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玉醐没有睡好。
四更天即起来了,蹑手蹑脚的下了炕,抓过衣裳胡乱穿戴,在漆黑的屋子里静静的站了一会子,听着初七偶尔的梦呓,伴着咯吱咯吱的磨牙声,间或重重的翻身,玉醐心烦意乱,索性推门而出。
刺骨的冷袭来,她打了个哆嗦,晓月当空,外头亮堂堂的,她把手抄在袖子里沿着曲廊信步走了开去,不成想这一走竟然神思恍惚的走到一个陌生的所在,打眼看像是个园子,只是时节不对,是以没什么景致,树影斑驳于脚下的石板路,月亮隔着树梢与她对望,对影成双,何其伶仃。
园子里的积雪一股脑的都铲起堆积到了那一片冰面上,冰上有桥,拱起很高,需登上几级台阶方能上去,玉醐拾级而上,然后缓缓坐了下去,曲起双腿,把头埋在膝盖,她心里乱糟糟的,一闭眼就是康熙抓着她手的场景,虽然与上官彧定过亲事,毕竟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更别提肌肤之亲,所以面对康熙的热烈,她显得焦躁、无措,夹杂着淡淡的厌烦,还有丝丝的恨,仿佛给康熙握住手的刹那,已然是对母亲最大的背叛。
就这样闷头坐了太久,感觉身下凉透了,正待起来,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起初还以为是巡逻的侍卫,忽然发现一高大的身影朝她走来,至她面前,彼此对视,她没有像以往似的规规矩矩的喊一声“将军”,而是选择了沉默。
她忽然发现,面对巴毅,她经常忽略对方的身份。
“怎么了?不舒服?”
巴毅轻声问,月华如水,能清晰的看见他起花袍子上那疏落的枝叶。
玉醐吸了下鼻子,冷气入内,也带来了巴毅身上凛冽的幽香,该是才沐浴过的味道,不知怎么回答,只推说:“做了恶梦,睡不着。”
巴毅信了,晓得她如此年纪便失去母亲,一定日思夜想,望着她披散的头发,这是她第一次做女儿态,巴毅心下悠然一颤,伸出手道:“地上凉。”
玉醐刚想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猛地想起康熙的手……登时缩了回来,自己站起。
巴毅的手由摊开慢慢聚拢成拳头,道:“皇上已任命刑部尚书上官盾的儿子上官彧来蒙江做协领,摘印官马上就到,随即便是上官彧。”
“什么?”玉醐瞪眼看着巴毅,手不自觉的按在身上藏着那枚剑坠子的地方,也知道自己的反应太过强烈,转而嗤笑,“这不关我的事。”
巴毅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样子:“而今玉大人已经无事了,你同上官彧的婚约还可以算数,玉大人同我谈过,他希望如此。”
他已然知道自己同上官彧的婚事,玉醐也就无需隐瞒,只是冷笑:“夫妻讲究个破镜重圆,我与上官公子只是定了婚约而已,他不是非得娶,我不是非得嫁,况且在那样的节骨眼他悔婚,将军觉着我会忘记当时他的薄情寡义么。”
巴毅劝道:“那样的时候寻求自保也没什么错,且悔婚的是上官家,并不一定是上官彧本人,上官彧我不认识,但我认识他父亲上官盾,上官大人还是不错的,他儿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玉醐没来由的有点生气,看他讥诮的一笑:“将军何时喜欢保媒拉纤了。”
巴毅一哽,半晌才道:“总需尘埃落定,方不至于给人惦记。”
玉醐第一想到的是李伍夜闯自己营帐的事,是了,一个女儿家招摇在一群男人中,是不大方便,怎奈这是宿命的安排并非自己刻意为之。
玉醐第二想到的是,巴毅快回吉林乌拉办婚事了,以为他是怕身边有自己这么个女医官,而让他那个格格身份的未婚妻不高兴,他这是想打发走自己,玉醐气道:“将军惦记我么?”
这话未免太过突兀,巴毅一怔,牢牢把目光锁在她身上,忽而仰头去看月亮,轻声呵责:“不许胡闹。”
玉醐突然有点委屈,眼中起了雾气,丢下一句“我要去睡了”,扭头就跑,忘记自己是在台阶上,一脚踏空,正欲摔倒,巴毅及时的托住了她,她顺势一扑,扑到巴毅怀中,巴毅慌忙推开,哑着嗓子道:“这么不小心。”
玉醐咬着嘴唇瞪着他,而他却在看月,一腔子的热情付之流水,玉醐扭头跑了。
待那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巴毅收回目光,望着她的背影长叹道:“皇宫大内充满血腥,岂是你该去的,唯有你嫁了人,才能逃过这一劫,而我,而我啊……”
他又叹了声,呼出的白汽如雾,迷蒙了他的双眼。
再说玉醐,一口气跑回房里,开门的声音过大,惊动了初七,那丫头欠起身子看看她:“小姐你去哪了?”
玉醐:“茅厕。”
初七腾的跃下地来,身手敏捷让玉醐咋舌,她奔到玉醐身边道:“镇子里经常有熊瞎子出没,小姐再去茅厕可得叫我一声。”
玉醐心里烦乱,敷衍几句便上了炕钻入被窝,听初七重新起了香甜的轻鼾,她拿出那枚剑坠,决定等上官彧来了蒙江之后,就把剑坠还给他,从此再无瓜葛。
心里有了定数,竟然睡了个回笼觉,一觉可是睡过了头,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想着李连运说过,要每天给康熙请平安脉,她急匆匆的洗了把脸,早饭都省了,简单嘱咐初七别到处乱跑,自己就往正院上房而来,到了地儿,由门口的侍卫通禀进去,听李连运尖着嗓子喊了声:“皇上叫进!”
玉醐迈步而入,一股凌冽的芬芳扑鼻而来,她不抬头也知道巴毅在呢,突然有些紧张,行至坐在炕上的康熙面前,缓缓而跪,道:“奴才为皇上请平安脉。”
康熙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将手递过去,一边还同巴毅说着话:“玉醐是医官,可也是女儿家,你可别误了她的青春。”
巴毅知道皇上的用意,皇上不便开口的事,大概希望他来提,他提了,却背道而驰:“玉醐已经定亲,便是刑部尚书上官大人的公子上官彧。”
康熙显然是有点意外,皱了皱眉,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慢慢咀嚼似的道:“上官彧,上官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