又谷眉头紧皱,冲五鹿浑撇嘴道:“你可莫说,要带着你这胞弟同往。”
五鹿浑尚不及有应,已闻五鹿老抬声笑道:“你又是何人?你既去得,本王如何便去不得?”
“好说,本公子乃是销磨楼主人座下唯一弟子,宋又谷。”
“销磨楼?久仰盛名。宋又谷?闻所未闻。”
“确实不如你无忧王子名声在外。”
“虚名如浮云,好的烂的,本王可全不在乎。”五鹿老取座桌边,自行布了盏茶,径自接道:“苦短数十载,本王只想着随心所欲,不枉此生便可。”话音方落,五鹿老上前,给五鹿浑递了杯茶,一字一顿道:“兄长,此一回,可断断不能抛下了我。不然,怕是你我兄弟一前一后,终归都得回返玲珑京去。”
五鹿浑浅啜茶汤,自然知晓他这胞弟话中深意,思忖良久,启唇缓道:“你先将迎来送往遣回王府,若你应承一路不再惹是生非,自可随我同往。只不过,莫要在外耽搁太久,免得你府上便嬖之徒乱嚼口舌。”
“我这人,向来没什么耐性,玩上几天,厌了自然就回去。”五鹿老唇角一抿,自言自语道:“反正京里无事,父王也不会天天召见。若其当真想起来还有你我这两个儿子,也是定要先寻了你去;我这不肖子,早早在父王那里现了原形,用不着虚头巴脑的耍假把式。”
五鹿浑一怔,稍一上前,探掌按在五鹿老肩上,徐徐拍个两回。
“兄长,时候尚早,你便同我讲讲你离京后的趣事儿如何?”五鹿老巧笑,目珠骤亮,“我可是自姬宗主那头,打探了好些你的消息。你也知道,姬宗主最吃不消的,便是我了。”
五鹿浑耳内虽听着五鹿老碎碎唠叨不止,然其心下,全不过念着:师父啊师父,您这般所为,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