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羽不想和程若琛委以虚蛇,只觉着遇到这人算自己晦气。
他与他本就无甚往来,对这人的印象除却朝中官职外,便全然来自于在琼花宴上觊觎陆淮行为出格以及从崇州归来的时候挑衅他,自然不可能予他好脸色。
于是冷沉着一张俊脸准备离开,想了想好歹陆淮同他交好,便没有直接无视而是同他道:“如若阁下寻我只是为了说这些无谓的话,恕我不奉陪。后续我还有要事要办,便先走一步。”
可程若琛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就移步过来笑盈盈地挡住他的去路,还恍若未闻地轻飘飘吐出一句,在对方听来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的话语。
“今日朝堂之上,皇上给彦谨和沈三赐婚了,不知少将军可有听闻?”
裴羽从刚参与宴会开始就在观察乌衡、乔琦那帮子北匈人的动向,同手下发现赫苏勒不见影踪时确实被搞得有几分心烦意乱。
所幸陆淮先前同他说道的那条线索给力,追查还有一线生机,那就是前往父亲告知他的、城中四里巷的玉器商行去擒人。
跟出去后,得益于领先的消息,一开始进展确实称得上无甚阻力。
他顺藤摸瓜地调查,发现四里巷那一块鱼龙混杂,很少有人关注到那里去。
怕是乌衡那边还没来得及下手布署抹了这点痕迹,以至于裴羽给了市井中贩卖情报的机构几甸银子就换取到了这人的线索。
赫苏勒确实与弥氏关系匪浅无错。甚至裴羽就是在商行假意要购置大货,从小厮口中知晓了他们的东家正在旁的酒楼陪客人吃酒的事儿L。
陪客?最大的玉器商行老板也有这般需要亲自接待的时刻?未免过于可疑。
之后,便意料之中的在酒楼找到他的踪迹,顺利得不可思议地把正在和东家吃酒的赫苏勒控制起来了。
但裴羽碍于对方的外使身份,加之扣押对方算不得奉命行事、不够名正言顺,并没有动用严厉手段审判他让他吐露真相。
只是以礼相待,靠这人自觉未免难以判别所言真假。赫苏勒又油嘴滑舌、答非所问,拿出一副有恃无恐的嘴脸。
字里行间都是在威胁他,说要查他便拿出证据,否则要回去告诉王子、告诉单于这些自诩守礼的大雍人对只是来吃个酒的他都做了些什么。
绑架、勒索这些离谱的词语都用上了,实在是弄得裴羽焦头烂额,无数次升起想掐死这个无耻之徒的冲动。
可不知道这人习得的什么隐秘之术,趁他在捋线索一不留神,居然逃脱了他手下的辖制,倏地便跳出了窗,往下一看竟然是淹没在京城街道上的茫茫人海中,再也无看不见人影。
待他带人把可能庇护于他的弥氏家族团团围住之时,这乌衡有异心勾结中原势力的关键证人居然狡猾如狐地,即使掘地三尺也寻不到踪迹了。
弥氏家族刚开始看着老实规矩,对他恭敬顺从,可被他乌压压的裴氏骑兵围得严实要盘查的时刻还是免不了狗急跳墙。
有族老开始撒泼胡闹,道他凭恃身份欺压良民,没有任何证据就要残害忠良滥杀无辜,言罢便要上演一出撞墙自证的大戏。
裴羽不欲徒惹舆论风波打草惊蛇,见状便只好让自己人撤了出来,可心知对方这样胡闹定然是心中有鬼,说不定前头自己人刚走、后脚赫苏勒就冒头。
他当机立断,让那个善隐匿追踪的亲信带了两三个人在褊狭隐蔽处暗蹲守,并且埋伏一小队人马着便衣在四里巷一个摊子处,装作饮酒吃肉稀松平常,实际行监视之责,可以看得清弥府所有人进出流动的痕迹。
令他们一有风吹草动就遣线人禀明于他。
布置好后至今还没有风声,裴羽满腹愁绪,自觉当前进展不佳,不知该如何与如此信任他的陆淮交代,又该如何同帝王解释自己见事态紧急临时离开宴会的举措。
不料自己的心情还能更差,在正要归家与父亲商量对策的半途中,能杀出来这么一个他厌烦至极、在陆淮面前茶香四溢、奴颜媚骨的程若琛。
可虽不知这人是何居心,他告诉他的却真的称得上是一件大事…竟让他神思不属、险些灵魂出窍的,连站立都有些困难。
彦谨要迎沈三入府了?
他有没有听错?分明他找过彦谨,彦谨也在恋慕之心初初萌芽的时刻就答应过他,要选择他这个知己,不再与沈三来往了么。怎生还会无故牵扯出这样的事情?
难道,在彦谨心里,思虑了这般久便是不要他这个知己手足,也要拥美人入怀么…没想到他对她居然情深至此,衬托得他裴羽因那日他的承诺、认为自己在他心中比沈三重要的窃喜心思是如此可笑。
裴羽的心如坠冰窟。从情感角度,他宁愿自欺欺人地相信是这不安好心的程若琛要愚弄与他,可理智一想,又觉着这人再胆大也不能拿帝王之命来开玩笑,所以他说的极有可能是真。
他按捺住心头不合时宜而生的、对带来信息的人的迁怒,尽量心平气和地问程若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上怎么会突然下这种指示,彦谨他是…自愿的么?”
裴羽想,如若是楚元廷乱点鸳鸯谱,要强迫陆淮做这件事,他就算拿自己的军功来换,或者立下了甚么毒誓任楚元廷驱使也不是不行,只要能够保有陆淮的自由之身。
可程若琛摊开手做无奈状,笑得无辜而狡黠,却是很有针对性地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皇上念彦谨有功,要赏他,以他的谦逊性子自然是不受不当之赏。后来不知为何皇上想到了婚嫁这一回事上,便试探着问彦谨有无心属佳人。没想到彦谨这痴情种子当机立断地就要求娶沈三,实在令旁人艳羡。”
程若琛心想:才说到这里怎么够?裴羽还不够痛,得让他感受到被背弃被丢下,感受到他程若琛至少一半的疼痛,意识到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样结盟成事的概率才会达到他的预期。
更何况,裴羽他何其有幸,听闻这消息还是来源于旁人的转告,而不是同他一般亲眼目睹陆淮为着旁人
跪下要把一颗真心奉送。
他眼见着裴羽英挺的面庞上脸色越来越差,软甲没有覆盖到的拳头青筋凸起得明显,却毒蛇本性作祟,犹觉得不甘心似的继续出言刺激他,唇角的弧度似同情似嘲讽,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裴羽。
“要我说,这二人同少将军你都关系匪浅。只是你们之间的羁绊,我不是很清楚,亦不敢妄自议论。不知少将军会否祝福彦谨和沈三有情人终成眷属?”
“想必无论如何,到时候宴席上他们一定很期待裴少将军这位好友的见证,来喝上一杯喜酒恭贺他们的新婚之喜。”
“够了,不要再说了!”少年将军的神情此刻是难以言喻的阴蛰,如果到这个地步,他还不知道程若琛的目的就是来激惹他,这般蠢笨的他在战场上早就被明枪暗箭害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裴羽是武人没错,却不是粗枝大叶没脑子的莽夫,他有自己的缜密心思。
若从外形上看,他昂藏八尺,气势逼人,身上几乎每一块肌肉都是在战场上搏杀练就,蕴含着蓬勃惊人的力量。
当他被惹怒之时,便如同出鞘的锋刃,带着尸山血海里走来的杀意,叫人望而生畏。
知晓程若琛要做什么的时候,他便如同自我防御似的惯性地放出面对敌人的凶戾来。
只不过他面对的是悍不畏死、本就有几分癫狂的程若琛,因而只能失望地发现,气势上的催逼和压制也没能摧毁掉他令人作呕的笑容。
“既然你都知晓我的心思,那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要做什么?利用我?”
裴羽费尽心力才克制住用铁钳般的手遏制住这人的咽喉的欲望,只是语气寒凉刺骨,好似浸透了终年不化的玄冰。
程若琛见裴羽这样直白,就也不绕弯子地同他摊明:“这怎么能叫利用?少将军,这明明是各取所需。”
“少将军对我这般敌视,你不会不知晓我爱慕彦谨。即使你与彦谨关系好,可心上人被挚友横刀夺爱的这种事,想必如将军这样的大丈夫也还是难以忍受吧。其实我的心思同少将军你一致。”
心思一致?裴羽心下大惊,他对友人的情意居然这般昭然若揭么?而后反应过来,对方说的话经不起推敲,他竟然以为自己爱慕沈三,要与陆淮争抢。
程若琛却不知裴羽心思浮动,此刻干脆下了个结论乘胜追击,用极致蛊惑的语气引导:“无论如何,我们的目的都是搅黄这桩婚事不是么。”
“我知晓少将军对我不喜,但眼下形式急迫,不如放下旧怨,我们结盟各取所需如何?你拥美人入怀,我负责摆平彦谨那头,如若他们真的把生米煮成熟饭,届时你我,都将再无回旋的余地。”
他的语句条理清晰,甚至很有说服力,但裴羽心中的愤怒和憎恶居然奇迹般地消退了些,甚至有些想笑。
笑程若琛机关算尽,反误聪明。笑程若琛根本没有如他所想的已经把他看穿。
居然以为他不是同他一般对陆淮有觊觎之心,这结盟从一开始就错了方向。
更何况,这人太把他裴羽想的龌龊。即使他和彦谨喜欢上同一个女人,以他们之间的关系,能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无非是行公平竞争之事。
可惜他的怒和悲,全来自于那道皎然如月的身影,他的情和爱,也全给了这位心尖上的友人。因而他反而逃不过,这风月与义气之间的两难抉择。
裴羽没有沉默很久便给出了自己的回复:“若结盟,你想让我如何做?同彦谨抢夺那女人么?”
“是!”程若琛也爽快,果断就应下了。
“恐怕不能如你意,莫再来找我了,我不会同你结盟。探花郎怕是想岔了,即使我心慕沈三又如何,我与彦谨知己情深,哪里是情爱之事便能割袍断义的。我亦没有那么卑劣,在婚约已定之后还能做这种狐媚事情。”
“看在今日有缘相会,我劝你断了这心思。彦谨这般玲珑剔透的人,不是甚么肮脏的男子可以染指的。”这句话,对着程若琛讲,却也像是在警示自己一般,通过以言自证的方式压制自己横生的黑暗念头。
裴羽拒绝了程若琛伸出的结盟之手,他就算爱,也不会以此为名肆意破坏伤害,他和他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还是顺着程若琛的思路误导他继续以为自己喜欢沈沉笙,没有暴露自己真实的意图。
“未曾想堂堂少将军是如此不识好歹的懦夫,你且看他们瓜瓞绵绵子孙满堂,你便做你干净无暇的好知己去看他们恩爱,你一定会后悔的。”
被他绕开的程若琛似是有些崩溃,完全撕扯开了礼貌的面皮,华丽的声线此刻竟显得如此沙哑如恶鬼,说着剜人心肺的话语,割伤着自己,也割伤着他人。
“待大婚之后,我不信陆淮还会给你我任何拆散他们的机会。”
裴羽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没有理会身后的人,可一步步走得沉重又缓慢。
后悔么…大抵是会的。就像他此刻无法说出任何一句祝友人和沈三终成眷属的吉利话,满心都是苦涩和痛楚。
可他有他的底线和坚守,即使刚才不是没有可耻的心动,但最后狠下心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他才是他裴羽,才是彦谨赏识的那个不屑阴私手段的爽快大方的知己。他不能没了原则,不然连做知己都不配了。
裴羽回到府中,向裴致禀报了今日的进展,原以为他会因他办事不利而生气。
不料父亲没有说些什么,而是取出了一样东西,叫他柳暗花明、暂时压抑了被挚爱将娶而弄得悲恸的心情。
裴致问他:“这张画像,可像你追查的那个北匈人?”
“五官的模子很像。”裴羽摩挲着那张斑驳的画像,惊异不定地回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