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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鹿浑等四人闻声,急急出得房来。
柳松烟抬眉一顾,这方知晓葡山有客,楞也未及楞,立时垂头羞赧,掌心撑地,急急起身。
胥留留瞧见来人,抬手一拨身前宋又谷,朝前踱了两步,轻声试探道:“柳……大哥?”
柳松烟仅扫了胥留留一面,那颊上涨红旋即便蔓延至脖颈乃至膺前。其只觉得口苦舌干,咽喉一口浓痰,鼻内一股浊涕,上下积压,阻了体内清气上升通路,如同把脑仁儿置于陈年老卤中,端的是淋漓憋屈。
柳松烟静默半刻,唇角一收,狼狈拱手应道:“胥姑娘,见笑了。”
胥留留眨眉两回,侧颊瞧了瞧五鹿浑,又再冲柳难胜摇了摇首,急动了不忍心肠,上前稍一倾身,搀了柳松烟,将之引落座上。
诸人见状,也多番谦让着,纷纷落座。
柳难胜见自家堂兄一七尺汉子嚎啕若斯,料其定是走投无路,真真碰了难处;然这心下虽是担忧,却又止不住恼恨,半臂伏于桌案,目睑一紧,沉声询道:“堂兄,你怎成了这幅模样?”
柳松烟打眼将面前生人扫了个遍,朝柳难胜暗递个眼风,后则不自主张了口唇,大气直喘。
“堂兄毋忧,此处几位皆为江湖后起之秀,侠义英雄。”柳难胜会了意,眼风挨个落于堂内几人身上,轻声荐道:“此一位儿郎,乃是三经宗姬宗主座下弟子——祝掩。想来,其跟堂兄,也算同源同宗。余下两位,亦是渊源有自,皆出名门。”
柳松烟一听,这方想起初上山时正见几名统一着装的金卫下山,两方撞个满怀。如此说来,这宗主弟子身份,倒可确认无疑。这般思忖着,柳松烟立时冲五鹿浑拱了拱手,待见回礼,这方抬掌将面上涕泪一揩,再把头面往广袖上一蹭,长纳口气,低声接应,“不瞒诸位。约莫两个多月前,恩师便得三经宗主令,命我等弟子密探大欢喜宫四护法之一——麻木不仁季断蛇下落。此一事,祝兄想必亦得了令,暗中也当有些个动作。那一时,我等虽不敢多添口舌,却已暗忧异教卷土。一月前,恩师又闻噩耗,说是大欢喜宫果是再现江湖,以妖魔威力一夜平了乱云阁,瞬间夺了那阁中两位前辈性命……”
一言未尽,柳难胜轻咳两回,侧目瞧瞧闻人战,心下息忿,沉声接道:“祝公子此回来我葡山,乃是因着雪山天下门掌门隋乘风于祁门关为异教暗害、碎头夺命一事。”稍顿,目珠浅转,径自再道:“也不知,这诸番恶事,内里可有隐约关连?”
柳松烟一怔,念着“碎头”二字,顿感脊背冷汗交流,正待详询祁门关因果,却听得五鹿浑缓道:“柳兄,却不知尊师……”
“喔……是了,”柳松烟眉头一低,见自己长衫袍尾满是尘垢,探手一掸,却又立止,切齿怒道:“便在十日前,那异教趁夜潜入钦山地界,行刺杀之事。异教内皆凶邪怪恶,强梁跋扈,其有伤人害命之举,倒不稀奇;可怪就怪在,那群人悄无声息,动如鬼魅,连一名本派弟子亦未惊动,便不声不响涸尽恩师周身鲜血,取了恩师项上首级!”
“我那恩师,十一式倦客烟波钩,取过多少歹人性命?护过多少烝民生息?即便我等弟子昏愚不才,没得防备;恩师他老人家总不会那般容易便着了异教的道儿,连一招半式也不施展,欣欣然奉上自个儿脑袋吧?”
五鹿浑同宋又谷对视一面,二人心内,竟同时浮现雪山密洞内隋乘风所留刻字。一时间,两方思绪亦是走在一处,隐隐忧心那钦山范一点可也会有些个不为人道的恶行污事,自忏前愆,此番得遇异教,便作个顺水推舟,毅然决然引颈就戮,以为赎罪。
闻人战一听柳松烟说话,目前不可遏制地,却是忆起那夜乱云阁惨状,五内之烟顿生,不由得两掌攒拳,怒眼环睁,厉声斥道:“那大欢喜宫,可气的紧!又奸又恶,理当万死!”话音虽落,其恨未销,叵奈自己身在葡山,又不知那异教所在,不然,非得撸起袖管,亲杀几名教徒方算解恨。
宋又谷掌内折扇不开,于五指间颠来倒去转个几回,唇角一抿,沉声附和,“即便异教当年不是莫名偃旗息鼓,归逃遁藏,怕也迟早得遭三国禁戢,脱不了覆灭的命去。”
五鹿浑同宋又谷换个眼风,细细思量一刻,轻声再冲柳松烟询道:“柳兄,却不知尊师遭害之后,你可是亦为那异教所迫,一路追逼至此?”
柳松烟听得此问,更是见恨,一边扼腕,一边起身,直视五鹿浑,一字一顿道:“确是为人所迫……然则……并非大欢喜宫。”柳松烟踌躇半晌,攒拳使力,将那指节攥的咔咔作响,嗔目怒道:“驱我下山、危我性命者,乃是我那些平日里亲密无隙的同门师弟!”
“这便奇了。你师父既是被异教害了,你师弟们不去寻那罪魁,反来纠缠于你,有何益处?”
胥留留口唇咂摸两回,面上更见端凝,眼风示意闻人战莫再多言,心下计较着,又暗扫了柳松烟一眼,自行接道:“柳大哥,你且慢慢言来。”
柳松烟稍一嘬腮,前后朝五鹿浑同胥留留作了个揖,阔步回返座上,垂眉轻声,支吾不绝,“眼下,我便好似聋瞽之人……看不见,听不着……往东不知,往西不识,往前不能,往后不敢……真真是……”
五鹿浑眼见柳松烟一时语塞,憋得头面红里见青,这便长叹一声,抬掌一请,缓道:“柳兄一派君子之相,想来,若非遇上了天大麻烦,断然不会这般潦倒。然则,龙有困于浅滩之时,虎有陷在平谷之日,人生起落,浮沉难免。”
柳松烟听五鹿浑这么一说,紧赶着口内酸涩,搓了搓鼻子,猛地抽噎一声,拱手便道:“失礼,失礼。”
柳难胜本就瞧不得柳松烟这窝囊样子,现又有胥留留在旁,便更觉得心下憋闷,探掌一推,疾声说道:“且现出些吞牛气势,单刀直入便是。”
柳松烟唇角一颤,立时道来。
“便在月前,恩师听闻薄山噩耗,时时埋怨自己一身武艺未逢用时,行不得惩奸除恶义事,心下既忧且忿,心火难销,便告我等弟子,其当闭关一月,静思自省。”
闻人战闻声,心内感佩,已然起身,拱手便冲柳松烟施个大礼,朗声道:“战儿代十三十四叔谢过。”
此言一落,柳松烟登时一怔,一瞥胥留留,见其默默颔首,这方推演出闻人战身份,再将其言咂摸两回,竟多品出些个难兄难弟的意味。
“姑娘节哀。”言罢,柳松烟却是兀自轻笑,心下止不住嘲讽自己劝得了旁人劝不得自己,每每思及范一点死状,焉有一回不是摧心折肝、痛不欲生?
“恩师尝于密室闭关,或细思武学招式,或研修古书典籍。我等弟子以为寻常,未有一人上得心去。”柳松烟苦笑结眉,叹口粗气,又再接道:“熟料得,便是十日前那一夜,我自感昏沉,睡至卯时,方为一众呼叫嚎啕所扰,起身一探,才知恩师殒身密室,与世长辞……其那死状……端的怪异可怖……”
“柳大哥……”
柳松烟冲胥留留稍一摆手,面色惨白,狠狠一咬下唇,待口内得些血腥之气,立时接道:“恩师首级失却,颈项所遗断口……甚为平整,唯有中间,稍有高低之差。瞧着……瞧着似乎恩师是束手就戮,全然不曾相抗。更怪异的,乃是……恩师头项虽失,遗体四下,却无一星半点鲜血喷溅之迹……我等探查遗体,见恩师腕脉多有类鼎足之三角割口,方知恩师之血,早被放得干干净净……”柳松烟径自一愣,面现惊怖,自言自语往复不住,“只是,这一身血气,怎能眨眉便被清个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在那密室之外,尚横有一尸。”
此言一出,堂内诸人更显惊诧,目睑微开,无不定定瞧着柳松烟。
“那一人,乃是两月前为恩师逐出师门的二师弟——布留云。”
宋又谷听到此处,折扇陡地一开,沉声询道:“柳兄,指不定是那布留云流离多日,积怨弥深,这便偷返钦山,于密室中偷下杀手,枉害了你师父性命。兴许,此回未必是那异教作祟。”
柳松烟轻笑一声,冷道:“此言不虚。恩师受害,那布留云决计拖不得干系。然则,其尸一旁,乃有血书数字,先言‘碎首糜躯自在欢喜’,又道‘叛人终当为人所叛’。字体甚草,全然不成体统。”
在座四人闻声,竟是齐齐吞唾,探舌稍一濡唇,两两相顾,哑声惊道:“碎首糜躯?”
柳松烟同柳难胜对视一面,摇了摇眉,沉声叹道:“想来,诸位对此一句,当不陌生。恩师得薄山噩耗之时,口内反复诵念的,也是此句。”
胥留留眼目微阖,思量前后,待得盏茶功夫,已是理清了脉络。
“柳大哥,想来,异教当是以布留云为内应,才可轻易摸上钦山,又再寻得尊师所在。如此说来,尊师未有防范,被那群歹人一招致命,倒也不奇。”
“非也,非也。”柳松烟径自摆手,柔声叹道:“以恩师武学根基,若非奇袭,绝难得手。然则,布留云早被驱逐,莫说奇袭,其只消露个面,便非得引来众人围堵指责不可。恩师岂会对他无备,给了他可乘之机?旁的不说,那布留云之前于钦山派时,早不为恩师所喜。其性纵诞,贪得无厌;其人虽不蠢陋,然于武学一事,常怀侥幸,时作时辍,多投机之举。若非其怙恶不断,屡教不改,恩师断不会对其前程不作顾念,亦不对往日情分稍加萦怀,决然勒其下山,再不允其踏足钦山地界。”稍顿,柳松烟径自接道:“正因恩师对此人了若指掌,料其被逐下山,必定怀怨,少不得做些见不得光污人眼目的龌龊勾当;故而,自布留云下山之日,恩师便有明令,多添了巡防人手,日夜不休。这两月间,我同其余弟子,何尝敢有分毫懈怠?”
“依着我等对布留云了解,专在其可能下手的地段增派弟子把守。这般日防夜防,缘何仍防他不住?况且,恩师既有先见之明,早生防人之心,又岂会因着布留云外通异教,便坐以待毙,一招未发,一夜之间便枉死派中?”
“难不成,那大欢喜宫教众,当真有飞天遁地呼风唤雨之能?”柳松烟一言初落,已然把自己惊得肩头微颤。
五鹿浑沉吟片刻,抬掌一扶额角,徐徐问道:“柳兄,恕我冒昧。在下思来想去,还是未能明白,若说内贼乃是那布留云,为何尊师方逝,你反成了师门众矢之的,于钦山无处立锥?”
“就是。”闻人战目珠一转,脆声嘟囔道:“难不成范掌门方一过世,你们钦山派便内斗不止,人人欲作新掌门不成?”
柳松烟稍一侧目,定定凝视手边那对双钩,半晌,方探手上前,将那双钩凑近眼目,一边打量,一边细细摩挲不住。
“恩师曾言,谁人得了双钩,谁便是掌门不二之选。”
闻人战一听,立时近前,单指一挑,已然轻触钩身,细瞧片刻,心下暗道:这对钩子,果然是个好宝贝!
宋又谷见闻人战面上情状,已然会意,自觉哭笑不得,折扇轻拍两回,缓道:“我说柳兄,江湖上早闻,你已习得那倦客烟波钩精髓,也早得了范掌门亲授的双钩。这么说来,你这钦山首徒,理当接任掌门之位才是。”
柳松烟闻声讪笑,隔了半刻,方道:“你等有所不知。恩师言中所说双钩,并非在下随身所持那一对。钦山双钩,本有两对——恩师所持乃为父钩,在下所持,不过子钩罢了。”话音方落,身子往边上一歪,不经意将那双钩一撤,离闻人战稍远。
然则,闻人战不见收敛,反是大喇喇往前踱了两步,粉颊几要凑在那钩刃之上。柳松烟见闻人战这般目不转睛盯着那双钩狠瞧,不禁无奈,唇角一耷,拱手将双钩往闻人战膺前一递,轻道:“若你喜欢,便先拿去瞧瞧。”
闻人战见状,也不客套,反手接了双钩,立时退回椅上一窝,一边窃笑,一边端详抚摩那双钩不住。
“请教柳兄,钦山那父钩子钩,有何差别?”
柳松烟冲五鹿浑强挤个笑,濡唇接应,“恩师所持双钩,钩柄玉质,温润通透。此玉,甚是稀奇。若将之朝向明光,那玉中可清楚瞧见一点血红——白中一点红,白如雪,红如血,此物乃是千年不遇的天然血玉,价值可抵万金。再有,那双柄两玉,各有一点;此一点,端的是斩钉截铁,毫不见拖泥带水的隐约血丝。如此,也是恰合恩师名讳。”
宋又谷稍一撇嘴,折扇掩口,轻声自道:“范一点,血一点。这一点,还真合称。”
闻人战一听,玩心大盛,直将那钩柄朝前一横,借着天光,细观其内。不过片刻,闻人战面色陡改,疾声叹道:“鹿哥哥,这一对……便是父钩。双钩钩柄内,便有红血各一点。”
余人闻声,无不惊骇;唯有柳松烟,木然阖了眼目,脊骨一软,已然瘫在椅上。
“师弟们说,我同布留云,皆是大欢喜宫内应。戕害恩师,欺瞒同门,不过为了早登掌门之位。”柳松烟蓦地抬声,边笑边道:“我真是……这六月飞霜三年不雨之冤,纵我满身是嘴,也实在难辩清白!可……可我是当真不知,我那子钩,缘何无故变了父钩;更是不知,我这堂堂钦山首徒,怎就莫名成了异教走狗?”
宋又谷将那折扇往目前一展,细观扇头,隔了片刻,挑眉直冲柳松烟笑道:“柳兄方才还说,那大欢喜宫即便择了布留云作内应,也无用处,皆因尊师早有戒备,奇袭难成。如此,若那布留云不过幌子,尊师为另一爱徒所叛,为其一招毙命,岂非说得通了?你那些师弟所说,反倒比你的言辞可信的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