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苍都。
暮霭西沉,华灯初上。位于城内西侧有一条永安河,岸边街巷纵横、楼宇林立,河内船舫穿梭,丝竹悠扬,一派热闹景象。此处名为齐乐坊,汇聚了京城最有名的酒肆、茶馆、棋室、书局、花舫、青楼、赌坊,但见处处张灯结彩、灯火奢靡,隐隐可闻莺声燕语、丝竹管弦……这里不光有上等的美酒佳肴,也有曼妙的笙歌舞伶,更有风雅的琴棋书画,吸引了众多的王公贵族、达官贵人、名人雅士、江湖侠客齐聚于此。
一骑快马急驰而来,穿过热闹的街巷,在一片喧嚣中,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快马行至一处河堤,一个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从马上飞身而下,缰绳随手一扔,被候在一边的另一个穿相同服饰的侍卫接个正着。
河堤旁停泊着一艘精致奢华的花舫,桅杆上高高地悬挂着三只硕大的丝锦红灯笼,分别书于“醉红坊”三个大字。轻纱飞扬的船舱内,人影若隐若现,不时飘出靡靡的管弦之音。
“小王爷在船上吧?”似是提问,口气却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在,正与闻公子在二楼兰香阁吟酒。”
似乎有事急禀的侍卫疾步穿过船板,走上花舫,行至二楼的兰香阁,对守在门外的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小厮轻声低语了几句,并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
小厮接过书信,掀帘而入。
暖阁内,临窗的软榻上,相对坐着两位年轻公子,其中一位二十出头,身材魁梧,星眼剑眉,丰神俊朗,他正斜躺着自斟自酌,不时凝视着阁内那位抚琴的粉衣女子,豪放不羁中又显得心事重重。另一位十五六岁上下,生得唇红齿白、面目俊秀,黑亮的乌眸透着一丝俏皮和狡黠。只见他盘腿而坐,一手托腮,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用筷子敲击着酒杯,显得兴趣缺缺、无精打彩。
“小王爷,苍烟山庄柳公子来信。”
“柳大哥的信?快拿来!”少年公子接过书信,抽出信笺,阅罢顿时喜上眉梢,大声地嚷道,“小树找到了!闻大哥,柳大哥说小树回苍烟山庄了,下月初也要一齐来苍都呢!哈哈……太好了!”
“小树?”闻燕笙回神,“噢……那个丫头啊!不是说六年前留书出走了吗?“
“是啊,前些天回苍烟山庄了。下个月柳大哥陪烟儿姐姐来京城,小树也会一齐来。”夏尘阳兴冲冲地说道,突然象想起什么,飞快地跳下软榻,“闻大哥你慢慢喝,我先回去了。我得回府给柳大哥回信,让他一路帮我看着点小树,别让她半途又溜了。”
“你……”对于夏尘阳的欣喜,闻燕笙唯有摇头叹息。六年来,前两年他与师兄仍是每年会去苍烟山庄住几日,尘阳却再也未能同行。后几年宫中局势动荡,他们与尘阳一样,也都没再离开过京城,倒是师弟柳云济每年会来京几趟。但每回一见面,尘阳问的最多的,好象就是那个小树丫头,就连师兄,偶尔也会提起。
见夏尘阳起身要走,一边抚琴的粉衣女子起身弯腰行礼:“红叶恭送小王爷。”
闻燕笙看向粉衣女子,神情有些黯然,放下酒杯说:“尘阳,等等,一起走吧。”
粉衣女子闻言有点诧异,这位闻公子平日里来,出手大方,虽从不过夜,只让她抚琴陪酒,但总是呆到很晚才走,而此日才不过刚过酉时。她急步走到闻燕笙身边,娇声问道:“闻公子也要走了吗?是不是红叶琴艺不佳,坏了公子喝酒的兴致?”
闻燕笙并没有作答,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率先走了出去。
夏尘阳只当是见怪不怪,笑着说:“不关你事,红叶姑娘向来琴艺精湛。小藤子,打赏!”
这醉红坊的红叶姑娘,相貌与柳烟儿有三分相似,只是这嗓音,与柳烟儿相差甚远。若是不开口,倒是能有几分柳烟儿的影子,一开口就破功了,也怨不得一向风流潇洒的闻大哥会冷着脸甩手就走。
闻大哥的心思,他岂能不知?闻大哥当他不懂,他可早在第一回随闻大哥进兰香阁喝酒时,就瞅出其中的苗头来了。去年玉楚表哥封太子大典时,柳烟儿也曾进京,那难得的几次见面,他就看出那位天仙似的烟儿姐姐,心思可都在玉楚表哥身上呢。下月初柳烟儿进京,是为参选明年开春的太子选妃,以历朝的惯例,柳烟儿成为玉楚表哥的妃子似乎已成定局。到时候,闻大哥看来注定要伤心了!
看着已走出门的闻燕笙,夏尘阳心有戚戚然地皱了皱眉头。两日前,师父突然来见他,撂下一大摊事情,就离京逍遥去了,说是要去天凌山赏梅看雪景。想他堂堂燕国四皇子,从小就困在这苍国,四岁以前的记忆已经模糊,连自小居住的燕国皇宫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更别说是天凌山了。
师父不负责任扔下一堆麻烦也就罢了,居然还老不正经地想牵线拉媒,问他有没有兴趣娶自家师姐,还提醒他要早点订下,免得将来后悔。那个他听了六年,经常被师父夸得天花乱坠的师姐,别说长什么模样,至今他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师父神秘兮兮的也不说清楚,只说时候到了,自然会出现,还说她手里有燕国名剑雪牙,对雪牙剑他确实有兴趣见识见识,至于那个师姐嘛,他希望正如师父所说,抢手的不得了,早已被人家订走了才好,他可一点儿都不稀罕。他年纪虽小,这乱点鸳鸯谱的事情,他早就知晓一点都不好玩。
幸好师父也没强求,不过临行前扔下一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臭小子你别后悔”,还一副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让他两日来都脊梁骨发寒,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不过——转念想到,再过几日就可以见到六年来心心念的小树了,夏尘阳不由心情大好,犹带着些稚气的清俊脸上绽放出夺目的喜色,背着手朗声说道:“小藤子,回府!”
※※※※※※
苍都太子府。
君玉楚正在书房挑灯夜读、批阅奏折。
“爷,闻公子来了。”贴身侍卫小楼进来轻声禀告。
“哦……快快有请。”君玉楚抬起头来,两指抵着太阳穴,闭眼轻揉,难掩疲倦。
“在下参见太子殿下。”闻燕笙一本正经的大礼参拜,被君玉楚挑眉一睨,嘿嘿一乐,恢复平日的豪放不羁,不客气地在君玉楚对面落坐,看着桌上叠得半高的奏折,同情地说,“师兄,你这太子可不好当噢!”
苍国皇帝一年前染病,身子时好时坏,朝中政事,一半都得师兄暗中帮着处理。去年北方大旱,今年南方又遭涝,二皇子在凉州也不消停,南国、燕国边境也时有争端。内忧外患,这太子之位,坐得可不轻松。
“不好当也得当啊!”君玉楚叹口气,看看闻燕笙,调侃道:“今日怎么有空来?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春红苑或是风月楼吗?怎舍得抛下那些美人来看我?”
“师兄不也抛下那几个美人在此形影单只?皇上对师兄可真好,年年送美人进府,只是某人不解风情,只当是多几件无用的摆设,搁在一边瞧都不瞧上一眼,真是可惜啊可惜!”
“若是觉得可惜,明日我就派人将她们送到你府上去如何?免得闻老将军见了我就抱怨,让我替他好好管管你这个儿子,不要夜夜留宿烟花柳巷,毁了护国公府的名声……”
“护国公府的名声?”闻燕笙不屑地轻嗤,“算那老狐狸聪明,关键时刻还知道选对效忠的对象,保了他的老命。至于这儿子嘛,我可不稀罕,用不着现在才跑来跟我谈什么父慈子孝。他不是还有十多个儿子嘛,尽管找他们去就是了。若不是你是我的师兄,又成了太子,那老家伙怎么会想起我的死活。下次他要是跟你套什么近乎,你直接别理他就是了。我可早就说过,那一家人的事,无论好坏,都与我无关。”
“燕笙……”君玉楚无奈地叹息,燕笙与护国公府的恩怨,恐怕不是一时可以解开的。谁让闻老将军年轻时太风流,娶妻妾无数,儿女成群。一个不受宠的小妾生下的儿子,从小受尽冷落,小小年纪就被送出家门,后来又陪他这个三皇子去燕国当质子。恐怕闻老将军也没想到,登上太子之位的,会是不被重视又当过质子的他吧。
闻燕笙挥挥手,不愿再谈那些不愉快的,笑着说:“师兄,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今夜我与尘阳在齐乐坊吟酒,你猜我听到了什么消息?”
“你又带尘阳去齐乐坊啦?这小子跟你一起久了,吃喝玩乐都学会了。”
“师兄,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与我相处的时间更久,你还不是什么都不沾。还有,我可从来不赌,尘阳他都快成了赌仙了,逢赌必赢。幸好他不贪财,也就是凭兴致玩玩,要不然齐乐坊那几家赌坊,恐怕早就成了他的了。”
“那小子,越大越看不透他了。”君玉楚笑着摇头。
“是的。”闻燕笙猛点头,心有同感。别看尘阳整天笑嘻嘻,又总是一脸天真,他有时候觉得那小子挺邪性的,令人捉摸不透。
“你刚才说听到什么消息?我就别猜了,是好是坏,说来听听。”
闻燕笙笑了开来,口气神秘地说:“算是好消息吧。师兄还记得苍烟山庄的小树吗?”
“小树?”君玉楚一愣,脑中立即闪出一张表情丰富、变化极快的小脸,还有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语气很自然地放柔下来,“她呀,当然记得。”六年前的相遇,可谓印象深刻,让他后来看到十岁模样的小姑娘,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古怪精灵又老气横秋的小丫头。
“就知道师兄还记得。”闻燕笙低头嘀咕。六年前就看出师兄对小树丫头很特别,果然不假,随便提个名字,师兄就记起来了。
“她怎么了?”见闻燕笙没有继续往下说,君玉楚催问道。
“云济给尘阳捎信,说下个月初到京城。除了柳家老小一家子外,小树丫头也会一起来。小丫头六年前留书出走,说是前些日子自己回苍烟山庄了。尘阳念了她六年,云济也知道,所以就捎信来说一声。尘阳可高兴坏了,酒也不喝了,说是要回府写回信,让云济一路上将那丫头看紧点,免得她半途又开溜。”
“是嘛!尘阳对小丫头倒是挺了解。半途开溜?确实象那丫头会干的事,哈哈……”君玉楚纵声大笑起来。
闻燕笙见提到小丫头,师兄脸上疲意尽消,不由暗暗称奇。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本事还挺大,不光能让尘阳高兴得急着回府,也让一向清冷的师兄笑得如此欢畅。
闷在京城几年了,实在需要找些乐子。瞧尘阳和师兄的态度,连他也有些期待小树丫头早日进京了。
想到另一个嫡仙似的姑娘,闻燕笙的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抬头看到师兄脸上毫无介蒂的坦然,他愧疚地悄悄掩藏好自己的心思。
时也,命也,运也……
他了解,有些人,终究是只能放在心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