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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前,广达咸朋山庄。
胥子思同其长子胥垂垂坐于堂内,一个一派淡然,一个一脸官司。
“父亲,怎得自您从玲珑京归返,短短数日,便有这般多江湖人士前来寻衅?”胥垂垂攒着眉眼,低声道。
胥子思长纳口气,徐徐抿一口淡茶,缓道:“也算不得寻衅,不过互相切磋切磋。”
“多是籍籍无名之辈,倒似受人指使多些。”
胥子思目睑一阖,闻胥垂垂接道:“父亲雅量,战前战后,竟还预备了饮宴。”
闻听此言,胥子思抬掌按了按两颞,摇眉应道:“现下正是饭点,我还得过去,敬他们一敬,聊表谢忱。”话音方落,放脚便往外堂。
“谢?”胥垂垂轻嗤一声,心下暗道:是谢这群武人前来挑战,刀剑相向;还是谢这群老饕前来参宴,饭来张口?这般思忖着,却也已然起身,尾随胥子思离了堂内,反往内院而去。
这一边,胥子思到得外堂,见府内老仆恭立门边,挑眉朝内一瞧,见堂内安置了四桌,每桌五六人,已然吃得杯盘狼藉,炙冷羹残。然则其中一隅,尚且蹲坐两人,皆着粗布灰袍,头发仅用一条红绳拢于背后,一掌托盘,一手持筷,直将面庞埋入盘内,狼吞虎咽不停。
胥子思见状,挑眉浅笑,径自摇了摇头,扬手示意老仆,令其往厨上,再多取些饭菜。
堂内几人,拊腹之际,终是抬眉瞧见胥子思。转脸功夫,席上诸人面皮骤紧,一边逃目,一边齐齐起身,拱手道:“胥庄主,承蒙招待。”
胥子思微微摇了摇手,颔首笑道:“诸位今晨皆已同在下过了招。蒙诸位容情,点到即止,在下多谢。”
几人闻声,面上臊红,无不讪讪以应,“胥庄主客气,我等可是无地自容了。”话音方落,举杯推盏,又再齐道:“多谢胥庄主手下留情,我等,甘拜下风。”
胥子思接了仆从递上杯盏,两手一弓,一饮而尽。
余人亦是干了满盏,口内相互客套着,再同胥子思话个别,一个个鱼贯而出,连半刻也多呆不得;尚有几人,临走侧目瞧见那角落二人,心下面上,满是鄙夷。
胥子思见众人已去,这方捡了一座,徐徐落身,冲那两粗布汉子朗声道:“两位,怎不就坐?”
此时,角落那二人呼拉拉吞了盘内最后一口饭菜,一边咀嚼,一边探舌卷了嘴角饭粒,将那碗筷一搁,对视一面,已然起身。
胥子思这方瞧见二人长相,见其皆生得白净,然两腮无肉,看着倒更像肩不能挑的虚弱书生多些。
“我们兄弟,不敢入席。”
“何也?”
“入席为客。我等非请非留,非亲非友,实在不配入席。”
胥子思闻声朗笑,竟是起身,拱手相请,“两位,在下这便相邀入席,陪我这老头子,多进几盏薄酒可好?”
那两人见状,目睑一紧,已是齐齐抿唇上前。
“二位可知,方才离去诸人,亦非在下延请至此,全不过是自行登门下战帖的江湖朋友。”
“我二人自然知晓。”
“他们既可入席饮宴,你等又有何不可?”
两人闻声,轻笑间,饮下一盏,一人方应道:“他们来此,只为挑战。过招之后吃上一餐,自无不妥。然则,我们兄弟此来,却是正为着这一餐。如此,来意已然逊了旁人一筹,怎不自觉矮人一头?”
胥子思阖了眼目,一边浅笑,一边摇眉,心下暗道:此二人,倒也有些意思。
“如此说来,二位便是听闻我府上多有侠客,日日摆宴,这方前来凑个热闹?”胥子思眼目微开,眼风却是扫见身侧二人所携佩剑,不由笑道。
“我等……虽也有心前来比拼比拼,然则,以胥大侠江湖盛名,我们兄弟本是将你列为挑战名单末三,算一算时日,怕是得过个一年半载,方可来这咸朋山庄才是。”
“哦?”胥子思目珠乍亮,笑应道:“那之所以提前到此,便是为着这一桌饭菜不成?”话音未落,胥子思左手轻提酒壶,右手一捉左袖,稍稍起身,亲为那二人又斟了满盏。
二人见状,立时起身,后退半步,拱手却立,面上煞是羞赧。
“在下尚有些好奇,我既为末三,那末二同最末,当是何人?”
对坐二人相视一笑,沉声应道:“末二,便是一笑山庄锦公子。”
胥子思闻声,亦是会心一笑:“放眼江湖后起之秀,楚锦确是使剑的好手。”
“至于最末,自然是那‘剑横子’杜苦。”
胥子思眉关稍紧,沉吟片刻,摇眉叹道:“剑横子之名,廿多年前,江湖匪类谁不闻之色变,然则……”
“杜前辈行踪无定,现下江湖中人,已然少有提及。”
胥子思长纳口气,不欲多言,徐徐进了盏酒,轻声咂摸两回,倒觉得口内有些酸苦。
“尚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在下,宣白墨,此一位,乃是胞弟,宣柔翰。”
“雅名,雅名。”胥子思握了酒盅,推盏请道。
那宣家兄弟立时拱手,脖颈一仰,将满盏饮尽。
“家父原是一方举人,颇爱吟诗作赋,日间舞文弄墨,便予我兄弟此名。”宣白墨朝胥子思微微颔首,低声道。
胥子思暗自奇着,这弟兄两人既是出于书香门第,怎就落魄至此?挑眉再见二人粗布外袍,袖口多有磨损旧迹,又查他二人面上神色,心下怃然,也未能问询出口。
那宣白墨似是解意,侧目瞧瞧宣柔翰,轻道:“家父原想我兄弟子承父业,寒窗数载,求取功名,未曾想……”
宣柔翰见其兄语顿,轻咳一声,接应道:“未曾想我们兄弟,尤是不喜为人左右。年岁愈长,脾气愈大,终是做了脱困笼鸟,弃文从武。”
胥子思思及自己一双儿女,自是知晓养儿不易,闻听此语,不由长叹口气,轻声询道:“虽已出来闯荡江湖,若得空,还是多返家瞧瞧二老,进进心意才好。”
宣家二子对视一面,攒眉苦道:“子欲养而亲不在,我等有愧!”
胥子思一听,再不多言,徐徐将酒盅添满,三人便又愁饮起来。
待得一炷香,三人脚边,已是堆了四五个空酒坛。
胥子思颊上稍稍有些红晕,朗声笑道:“酒足饭饱,不知二位可欲往院内空廓处,试试拳脚?”
宣家二子闻声,齐齐起身,拱手敬道:“正有此意。”言罢,紧随胥子思脚踵出了厅堂。
咸朋山庄后院,乃是一分为二。左院少花木,多空地,两排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棍棒斧叉,应有尽有;右院则是个小花园,亭台桥池,繁花簇簇。说来倒也有趣儿,胥子思原想着,男左女右,这般布置,胥垂垂自可于左院舒展筋骨,操练功夫;胥留留则可停于右院,赏花喂鱼,两不耽误。熟料得,这左院,反是女儿来得勤些。
胥子思待过左院月门,眼风恰见胥垂垂立身右院亭上,笑意吟吟招呼他那宝贝鱼群。胥子思稍一侧眸,再瞧瞧宣家二子,心下不免有些个悲凉,长舒口气,却又径自暗道:何必非得子承父业,这家业,这名声,我不也从未沾过半点父辈福荫?思忖一瞬,摇眉轻笑。
三人到得左院正中,胥子思两手一弓,缓道:“两位欲使剑也可,欲自此处自行挑选旁的趁手兵器亦可。”
宣白墨徐徐将袍尾一挑,再往腰际一卷,解了佩剑,恭声应道:“早闻胥大侠一条巨灵擎山棍,棍法出神,百战不败,我兄弟二人便以剑法讨教。”
胥子思取了身后一条实木黝黑长棍,一头立于足边,一头正于肩齐平;摩挲棍身上盘龙花纹半刻,胥子思陡地抱拳,沉声道:“请!”话音方落,胥子思右臂侧展,那擎山棍似是条将整身扽平的大蟒,已然离地,紧贴于胥子思胳臂之下。
宣氏兄弟见状,倒也沉着,褪剑出鞘,分往左右行了半步,双剑前指,须臾功夫,闪身进攻。
胥子思目睑一紧,见他二人行至半丈外,宣白墨专攻上三路,宣柔翰则专心下盘。二人剑法且快且硬,剑锋所指,俱是要害,不招摇,不炫技,朴实无华却式式致命。
胥子思冷哼一声,心下反是赞道:幸我自一开始,便未敢小瞧了二人!棍随心走,直将一条擎山棍耍得带风,棍身同那双剑相抵,叮叮之声不绝于耳。
旁院胥垂垂听得声响,急洒了掌内饵料,心下忐忑着,快步便往左院而来;与此同时,亦有多名新来拜庄的江湖子弟,三两群集,顾不得咸朋山庄仆役拦阻,自行闯到了左院,立身门边,静静观战。
两剑一棍,或玄或素,已然缠接一处,两方招式变换之快,着实令人眩目。
不消半盏茶功夫,三人前后已是往来百招,未见高下。
胥子思心下褒赞不迭,唇角一抬,兴致大涨,两掌持棍,棍首连往地面敲击十数下,直逼得那宣白墨剑尖一低,两足直往后退;胥子思查见破绽,身子浅抬,往那棍上施以巧力,便见那擎山棍自旋不止,离了胥子思掌心束缚,直冲宣白墨而去。
宣白墨见此棍来势汹汹,剑锋一挑,已然刺在棍上,熟料得那擎山棍棍顶受此一力,棍身陡斜,棍尾几有一尺贴地,反已扫在宣白墨左踝,施力虽是不重,却仍令其步子不稳,失了章法。
宣柔翰见兄长吃了亏,心下自然急迫,单掌发力,同那剑柄似离似粘,一人一剑,前后往胥子思面门而去,嗡嗡剑鸣大作。
胥子思眼目一亮,凝气丹田,后顺经履脉,导气于掌,内力一出,反令宣白墨脚边玄棍,贴地打转。
宣白墨两足一提,整个人已然腾跃起半丈,剑身朝下,锋触于地,轻巧一挑,便将那擎山棍扫往一边。
胥子思见一切皆在所料,不急不缓,足尖往一侧轻抵,正止了那擎山棍动作,棍头得力,另一边已是自行翘起,胥子思右臂一甩,加使一力,便见那巨棍一往无前,劈头迎向宣柔翰。
宣白墨见此情状,自知胜负已分,还剑入鞘,再将掌内长剑一掷,剑鞘入土竖立,正挡了擎山棍前击之路。
一切一切,便在那剑身同棍身猛力冲撞的一霎,戛然而止。
胥子思单臂负后,唇角仍是挂笑,踱了两步,左掌一抬,恰将那擎山棍拢在身侧。
“后生可畏。”
宣白墨立时上前,重将长剑悬于身侧,待宣柔翰亦是整理停当,兄弟二人齐齐弓手,冲胥子思深施一揖,恭敬应道:“胥大侠客气,确是我兄弟输了。”
“尔等招式简洁凌厉,应变得宜,又不拖泥带水,颇有大家风范。”胥子思将那擎山棍归置于兵器架原位,弓手相应,又再赞道:“不知二位少侠,师承何人?”
“无门无派,不伦不类。胥大侠实在谬赞。”
胥子思闻听,笑意弥深,仰面阖目,长叹道:“果是奇才。若得调教,必成大器。”
“无论如何,我兄弟二人,终是输了。”
“此一战,你二人不胜,却亦不败。”
“既然不胜,便是败了。”宣氏兄弟对视一面,沉声苦笑。
“除却胜负,总有些更紧要的东西。”胥子思这方挑眉,环顾院门边一干人等,终是将目光定在胥垂垂面上。
“莫要太过执于一物。”胥子思沉吟半刻,又再上前,轻拍宣家兄弟肩胛,轻声缓道:“你等二人,便是太过执于掌上之剑,半分也不肯离身。须知若臻化境,便可人剑合一,身离,而神不离。”
寥寥数语点拨,宣家二人思忖、颔首、摇眉、思忖、再颔首,往复不住。
“你等,欲饮宴,欲挑战,自行定夺。”胥子思面颊微扬,冲围观数人朗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