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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前。
胥留留同闻人战别了余人,一路自流安镇往南,重入垂象,心急火燎往葡山赶。
之所以一路不歇快马兼程,全因着那日茶楼上胥留留为五鹿浑解困的一句说话。闻人战的馋虫着实被勾住,心心念念着那一道“鳗鱼煨整鸭”,脑内全然顾不上旁的。这一路,其不论吃甚,都觉无味,不过草草敷衍腹皮,似是专要将自己胃肠清扫,好腾出空来用那道柳难胜拿手的珍馐犒劳五脏庙。
这般一来,愈行愈快,愈快愈饥,愈饥愈馋,愈馋愈快。两人用不足三日,便已到了葡山脚下。
这葡山,位于垂象中腹,原名“饮马山”,后因凤池师太建葡山派于半腰,这方更了名。葡山西东二十里,俱是峰峦,境幽僻,尤适清修。故而在葡山四面,几多道场;僧尼云集,佛事鼎盛。论及香火,怕也不输擐昙宝象寺。
胥留留同闻人战一路行来,见多了明月之宫流霞之阙,内心无不为那浮图宝刹所折,言行也是愈加约束恭敬起来。顺着山路行约莫一炷香,只见得山花夹道,密树森罗,飞崖上突,流泉下落;情随景动,二人心内也是开阔,一时间将一个个谜团暂抛脑后。
再待两刻,便至葡山派正门。
守门一弟子身着絳红留仙裙,初一瞧见胥留留,愣了片刻,方回神便立时飞扑上前,两掌紧捉了胥留留一臂,柔声唤道:“胥家阿姐,原是胥家阿姐来了。”
胥留留闻声,亦是眉开眼笑,轻声接应道:“窦儿,多时不见,怎得此回一来,又逢着你守山门?”
窦儿一听,碎步退了半丈,两手将那裙摆一拎,腰身一旋,直将那裙子舞得蓬起。
“师姐们都说,我这新做的裙子好看的紧。踏着山路上上下下,浑似个踩着红云的仙子。这般风姿,自得显露显露。”窦儿浅笑,眉眼俱弯,明媚如初夏荷尖上偶然歇止的鲜艳豆娘,生动灵巧。“我听了师姐们的话,便向掌门自请,守山半月。”
胥留留一听,已然会意,侧目见闻人战眼白往侧边一翻,唇角一抬,似要说话。
胥留留暗暗一扯闻人战腕子,双唇微动,低低劝道:“两厢情愿,皆大欢喜。”
闻人战抿了抿唇,啧啧两回,一掌抚了抚腹皮,挑眉直冲窦儿赞道:“姐姐配上这条裙子,真真美不胜收。”
一言既落,窦儿颊上见红,却又止不住笑,两手分搭在胥留留同闻人战掌背,急急拉着她们往会客堂跑。
待至正厅,窦儿将胥留留同闻人战安置座上,后则一蹦一跳着,入内去寻柳难胜。
闻人战初一落座,便四下打量不住,见这堂内,盆景鲜花,古琴书画,布置既见韵致,又有情趣。闻人战心下不解,目珠转个两回,打眼瞧瞧门外几个缓步行过的女弟子,低声冲胥留留诧异道:“胥姐姐,我师父跟我提及的葡山,可全然不是现在这幅样子。”
胥留留摇了摇眉,柔声笑道:“你师父是否告诉你,葡山祖师为人强项,刚直不屈,待人处事一丝不苟,极是呆板?”
闻人战撇了撇嘴,往复顾盼着,朗声应道:“我师父常说,凤池师太嫉恶如仇,荡寇若霆骇风趋;为人亦是正大不阿,不愧女中丈夫!”
话音方落,便闻窗外巧笑,闻人战目睑一定,只见一华年女子,身着鹅黄长裙,袅袅娜娜入得堂来。
“留留见过嫂嫂。”胥留留得见来人,立时起身,草草施个揖,人已是两步窜了上去,直冲来人娇道:“那么久不见嫂嫂,留留挂记的紧。”
面前此一香鬟娇娥,正是葡山现任掌门,胥柳两家指腹割衿为胥垂垂定下的媳妇儿——柳难胜。
柳难胜早是熟悉胥留留这女儿娇态,抬掌轻点其额,佯怒嗔道:“又叫嫂嫂,我同你哥哥,可还尚未行礼。”
“嫂嫂倒是不急。可怜我那哥哥,日夜惦记着你,说不出的抓心挠肝,度日如年。”
柳难胜听得这话,更是屏不住笑,摇眉叹道:“罢了罢了,说不得你。”
闻人战立身一旁,见状徐徐近前,施揖道:“闻人战见过葡山柳掌门。”
柳难胜见闻人战一张俏脸,一把莺喉,真当得起“雨洗淡红桃蕊嫩,风摇浅碧柳丝轻”,心下欢喜着,颔首接应,“同留留行在一处的,必是个古道热肠、尚义任侠的好姑娘。”稍顿,两掌一扣闻人战弱腕,似不经意,云淡风轻询道:“令尊可是闻人不止前辈?”
此言一出,三人互望,心照不宣着,俱是吃吃笑出声来。
候至第二日酉时,闻人战才算是偿了心愿。
此一时,柳难胜、胥留留同闻人战三人,已然入席,正自欢宴。
闻人战面前那热气腾腾香味扑面的一盅汤食,正是柳难胜素手操持的鳗鱼煨整鸭。
此一道菜,甚需耐性。
先将鳗鱼粗切厚块,勿添旁物,单独上屉清蒸两个时辰。待肉烂骨酥,便剔刺取肉,加火腿、笋丁、香章、葱花、鲜姜,入水煮开。后则将前夜以甜酒渍了六个时辰的整鸭放入,中火慢煨,闷滚半日,方得一盅。
闻人战鼓了腮,不住就唇吹散那盅上热气,时不时又得因着口内甜津太盛,干咽两回唾沫。这般一来,更急得她腮上涨红,且喜且怒。
胥留留侧目一瞧,摇眉浅笑,顿了片刻,方微蹙蛾眉,冲柳难胜轻道:“嫂嫂,此回前来,乃有要事,必得同你商议商议。”
柳难胜一听,便知事重,探掌挑眉,应道:“说来便是。”
“两个多月前,少扬客栈寻见一具尸首,”胥留留微微一顿,细查柳难胜面上情状,纳气接道:“死人的事儿,本不稀奇。可偏偏那人,乃是断骨爆体,受掌而亡,死状可怖,又端的蹊跷。”
柳难胜单掌一紧,目珠浅转,静了半盏茶功夫,方轻声应道:“留留,你也知晓,四绝掌乃祖师家传,我派掌门方可习练。”话音未落,柳难胜抿了抿唇,低声苦道:“然则,你我关系,我不瞒你。先师将那物什郑重其事传于我时,也有叮嘱——自祖师没了下落,那四绝掌精髓,早是无人勘破。前几任掌门偶有使出,便自呼造化,一掌便可傲然葡山,载入谱册。现下,葡山实难归返巅峰;而那绝技,也已成了我派看得摸不得、说得动不得的摆设了。”
“我等不肖徒子徒孙,着实愧对祖师教诲!”
话毕,柳难胜轻咳一声,面上惆怅,又显迟疑,附耳探身,近了胥留留,再道:“我知你见多识广,自也晓得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相似的紧。只不过,现如今,大明孔雀摧易见,葡山四绝掌难得!我派祖师行踪成谜,早出江湖;即便佼天之幸,尚在人间,其那般侠义心肠,自不会擅行恶事,无端夺命。”
“留留从未敢将此事疑到凤池师太头上!”一语未尽,胥留留同柳难胜对视一面,面颊一侧,口唇似动不动,低低询道:“嫂嫂,事关重大,我虽无意窥探葡山秘密,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腼颜问上一句。”
“凤池师太可有只言片语,提及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渊源?”
柳难胜毫不见怔,立时解意,身子朝后一仰,微微摇眉,反是笑道:“留留,你年岁尚小,且祖师失踪日久,你不知其为人,并不稀奇。”
一顿,柳难胜长纳口气,目华晶亮,朗声缓道:“廿多年前,江湖上孰人不知凤池师太威名?祖师虽是女流,却毫无女气,正邪分明,肝胆照人。若是那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同源,其不会瞒掩,早当坦诚告我等门人才是,断不会以家传之功称之。”
柳难胜举目,往堂外一眺,轻嗤一声,冷道:“祖师凭四绝掌驰骋纵横之时,江湖上多半人怕还未闻那大明孔雀摧之名。我也曾多次听先师提及,说祖师曾受邀往玲珑京郊野参加三经宗掌门大会。便于那时,其功登峰,其法造极,于会上大大露了脸面、扬了声威。然则,自其归返,不见欢欣,却是日日心事重重,时时魂不守舍。那般异样约莫两月,祖师便彻底失却行踪,直至当下。”
胥留留心下愈发不解,探掌挤按两颞,轻声接应,“失踪之前,凤池师太可还有旁的怪异言行?”
柳难胜又再摇眉,顿了片刻,低眉一扫自己衣衫,又抬掌推了推云髻,濡唇轻道:“葡山派本归佛教,弟子俱为尼僧。祖师也是削了发,受持大戒的。”
“然,偶有一日,祖师自言——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既是如此,那便幻自归幻,空自还空,原若本来,本来原若。”
柳难胜径自阖了眼目,浅笑嫣然,由衷敬道:“祖师开悟,自那日后重又蓄发,且废了派内若干戒律。此一事,先师自我少时便开始念叨,不住称奇。而今,葡山派上下,弟子皆可扫脂点樱,婚配人家。”
“凤池师太蓄发,可是就在失踪前几日?”
“这倒不然。祖师失踪前,怕已蓄了一年的发了。”柳难胜沉声再道:“只是祖师那般中规中矩的脾性,开悟蓄发,弛章废纪,我总觉得透着些古怪。除却此事,便再无甚异状。至少,未听闻先师提及只言片字。”
胥留留心下暗叹,两手一合,一本正经戏谑道:“留留可得代兄长向凤池师太致谢。”话音方落,却未心死,强笑再道:“僧尼一家,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凤池师太同鱼悟禅师,中间或有些你我皆不得知的关连。”
“事已至此,个中秘辛,何人可解?”柳难胜一语未落,又再哼道:“只是,我葡山派内弟子,口口相传,日日祭拜,无有忘怀祖师事迹,无不感佩祖师为人。我等敬其如祖如母,皆可以命作保——四绝掌本源正宗,出于祖师,绝非来路不明、邯郸学步!”
一言方落,胥留留稍一缩腮,立时噤声。
闻人战听得那激烈言辞,倒是徐徐自杯碟包围中抬起脸来,口内吧唧着,冲柳难胜娇道:“柳掌门,那凤池祖师可也似你这般好看?先前我每每问及师父,他总支吾其言,只道凤池师太胸中磊落,气度不凡。”
柳难胜瞧着闻人战那沾着油渍的俏脸,心下不耐,屏了半刻,终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轻快应道:“派内有祖师画像,传承至今,早晚叩拜。那画中之人,确是威仪具备,见棱见角。”柳难胜一顿,长吁再道:“只不过,单凭画像,实在难说好看抑或不好。至于真人,莫说我了,怕是连先师也未能得见祖师本尊一面,着实可惜。我只知道,祖师生而不凡,天赋异相,左耳耳尖耳根各一红痣,同耳郭一合,便是个奇之又奇的双星拱月。”
闻人战抿了抿唇,浅笑未休,心下却是暗自讥道:想是连那画像也不消看了。若那凤池师太貌美如花,师父决不能三缄其口,早得引经据典,招呼百篇诗赋,洋洋洒洒盛赞一番不可。
思及此处,闻人战侧颊向外,闷气填胸,偷把下唇一撅,直引得承浆穴四围鼓起一层细密暗红的小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