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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阿豪连续高烧了十多天,导致大脑神经的病变而引起了语言中枢的受损,因此变成了哑巴。声襞(声带)还是完好的,那个主刀医生只是下了初步的诊断。
手术后第三天,虎头婆硬是扯着烧未退却的阿豪回家。
“我亲儿子死了六个,死你一个我也认了!那群天杀的爱咋说咋说!”
之后虎头婆便不再理会阿豪,任他自生自灭。只管三餐、肚子的饱与饿,不去管其精神上的死活。
回到家后阿豪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一是怕那群小孩又以卑劣的手段凌辱他,二是已经产生了厌世的想法,打算自暴自弃。此前好几次他还哭着喊着闹着要回原先的那个家见阿娘的,如今安分得简直判若两人,不哭也不闹了,成日径自躲在堆放木料的杂物房里,不是睡觉就是在放空自己,在该上学的年纪日复一日地颓废着。
按照粤北当地风俗,只要正月二十尚未过去,便仍属于春节。虎头婆的一个远房亲戚突然来拜访,老态龙钟的大爷模样,脸上皱褶多得数不清,年龄看上去貌似只比虎头婆小几岁,后背也驼,但没有虎头婆驼得厉害。
由于是过大节,按照风俗,已在外村成家的女儿必须赶在正月二十出头之前回娘家小住几天,故远房亲戚登门拜访的时候,虎头婆的女儿也在场。
“欸!娘,是大舅!咳咳——大舅来了!”她女儿双手叉腰,站在坑坑洼洼的庭院里嗑瓜子,大老远瞧见几幢人影拐过村口往这里走来,边咳嗽边朝里屋喊道。
“听见啦!听见啦!”虎头婆极不耐烦地对着大门吼出去。大舅个屁!他要真是我弟我立马跳入万绿湖自尽!她在心里痛骂道。
已经很久没有活人登门拜访过了,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个看似在外头混得不错的亲戚,可虎头婆却满脸地郁郁寡欢,见人来了也不请进屋,无动于衷地坐在大厅靠墙的高脚木椅上,一旁是朽木的高脚茶几,墙上挂着他丈夫和六个儿子的黑白遗像,连同她本人一起正对着大门,曦光直射进来,映在虎头婆苍老不堪的面容上,似衬托着脸颊两旁灰溜溜的老年斑。
“阿珠都已经成家啦?生了几个?哈哈,你男人待你挺好的吧?”
门外交谈声窸窸窣窣,虎头婆听着,心中更是烦躁。
随着她女儿的一声“舅,咱里屋坐着聊”,俩人踏进了大门的槛儿。虎头婆一抬眼,视线迎面撞上大爷的慈眉善目。
“姐,我来看您老人家——”
“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是我这残破的寒舍。”没等大爷撂句号,虎头婆从茶几上端起保温瓶,往六十年代留下来的口盅倒入温水,一饮而尽,“说吧,你这次来的目的。”
大爷脸上的笑容顿失,把带来的随手礼递给虎头婆的女儿,随后坐在茶几另一侧的椅子上,咳嗽了两声,扭捏会儿才开口:“那个,姐,听说你去年秋天收养了个儿子,有这回事吗?”
“有又怎样?!”虎头婆拍案而起,“谁让你坐那儿的?!”
大爷立即起身用袖口擦了擦椅子,一脸无奈却又带着笑意,接着道:“我知道你要个儿子只是为了消灾延年的,可你有没想过,这个孩子若一直待在你这里早晚有天会比你先行一步的啊!何况他现在已经被降了灾祸。你只顾你自个儿,这孩子好说歹说也是观音娘娘留在人世间的一个——”
“给我滚蛋!”虎头婆气得拎起保温瓶就往大爷的身上砸,“我买来的,谁都不许把他带走!除非我死!”
大爷啧了一声,晃头离去。阿豪走出杂物房,来到大厅,只见虎头婆跪在遗像前大喘气,怒吼不已:“一个个的!都把我当克星!都离我而去!好啊!以后谁要再敢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她女儿上前极力搀住她:“娘!冷静一点!”
“啊——啊——”虎头婆对着斑驳的天花板仰起头竭力嘶吼,目光一转,瞥见阿豪正躲在大厅一隅后,立即抬起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指着阿豪,声音尖锐却无力,“他……他要是死了,别他妈算到我头上来!”
阿豪两眼无神,面前正在发狂的虎头婆和企图搀扶起她老人家的阿珠逐渐化成一幅氤氲的画面,始终聚不了焦。
三月初,又到了插秧的季节。虎头婆却自那天起便病得卧床不起,生活起居皆由阿豪来打理,偶尔她女儿过来帮一把。由此,小小年纪的阿豪学会了用灶炉生火煮饭做菜,同样也只管虎头婆的三餐,除此之外,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八月底,稻穗正生长得繁盛的时节。随着一声清脆的摔碗声,虎头婆倒在了床头,与世长辞。
追悼会那天,除了阿豪跟阿珠跪在虎头婆的棺材和遗像前,灵堂里空无一人。没有人前来悼念她,没有人掉哪怕一滴眼泪,包括阿豪和阿珠,尤其是阿珠,她打从心底里厌恶这个老不死的累赘,尽管那是生她育她的母亲。
守灵三天,还未找到虎头婆的葬身之处,阿珠便做了两个决定。第一,把虎头婆送去县城的殡仪馆火化,然后将骨灰撒在老屋后面的山上,让虎头婆这个孽妇也好跟列祖列宗们磕个头认个错。起初遭到村里长老们的一致反对,后来听闻只是撒骨灰,也就作了罢。追悼会后的第二天,大舅出现在阿豪和阿珠的面前。这第二个决定,便是把阿豪卖给她大舅。
“这个数,”阿珠靠在大门边上,也不让她大舅进屋,只比了个五的手势,“不然不卖。”
她大舅面露不悦,但望了望蹲在院子里玩蚂蚁的阿豪,又强装镇定,吁了口气:“好,我给你这个数。”
“成交。”收了一笔钱,阿珠反复点了三回,钱在她手里哗哗作响,终了,她满意地点了两下头,笑道,“大舅果然爽快。”
“我可以带阿豪离开这儿了吗?”她大舅显得极为不耐烦。
“可以可以,慢走不送。”说完阿珠闪回里屋,嘭的一声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阿豪——”
阿豪转过头去,见大爷一脸慈祥地望着他,并唤道:“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阿豪欲要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大爷走过去轻轻抚摸着阿豪的刺猬头,温柔道:“我们回家吧。从今天开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不用跟我见外。”
阿豪茫然无措地看着面前这位比自己高出半个身位的老大爷,嘴巴一直张着,下唇剧烈地抖动,像是要发声说些什么。
大爷见状,脸上旋即挂出一抹笑意,蹲下身子,目光与阿豪平行,温柔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带你去。”
大爷只一眼就看穿阿豪的心思,牵起阿豪的小手往原先那个家的方向走去。
终于,我要回家了。我要见到阿娘了!阿豪心里既兴奋不已,又惴惴不安。
进村后沿着田坎一路直走,第一间瓦房就是阿豪家。阿豪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往家的方向走,然而拐过村口,眼前的景象却令阿豪大吃一惊,紧接着跪在原地恸哭,嘴里不停地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他家的房子变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只不到一年的时间,所有的灾祸似乎都降临在他们一家的身上。
大爷同样也被震惊到了,本打算跟阿豪的家人好好谈谈关于收养的问题,却没料到会是这般情况。接下来他向四处的村民打听,得到的回答几乎一致:半年前,阿豪她娘犯了精神病,在全家人熟睡的时候一把火烧毁了所有,全家人悉数丧命,无一人生还。至于他阿娘为何犯病,村民推测可能是接受不了阿豪被卖,加上大姐和二哥的离去或许早已让她那脆弱不坚的精神支柱破败了一角而导致这场悲剧的发生。
此后,大爷把魂不守舍的阿豪带回了自己位于省会——坎同市的家里。阿豪比在虎头婆那儿显得更自闭了一些,不论大爷怎样温暖他、感化他,都无济于事。
大爷住在城中村的一栋两层楼房里,面积不大,算得上是小型别墅。白天四周嘈杂不堪,附近的菜市场全集中在这片地区。阿豪躲在屋里每天都得忍受这样的噪声,久而久之,他的听力下降了。
大爷放心不下,带他去诊所看医生。得出来的诊断结果是必须要足够凑近阿豪的耳畔不断地重复三到四遍,才有可能听清。
这跟聋了有区别吗?
大爷心里乱糟糟的,当天带阿豪回家就差点摔了一跤。大爷也快到花甲之年了,本身就有些高血压,再加上他的儿女极力反对他收养阿豪,于是两头动不动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气得老爷子有好几次险些中风。
阿豪看在眼里,内心却未能激起一丝波澜。阿娘本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算虎头婆再怎么教训他、村里的小孩再怎么欺凌他都好,只要一想到对面山头的村口有个叫“母亲”的女人在等着他回家,他立即会用手背狠狠地将眼角的泪水一抹,咬紧牙关挺过去。可如今,依旧小小年纪的他却已然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打消了留世的念头。小小年纪的他,开始浑浑噩噩地对待现实这头怪物。
一年后,大爷患脑梗死入院,不及三天便与世长辞。临走前,他的儿女和亲戚好友悉数到场,将病床团团围住。阿豪躲在病房的角落,一如此前躲在杂物房的角落那样,毫不起眼。
“阿……阿豪……过来……”
只见人墙洞开一条过道,天花板的白炽灯光冷不丁地打在病床的被褥上。阿豪走过去,握住大爷老茧丛生的手,手背上插满了输液的针头,在灯光下熠熠闪烁。阿豪能清晰地听见床头柜上的心电图在嘀嘀作响。
大爷的嘴角歪斜着,张了好一会儿,泪水从他那深邃的鱼尾纹滑下了脸颊:“我放心不下你啊!”
说完,他一个奋起,整张病床随之一震,随后便倒在床上再也不动。心电图发出规律性的一声长鸣,他的儿女和亲戚瞬间蜂蛹至病床前放声痛哭,顺势把阿豪从病床前推开。此刻的阿豪在满屋的哭喊声中重新挪回白炽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局外人。
大爷下葬后,他的儿女打算将阿豪送往郊区的一家孤儿院。
“我们可没有老爸那样的能力和心胸去抚养你一个外人,况且还是个哑巴……你还是自重吧,我们抚养不起。”
阿豪懒得去理他们。大爷早前还跟他提起过,这群所谓的儿女连最基本的关心都不给予大爷丝毫,只惦记着大爷死后会留下多少钱财。阿豪心里清楚,大爷这么一走,那群儿女便会瓜分大爷的家产,如同秃鹰啄食腐烂的猎物那样,食个片甲不留。而阿豪之于他们,毫无疑问是个不折不扣的累赘,亦是丑女抛下的绣花球,更是市井作坊的老鼠。他们自然得尽快将这个不讨喜的小家伙撵走。
无所谓,反正现在去哪儿都一样。十岁的阿豪早已深谙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