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孩子是什么性子,在座的三位长辈心里都清楚的很。
沈夫人脸色发青是为何?今日请来的这些女孩儿们,样样都出挑的自然是树娘,可惜年纪大了些,身体又好像不大好,性子又过于不合群,所以沈夫人首先就把她剔出了儿媳妇的人选。
柳家这个叫清儿的外甥小姐,论容貌是好的,可是娇滴滴的看着就不是能踏实过日子的人,做长媳怕她管不好家,二郎性子略浮,沈夫人拿定主意要与他娶个实在过日子的媳妇管着他读书的,清小姐若是做次媳,又怕她管不住自家儿子。配三郎吧,三郎不是她亲生的,替三郎择媳,女孩儿家世人品陪嫁都要好才使得,这位清儿小姐爹死娘改嫁,家世上略有欠缺,娶来了沈夫人怕亲戚们说嘴。所以这位清小姐也不是沈家妇的人选。
她老人家其实看中了杜九娘,觉得这个女孩儿待清儿小姐甚有耐心,显然性子极好,又和大家都能说得上来话,嫁到夫家必能妯娌和气。杜夫人和杜小姐母女妆束是寒酸了些,可是说话行事大方得体,显然杜家家风不错。杜小姐虽然穷,但是相亲宴也来了,当着这许多人都不露怯,显然她想要的东西她在努力争取。杜小姐下水救人也甚果断,挥拳头也不扭捏,这个性格好哇,压她家二郎一头是妥妥的,成了亲必能管束儿子好好读书用功上进。若是这样算,杜家便是穷些陪嫁少些,家里都是商人也没什么的。可是!二郎这个没出息的为美色所惑,居然当着杜小姐的面替别的女孩儿摘花,还两个人一起滚到荷花池子里去搂做一团!这叫她如何开口和人家杜夫人提亲?
沈夫人看看儿子,恼的恨不能马上请家法,再看看娇娇弱弱的清小姐,顿生红颜祸水之感,恨不能拿扫把把人家扫出去。她老人家想说的不能说,想做的也不好做,只能一言不发生闷气。
柳五姨实是气的够呛。相亲呀,相亲呀,今日是来相亲的,又不是游园会没得长辈在场,便是京城风气那样开放,见人家家长时女孩儿也要装一装端庄大方好不好?清儿倒好,居然哄着沈家二郎替她摘花,还把人家弄水池子里去了。休说男方家长,便是她做女方家长的,也觉得清儿行事轻浮有没有?这样的傻妞,做事不分场合又不长脑子,谁家乐意娶她?结亲又不是一锤子买卖不许退货,清儿这样的叫她说什么好?她也只能一言不发生气。
杜夫人觉得女儿下水捞人又挥拳的行为太过彪捍,甚觉不好意思。沈家二郎容易被勾搭原也是富家公子常态,反正她女儿是不会嫁二郎的,管他二郎为人如何。倒是三郎处理落水一事甚有条理,人落水之后晓得先去救人,救上人来还晓得躲起来不声张,使人悄悄去请长辈来,此事三位夫人都是到了这里才晓得的,旁人一丝不知。这样的孩子看得清形势,又会办事,还晓得用功读书,实是杜家女婿的不二人选呐。
她老人家思前想后,柳五姨和沈夫人都不肯说话,若是她也不好意思开腔,大家包一肚皮气各自散场,只怕女儿的好姻缘就这样错过了,是以她的老脸红了又红,笑道:“如今天气虽热,到底近秋,孩子们衣裳都湿了怕着凉,先让他们去换身干衣如何?”
杜夫人递的台阶甚好,沈夫人极是感激杜夫人识大体,忙叫人引着两位小姐先去更衣,她自家走到三郎身边,亲热的替三郎摘去头发上的水草,又啐了二郎一口,才打发他两个去换衣裳。
他们四个一走,柳五姨就举茶盏慢慢饮茶。杜夫人情知柳五姨便是再强势,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开口跟她抢女婿的,面带微笑朝向沈夫人,说:“三郎甚好,敢问岳家是哪里?”
杜夫人难道不是冲着大郎来的?问三郎做什么?沈夫人先是愣了一下,才想明白杜夫人是看中三郎了。雅*文*言*情*首*发她在心里把杜九娘和三郎掂一掂,顿时觉得杜九娘配三郎略有些糟塌人家小姐。可是二郎到底是她亲生的,沈夫人思量再三,觉得还可以再抢救一下,想了一想笑便道:“三郎还不曾说亲。”停了停看杜夫人脸色,杜夫人正很感兴趣的看着她呢,她便带笑道:“三郎前年进了学,也有人来提亲来着,一听说这孩子不是我亲生的,人多不乐意。他两个哥哥也一直没订亲呢,所以……其实我们老爷最疼爱的就是他。他是咱们家念书最用功的孩子,他的两个哥哥并两个弟弟都不及他。”
杜夫人原是确定目标才来的,要是三郎是沈夫人亲生的,说不定她还看不上,是以杜夫人压根不理会沈夫人的言外之意,连连点头笑道:“我看三郎甚好。”
这话就差直接说:就看中你家三郎啦。沈夫人面上带笑,心中实是苦的紧,这么好的儿媳妇啊,配三郎固然是极好的,可是她家二郎错过这一个,到哪再找这么合适的?方才她和人家说话,话里话外意思说的也极明显,甚是中意杜九娘为儿妇,现在人家指明了看中的三郎,二郎又不争气,叫她怎么说?沈夫人只能微笑点头附和。两家长辈说到这里,接下来各自问问儿女的意思,如无意外今日可以插簪了。
沈夫人便说去更衣,杜夫人便说去看看女孩儿们衣裳换好了没有。柳五姨就说她略有不适,要提前回去。大家都很默契,绝口不提落水一事。柳五姨要回去,树娘肯定不会留下,清儿又不放心她留下,便把两个都带走了。沈家把公子小姐们掉荷花池里的事瞒的极好,树娘并不晓得清儿落水的事,看她换了衣裳头发又是湿的,再想一想她的习性,就晓得她必是又闹妖蛾子了。出来做客还是这个做派,真心怕太早嫁出去啊这是。树娘略朝五姨那边挪了挪,心中甚是庆幸沈家做事妥当,没让柳家跟着清儿丢人出丑,都懒得装门面问清儿一句有事没事。
大家一路无话径至柳家。柳五姨下了马车也不说话,搭着福寿的手到杨氏那里去了。树娘虽然好奇,可是她还跟舅母赌气呢,自然不好跟着去,也一言不发回她屋里去了。
清儿被沈夫人的侍婢带去换过衣服,就被领到柳五姨身边,上车时才见到她带着出门的两个使女,全程没人和她说过一句话,她什么都不晓得。因为遇到的沈家下人待她很客气,清儿只说五姨是极要脸面的人,为着柳家的体面必定会要求沈公子娶她,沈家是要面子的人家,那位沈公子又确实是被她迷住了,亲事妥妥的。所以她也老老实实回她住的那院重新梳洗妆扮,静候人家来提亲。
一日二日五六日,清儿在家一日急似一日,望沈家来说亲望眼欲穿墙。这一日正是宜婚嫁的好日子,沈家果然使了媒人到柳家大宅来,到杨氏处点了个卯,居然去了第五进寻杜夫人说话去了,满宅下人俱都诧异不必细说。
杨氏已得柳五姨知会,前事尽知,清儿和沈家公子一齐落水这事翻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她和柳五姨那日曾商量过要不要把清儿和沈二郎凑一对。然商量再三,沈二郎为人易受引诱太过轻浮,自家又没甚本事,不是良配。清儿虽然各种不靠谱,但是总是自家外甥女,再怎么样也要替她寻一个厚道守本份的好男子为偶,像沈二郎那种绣花枕头就算了吧。既然不能结亲,这事多说何益?有些话到杨氏这里就掐断了,柳家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今日沈家来为三郎求杜九娘,树娘听说冷笑几声,心中暗嘲杜九娘太恨嫁,看不清沈家形势。沈家嫡妻有数子,便是真能一碗水端平,又能照应到庶子多少?有好的机会必定是先讲亲疏再讲贤愚,沈夫人有些偏心眼儿也是明显的,嫁沈家三郎不过说出去好听,将来过日子,遇到婆婆暗地里的偏心,也只有忍着了,还能怎么处?在树娘看来,杜九娘简直就是想嫁昏了头,
然到底杜九娘要小好几岁,同去相亲过几日是就说定人家了,树娘心里实在有些酸,有些话在心里窝着很想一吐为快,清儿没脑子她不爱搭理人家,就指了一事来寻英华说话。
这几日富春那边捎来的书信文件不少,英华在书房理了好几日,好容易暂时理清,正好在家歇半日。她也才听小海棠说沈家为三郎向杜九娘提亲,正和几个侍婢感慨说:“杜夫人是真心疼爱九娘子呢。”楼下的小婢就来回说树娘来了。
英华不出门,家常穿着旧纱衫,图舒服连裙子都没有系,听说是树娘来了,忙叫请上来,她自回卧室去穿衣裳。树娘和她是至亲姐妹,上了楼到卧室外间坐着。清槐居原是柳五姨特为替英华留的所在,清小姐几次讨都没有讨到,自是有它的好处,最大的一门好处,就是这个卧室极阔大,两面透亮又有树荫遮阳,此时天气尚热,楼上却凉风习习,窗外绿荫袭人。
英华这个外间地有一半都铺着软席,席上散置三四张矮几和和六七个蒲草坐墩。靠墙边一个斑竹大书架,架子上摆着书册笔墨等物,最上层搁着几个大小不等的螺钿漆盒,最下边坐在席上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还搁着两只汝窑荷叶形大果盆,盆里有青枣儿绿莲子还有几串红葡萄。
树娘瞅了几眼那两个果盆,掂了枚枣儿捡个舒服座儿坐下歪靠在墙上,笑问:“这几个果盆是新得的?难得一见的好瓷盆呢。”
书架上的新果盆原是赵恒使人送来的,前几日才到英华手上,英华最喜欢青翠莹亮的东西,收到就拿出来装果子摆在书架子上了。因这盆儿两大两小一共四只,英华存心要分一大一小把芳歌,树娘再赞她也不会充大方说姐姐喜欢拿去玩之类的话,隔着隔扇只说:“今日的莲子还好,甜的很。小石榴,洗手剥莲子待客。”
树娘还真是爱这两个盆儿,觉得摆在书架上盛果子天然趣雅,只是英华这人俗气了,若是这两盆子搁她屋里才像话,所以她才开口讨要。再难得一见也不过是两个瓷盆子,英华小心舍不得给,她还懒得再讨呢,把枣儿抛回瓷盆里,树娘就冷笑着说:“你听说了没有,杜家把他们家的九娘子许给沈家三郎了呢。”
英华系好了裙子出来,捉了一把莲子在手里,小海棠就送了一个小盒盖过来盛莲子。英华把莲子撒到盒盖里,一边剥着玩,一边笑道:“沈家怎么样?”
“外头看着是个书香门第的样子,看屋宇气度也还好。”树娘微微一笑,道:“不过家里人口太多太杂,听讲又是不分家的。这样的人家也就是个名头好听,嫁过去过不得清闲自在日子的。”
英华只说这位表姐不食人间烟火,万想不到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因笑道:“也还好啦。他们家在杭州算是大地主,听讲一年地租够十年家用。”
树娘轻蔑的笑一笑,道:“数代同堂,一针一线都要当家主妇分派,有再多的钱也轮不到你花用。”
英华想一想,若换做是她,她也不乐意嫁到沈家这种人口多的人家去,点头赞同道:“姐姐所论极是,这样的人家,做长媳要操劳家务,烦,不是长媳,便是掏私房钱买根绣花针儿,都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你,也烦。”
得英华这几句一说,树娘想到杜九娘便是嫁了,以后日子也不会太好过,郁闷稍解,再想一想,就是这样的人家,清儿还日思夜想想嫁呢,叹了一口气想说几句,又觉得背后说人不大厚道,就再叹了一口气,学英华捡个莲子剥着玩。
英华看她来时气势想是有话要说,扯了几句淡又不说话了,虽然心中纳闷,但她和树娘表姐交情不深,也不好问的,便笑一笑和树娘说些儿时旧事打发时光。
且说清小姐因柳五姨拘住了不许她出门,每日都使小丫头去二门外打听消息,今日听说沈家来媒人了,清小姐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只说一会儿五姨就要喊她去受簪了,在镜前理妆甚是用心。谁知她等了一个多时辰,五姨居然去作坊了,前头舅母处也没动静。再使人打听才晓得媒人在杜家呢。明明落水的是她,沈家大郎又是对她有意的,怎么人家反去聘杜九娘?清儿甚是着忙,有心去前头寻杜家问个清楚,才出门又气短。她在她院门外徘徊了许久,觉得错过了沈家大郎,怕是再也寻不到比沈家更好的人家了。为了她一辈子能嫁的好,英华的拳头虽重,拼着挨两下,求她出头就是了。
清小姐带着赴死的神情站在清槐居楼下的花厅里,英华和树娘手拉手下来,看到清小姐泪落如雨,都唬了一跳。树娘大概能猜到她为什么来,在心里又骂了清儿一声没脑子,找丈夫这种事不到前头找舅母去,来找表妹说有何用?
英华这几日忙的要命,看到清儿才想起来那日去沈家相亲清儿也去了,莫非她是因为人家没相中她,她伤心来散闷的?英华看一看树娘,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些日子每日早上一处吃早饭,清儿表姐都老实的很,英华觉得大家到底还是亲戚,待她还是客气些罢,就过来扶着她到椅上坐。
清儿软软偎着表妹,屁股还没有挨到椅上,小海棠小石榴并林禽三个使女飞一般奔过来,一个小石榴守贼似的守在清儿身边,只盯着她的手,林禽四下里打量,把屋子里小巧零碎都扫到袖内去了,还有一个小海棠已经站在前庭喊:“嫂子们,打起精神来,手帕汗巾都看紧些,莫要丢了。”
明明是清儿怕英华怕的紧,怎么她到了英华这里,英华的丫头们倒像怕清儿似的?树娘情知她没有来的日子里一定发生过什么,本来她不欲管闲事打算走的,又改变主意走回来,捡个清儿身边的椅子坐下了,好声好气劝说:“清儿,你为何哭?可是丫头们和你拌嘴了?”
清儿得这句提示,身子一歪,伏到还没来得及撤退的英华怀里,大哭起来。如今天气还热着呢,英华胸口满是清儿的眼泪,又热又湿不必说,王家二小姐生平最烦有事抽抽噎噎话说不清的人。这么个大号好哭宝在怀里挤水,恼的英华牙咬的嘎嘎响,然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候清儿哭累了,才道:“你哭也哭了,眼泪也掉了有一盆,所为何事?”
“他……”清儿长长吸了一口气,才道,“他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何不来娶我?”
他?哪个他?英华看树娘,树娘摇头表示不知。
英华在清儿肩上拍拍,道:“若是喜欢你就一定要娶你,光咱们家喜欢姐姐的人就不少。清姐姐你把自家劈成几十块也不够分呢。”
看在清儿是柳家外甥份上上想娶她的人确实有,虽然没有几十个那么夸张,七八个是有的,英华劝说的略夸张,但确实是大实话。这话清儿听着很是舒服,胆子也大了不少,含着泪娇羞的道:“不是咱们家的,是沈家大郎,他替奴摘花时不小心跌到荷花池子里去,奴去拉他,不小心也跌落池中,他……他宁肯淹死也不肯放开拉奴的手。”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树娘恍然大悟。英华仰头看天,她七岁学游泳时,二哥就教过她了,看到不会水的落水千万别靠近,不会游水的人跌到水里,才不是宁肯淹死也不肯松开拉你的手呢,根本就是害怕淹死死也不肯松开你的手要拖你一起死。
树娘的表情还算配合,英华的神情分明是在说不信么。清儿急了,红着脸说:“他……他一直护着我把我搂在怀里……除非是他,我不嫁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