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林这个内书房,原是三间东厢房打通重隔成两间,里间安置床榻,是王翰林午休的所在。四壁挂的字画都是老翰林心爱的,隔几日老两口必要洗手焚香换一回。今日要应中秋节的景,外间就挂着一张蟾宫折桂图,桂枝累累,枝下捣药的玉兔雪白可爱。
图下长几上供着的一个小香炉里还烧着不晓得什么香,香气清淡悠远。圆窗下一张竹桌上,摆着一盘绿莹莹的葡萄。王翰林坐在竹椅上笑眯眯看着大儿子两口儿,柳氏坐在另一张竹椅上微笑,拿着一柄团扇轻摇,书房里清风拂动。
此情此景,若是添张琴抚琴,或是把大画案移过来泼墨,都是最清雅、也最合适不过的。然,翰林公子王耀祖面红的好像涂了胭脂,尴尬地站在一边,拉着小儿子,好像在干涸的水塘里晒太阳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黄氏扯着两个大的女孩儿,涕泪纵横,一脸悲愤。玉珠用力挣扎也挣不脱母亲的手,也是满面通红。
黄九姑一声:“把耀宗给我做女婿”恰似冬月里的雷声,惊得王耀祖两个眼珠恨不能夺眶而出。
黄氏的哭声被黄九姑掐断,她重运一口气,哭道:“九姑母,你可要替我们娘几个做主哇,玉珠再有三四年就要说亲,亲姑姑陪嫁有几万两,她什么也没有,怎么嫁得出去呀。”
怀翠没得嫁妆,十八岁都还没有合适的好人家来说亲。黄氏不说陪嫁说亲还罢了,这么一喊,把黄九姑这十来年的心酸都喊出来了,九姑眼圈一红,将手搭住侄女的胳膊,和道:“九姑母也苦哇,你怀翠妹妹都十八了,她没得嫁妆,都无媒人上门哇。”
怀翠甩脱母亲的手,涨红着脸站到一边去。黄氏姑侄两个执手相望泪眼,嚎啕痛哭了一场。在梧桐院里筑巢的一群归鸟被哭声惊动,扑扇着翅膀又飞走了。
英华晓得大嫂是来要钱的,是以只在外面不肯进去。黄九姑要二哥做女婿,英华听见也吓了一跳。和黄家相关的事情,母亲一向是不管的。看怀翠对赵恒一往情深的样子,若是爹爹面软答应了,二哥岂不是要和怀翠做一对怨偶?
英华思及此,顾不得她是才定过亲不好出门的人,连个从人都来不及喊,打前门一溜烟跑到镇口喊二哥。
镇口平常踢球的那块地方已经打扫干净,地上插着许多碗口粗的大竹竿。横系的粗绳上系着无数条细绳儿,每条细绳上都挂着一张长纸片。小青阳带着镇上一群九、十岁的孩子,正在给纸片上系小石块。看见英华跑过来,小青阳就大声喊:“嫂嫂,你可是找哥哥?”
英华心里有事,却是没有计较到小青阳的这声嫂嫂,嗯了一声,道:“我家里有急事,寻我二哥呢。”
“王二哥和我哥哥都在那边。”小青阳拉着英华的手,带她到屏风后头去。
李知远和王耀宗两个正在桌边分东西,看见气喘吁吁的英华,都停下手。李知远微笑着凝视英华。王耀宗把英华扯到一边,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英华点头,急急忙忙的说:“那个,黄九姨才跑去和爹爹说,要爹爹把你给她做女婿呢。”
可怜的王二哥!李知远收起微笑,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大舅子。待嫁的表妹猛如虎呢,他还有情投意合的英华妹妹,快马加鞭把亲事定下,可以一了百了。王二哥房里还有如花似玉的爱婢,原来亲事就难,再有个一心想要他当女婿的嫡亲姨母,亲事就更难了。
英华也同情的看着二哥,黄九姑毕竟是二哥的亲姨母,又打小儿带过他几年,只怕拒绝的话连二哥自己都说不出口。
王耀宗无所谓道:“我已是说过不会娶怀翠表妹了,九姨怎么还跑去问爹爹?”就一把捏住妹子的手,和李知远说:“也罢,我去去就来。”
“都差不多了,这里有我和小青阳,二哥和英华妹妹吃过晚饭再来罢。”李知远笑道:“外头连卖臭豆腐的摊子都摆出来了,晚上想必热闹的很。出来逛逛,解解闷气也好。”
王耀宗待说话,英华已是拉着他的手急急要走。耀宗便附在妹子耳边问:“你晚上想不想出来耍?”
“若是娘不出来,我就不出来。”英华想都不想,回答的极干脆。
傻妹子,开窍了呀,王耀宗得意的闷笑,回头冲李知远挤眼,那意思分明是:休看我妹子和你订亲,你也不是想约就能约得到的。
李知远微笑目送他兄妹两个回家,英华的回答让他心里实是有些忐忑,已经订了亲,她怎么反比从前疏远了呢?李知远猜不透女孩儿的心思,实是不晓得英华妹妹晚上会不会出来耍,他遥望梅里镇的白墙灰瓦渐渐沉到暮霭里,突然觉得满心的甜蜜里带着一丝丝失落,因这失落,又生了期盼,期盼英华能给他更热烈的回应。
英华满心替哥哥着急,哪里晓得李知远在她身后那千回百转的心思,脚下一步比一步迈的快,恨不能跑起来。
耀宗反倒不急,任由妹妹拉着他朝前,他却悠闲地东张西望,不是跟酱油铺的老板招手,就是喊杂货铺的伙计晚上去看灯猜谜做耍。
英华看哥哥这般,急了,恼道:“二哥,你不急么?”
“有什么好急的?”耀宗笑道:“爹爹不肯把你许给文才表弟,自然就不会把我送给九姨做女婿。”
“可是她不一样,你小时候是她养活的。爹爹就是有心拒绝,也难开口呀。”英华急的要死,鼻子尖上都渗出汗来。
耀宗摇摇头,笑道:“她就是掐准了这个才绕过我和爹爹说的罢。”
书房里哭声嘤嘤,杨小八和赵恒两个俱是一身崭新的紫罗纱袍、青罗纱帽,白绫裤,青皂靴,腰间系着亮银腰带,说不尽的俊俏风流。可恨这两个孩子半点都不晓得爱惜新衣,头碰着头,蹲在梧桐树下数蚂蚁。看见英华兄妹进来,赵十二孩子气地扭过头接着看蚂蚁,杨小八站起来,笑一笑又蹲回去。
若是照从前,此时耀宗就该把妹子打发过去和他两个一起去看蚂蚁了。可是如今不同,赵恒求过亲,妹子又订了定亲,再不好让他两个多接触。耀宗就拉着妹子直奔书房,一进门就笑嘻嘻大声问:“听说九姨想要我做女婿?”
二儿子说话这般轻松,不管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想来他都拿定主意了。柳氏松了一口气,笑骂:“这孩子,真不害燥。哪有这样问自己亲事的?”
英华偷眼看怀翠,怀翠一脸无奈地在玩指甲,看上去对她自己的亲事并无半点兴致。
黄九姑看英华和耀宗一起进来,晓得是英华去喊的,心生不悦,嫌英华多事,不由冷冷哼了一声,道:“大人的事,孩子在这搀和什么?你们都给我出去。”
柳氏忍黄九姑久矣。英华一进来黄九姑就赶她出去,柳氏哪里还忍得住,开口笑道:“若说的是黄九姑你老人家的亲事,孩子们都不好旁听的,原该回避。耀宗的亲事么,让女孩儿们听听倒是无妨。”
老娘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英华搬个板凳给二哥,又给自己搬个板凳,娘三个亲亲热热坐在一处。说了这半日的话,柳氏笑眯眯一言不发摇扇,跟个木头似的,谁知木头一张口就揭老底,黄九姑老脸臊得通红,气的鼻孔喷火,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年为了把黄九姑嫁给王翰林做填房,王耀祖闹出多少事来?今日继母重提旧事,耀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咳了一声,道:“怀翠表妹很好,儿子觉得让耀宗娶她,很妥当。”
耀宗笑道:“大哥,怀翠表妹方才还和我讲,她喜欢的是赵恒赵公子,并没有看上我。何况,我也没有看上她。我和她相互都不中意,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要我问母亲讨两个彩锦送与表妹压惊?”
当时作兴相亲,若是男方相亲女方,便将出一股金钗与女孩儿簪上,若是相不中,也要与人两个彩锦压惊,是客气的意思。耀宗这般说,和直接拒绝没两样。
王翰林甚是头痛,他当然不想让二儿子娶黄九姑的女孩儿。且不说黄九姑从前想嫁他不能,再娶她的女儿大家尴尬婆媳不好处。只黄九姑这一阵哭闹,可见怀翠的家教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是一时面软让儿子娶了怀翠来家,鸡飞狗跳的热闹日子就不远了。
然黄九姑说了半日耀宗是她养大的,旧年如何如何,简直有不把耀宗给她做女婿就是忘恩负义的意思,事关二儿子和外祖父家的关系,他一直找机会想拒绝而不能。
耀宗这样直截了当,王翰林也松了一口气,歉意的对黄九姑笑笑,道:“两个孩子都不情愿,这亲事也没有什么好提的,大家出去吃饭罢。”
黄九姑喝道:“休胡说,怀翠,你自己说,你愿不愿嫁?”
“嫁不嫁不是你说了算?”怀翠也干脆,道:“问我有用?”
“你!”黄九姑怒的话都说不齐全,挥手想打,手举到半空颓然落下,落泪如雨,叹道:“娘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你怎地,你怎地还当娘是仇人看待?”
怀翠冷笑道:“我几时把娘当仇人看了,要嫁哪个,总要两个人情投意合才好,便是相亲,也要都愿意呀。我不想嫁表哥,表哥也不想娶我,你老人家一个人在那里闹有什么意思?》”
黄氏也忍耐了九姑半日,怀翠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想来九姑也无话说,忙道:“还有我呢,我家玉珠已是十二了,再过两年就要议亲,她没有嫁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