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长的眼里看来,飞妄的命运是不幸的。
被父母遗弃,扔到进入没有光的小镇,饱受人们的恶意,一活就是十七年。
尽管他如待亲生儿子一般对待飞妄,但镇长仍然为飞妄的遭遇感到难过。
这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想杀死飞妄来换回光明,镇长不是不知道。目前只是因为身为镇长的他阻止了镇民们,利用声望与自身能力压制住了他们,镇民们才有所忌惮不敢妄动。
但他已到了风烛残年,他一死,镇民们究竟会做出什么为非作歹的疯狂举动?镇长不敢想象。
他不愿意这个孩子的命运如此不幸。
“神明的指引能凭一个人的欲望动机,为持有者指明最有利的方向。”镇长拿着‘神明的指引’给飞妄看,他指着指针指向的那个刻度,说明道:“你只要朝着这个方向去,命运自然会为你安排好最理想的选择。”
飞妄看了一眼神明的指引所指的方向,又看了镇长一眼,“那你为什么不往那个方向去?”
“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对生命毫无眷恋,这个方向指向的不过是同样的死亡罢了。”
“我不要这东西。”飞妄道。
这个回答令镇长有些难以置信,以他对世界的理解,神明的指引在外界一定是炙手可热的宝物,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人人都想得到的神器,但面前的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竟然说他不愿意要。
“你怎么会送我这样一个烂东西啊。”飞妄颇感无聊地抱怨道。
“烂……烂东西?”纵使是见过许多世面的镇长,面对这样一句评价,也颇感不解与震惊,“为什么这样说?”
“走别人为你决定的路有什么意思。”飞妄百无聊赖地说道:“人生难道不是自己选择才更有趣吗?”
“……”镇长陷入了沉默的思考。
良久,镇长才开口问道:“有了它,你可以轻易得到故事里那些奇珍异宝,可以轻易得到财富与名声,你难道不想要更幸福,更完美的人生吗?”
“‘轻易得到’四个字听着就很无聊。况且。”飞妄道:“被指手画脚地过规划好的人生,根本没有完美和幸福可言。”
“我明白了。”镇长衰老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将神明的指引收回了手中。
这时,飞妄忽然说道:“能给我一下那东西吗?”
镇长看着飞妄,问:“怎么,想看一下吗?”
“不是。”飞妄认真地说道:“我想毁了它。”
镇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难以理解这么做的动机。
“没有谁有资格插手别人的人生,神明也不行。”
“很可惜……”镇长把神明的指引展示给飞妄看,道:“它被强大的‘气’保护着,用常规手段是没法破坏的。”
说着,便把神明的指引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这一摔,绝对是用了一个老人的全力。
神明的指引以全速飞奔至地面,只发出了一声奇怪的金属声,那种声音像是被橡皮包裹着被摔向地面,飞妄拾起来一看,神明的指引毫发无损。
“扔进水里,用火烤,也破坏不了它的。”镇长道。
“那你把它带进棺材里吧。”飞妄把神明的指引还给了镇长。
“你这句话说得真难听……”
“那请您把它带进棺材里吧。”
“这不是加敬语的事儿!”
“总而言之,请务必把它……”
“停。”镇长打断,然后转移话题道:“既然你不需要这样东西,那就谈一谈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吧。”
镇长将神明的指引收回,神色一凛,道:“你也知道,我的身体快不行了……”
“你看起来还蛮活力的。”
“虽然人老了不中用,但利用‘气’来控制体力,这点还是办得到的。”镇长道:“然而即便‘气’可以办到很多事,也无法帮助人避免死亡。”
飞妄看着他。
“能力者活在世上,无论经历哪个年龄阶段,遇到何种动弹不得的困境,身上总有点‘气’,我现在仅仅是在依靠体内为数不多的‘气’来维持这具虚弱的身体而已。”
“镇长。”飞妄说,“你一直跟我说你是一个能力者,但十七年来,你根本没说过自己有什么能力。”
世界之大,飞妄这十七年听来的故事里,能力者多如牛毛,一千个人里面几乎就有一个,镇长自称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能力者,却始终没透露过自己的能力。
“我的能力……”镇长缓缓移动视线看向窗外,“是一个没用的能力。”
镇长凝视着窗外的景象,黑压压一片,只剩几许无法挣脱黑暗的蓝色光芒微弱地喘息着。
“我能看清人的寿命。”镇长一字一顿。
“这么无聊?”飞妄不假思索地评价道。
“我看到今晚我就要魂归天际了。”镇长说这句话时,身体周遭那股常人无法观测的似有若无的气,正不稳定地颤动着。
“你不是经常说活着没意思吗,死了也正合你意啊。”飞妄很轻松地说道。
“的确如此,但……”镇长的神情忽然严肃了起来,“就在几天前我发动能力观测寿命时,我看到,镇上的人都活不了多久了。”
“他们那种状态也算不上活着了吧。”
“并且……”镇长直勾勾地盯着飞妄,令飞妄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们都是在同一天死亡。”
“具体是哪一天?”飞妄问。
“具体的时间我不清楚,我的能力只能观测一个人寿命的强弱程度,以及在短时间内预知他的死亡。”镇长道:“我看到镇民们身上都有同样的‘死亡标记’,这表明他们的死亡时间在同一时间段。”
“我好像听不太懂。”飞妄虚着眼说道。
“简明扼要地说,就是乌特镇要完了。”镇长的语气中有说不尽的感慨:“我们被埋藏在黑暗下十七年,以为能重见天日,最终却还是逃不脱被黑暗吞噬的命运。”
十七年来期待的光明一直没有到来,还没看到,就要死去。
“说不定是他们自相残杀呢。”飞妄道:“以他们的精神状态,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说不定。”
镇长看着飞妄,这个饱受歧视与憎恨的年轻人,从未正面表明过自己对镇民们的厌恶。镇长回想飞妄的成长轨迹,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飞妄是怎么变成今天这种性格的。
明明在如此不堪又污浊的环境下长大,却逆向保持住了一种从容与乐观。虽然镇长对飞妄的价值取向做了一定的引导,但镇长无法知道,飞妄的内心状态究竟是怎么样的。
“你恨他们吗?”镇长说道。
自飞妄来到乌特镇的第一个年头,街头巷尾便出现了各种流言蜚语,从那时起,诽谤与恶意中伤就没有中止过,到后来,镇民们甚至毫不掩饰地当面质问飞妄,更有甚者对其进行人身攻击。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承受得了这种事情?
“他们?你说镇上的人吗?”飞妄满脸不在乎地说道:“我可以理解他们啊,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他们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我的死亡上了吧。”
“不过。”飞妄话锋一转:“理解归理解,可我还是讨厌他们。”
镇长沉默了,他没法给飞妄一个解决方法,也无法改变镇民们的偏激思想,现在,镇民们疯了,黑暗永久地霸占了天空,在不久后,乌特镇还会迎来恐怖未知的集体性死亡。
黑暗发酵出黑暗,从黑暗的黑暗中又滋生出黑暗。
最彻底的绝望莫过于看不到希望,事态还一步步恶化到极端。
镇长感到自己完全喘不过气来。
“放弃就好了。”飞妄说。
似乎是镇长的表情被察觉到了。
“你觉得痛苦是因为你还没彻底放弃希望。”飞妄认真地对镇长说:“不要死得那么痛苦,放弃就好了。”
镇长无法理解,十七岁的少年为何会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来。
“你说过你想安乐死的。”飞妄说:“不要背叛自己对自己许下的诺言。”
镇长虚弱地笑了,“你说得对。”
“你马上就要死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仿佛早已接受了死亡的事实一般,飞妄对镇长的死亡直言不讳,“不都说出来就来不及了。”
镇长闭上了眼睛,沉思。
缠绕在他周围的气,慢慢,慢慢变弱。
“我死了你不要难过。”
“嗯,会。”
“……”“……”“……”“……”
房间里只剩空气的沉默。
“还有吗?”飞妄问。
镇长睁开眼,与飞妄进行最后的对视。
面前这个消瘦的少年,身着破烂不堪的衣裳,头顶一蓬亚健康颜色的头发,从体型便可以看出命运对他的无情摧残,但即便如此,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仍然充满了单纯直白的活力。
与垂垂老矣,浑身散发着绝望的无力感的自己形成鲜明对比。
“出去吧。”镇长闭上了眼睛,“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的死亡。”
“嗯。”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生离死别的滥情。
飞妄转身走掉,紧闭房门。
镇长看着飞妄的背影从门缝消失,他喃喃道。
“关于寿命的事,你连问都不问。是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吗?还是早已将生命抛诸脑后了呢……”
他解除围绕在身体周围的气,缓缓阖上了眼,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