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景三十一年腊月二十八,为当朝太子君玉楚挑选太子妃的琼花宴在风华殿举行。
以苍国的传统,太子和众皇子选妃,均要在宫内举行隆重的筵宴,邀请各皇戚重臣携家族内的适龄女子参加,即为琼花宴。而此次是为太子选妃,太子是下一任国君,而太子正妃即为下一任皇后,与其他皇子相比,此次琼花宴的规模更大,场面也更要隆重。筵宴虽设在晚上,午后申时起,符合资格并受到邀请的众皇亲国戚、王臣将相、权贵威臣纷纷带着参选的女儿、孙女、侄女等,陆续到达风华殿候宴。
来参宴的都知道,太子正妃之位花落谁家已是板上钉钉、也就差一道圣旨的事了。但两位侧妃之位仍是空悬,凡姿色出众、才艺淑德兼备的女子都有机会。即使侧妃之位也轮不上,只要被太子看中,收入太子府中做个庶妃也无妨,只要能得太子恩宠,等日后太子登基,自然有机会能封个贵妃或嫔妃之类的,地位也绝对不会低。
参宴的每个人心里都打着自己的小九九,表面上仍是客气地互相寒暄着。柳家人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众人纷纷起身,与老庄主柳临山和庄主柳月生见礼。很多人都好奇地张望,想一睹柳家大小姐的美貌,只可惜,并未能如愿,除了庄主夫人崔氏和几个丫鬟,柳烟儿没有出现。
“娘,烟儿姐姐她怎么没有一起来?”坐在一旁的章珍儿低声问章夫人,略微急促的语调透着一丝暗喜。
“听说皇后娘娘宣她去苍凤殿了,怕是要等开宴时才一起过来。宫里对柳家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啊!”章夫人轻嗤道。柳烟儿身为柳家女儿,不争不抢就能坐稳太子正妃之位,而她培养女儿多年,最多也只能争个侧妃,想想总是令人心有不甘。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四下看来,众家千金的容貌,包括她的女儿,的确没有一人可与那美得出尘的柳烟儿相比。
“怪不得,我还以为……”章珍儿失望地嘀咕,眼神穿过人群,瞧见被众人包围着的柳家人,象是发现什么似地,贴近章夫人的耳边说,“柳大哥真的没有来,看来梅香丫头没说慌,娘,您昨日问我……”
话没说完,章夫人横睨一眼,压低声音阻止道:“珍儿,别乱说,娘问你的那些,千万别跟你爹说。”她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急,拍拍章珍儿的手背,轻声安抚,“记住了,娘都是为你好。别说这些了,想想待会儿宴上要弹的曲子,可别出差错了。”
“是。”章珍儿乖巧地低头应着,心里却是疑惑重重。那日从柳家回府,母亲私下里找她问了许多柳烟儿的奶娘蔓娘和她女儿的事。听说她在怡香斋门口见过太子殿下和柳府的丫鬟小树,母亲当即沉下脸来,大骂“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母女俩都是狐媚子投胎的”,看起来气得不轻。不过是两个柳府的下人,她想不通母亲为何如此生气,实在令她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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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华殿内已是热闹非常,太子府的书房里依然安静。
闻燕笙靠坐在软榻上品着茶,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伏案疾书的君玉楚。半盏茶后,他沉不住气了,起身调侃道:“师兄,你还不过去吗?今日你可是主角,多少美人眼巴巴地等着你去呢。”
“嗯。”君玉楚头也未抬,只是轻哼了一声。
“师兄,你心里是不是早有人选了?正妃就不用说了,那两个侧妃你到底准备选哪家千金?”闻燕笙凑到他面前,不依不挠地问。
君玉楚也不作声,写好最后几个字,才放下毛笔,睇他一眼,清冷冷地道:“你不是说晚上约了尘阳喝酒,怎么还没走?”
闻燕笙瞅着君玉楚,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半响,他失望地站直身子,叹口气说:“师兄,你是不是太过平静了?按理说不该是这样啊?过了今日,明日皇上一下旨,你可就算是有妻有妾的人了。”
君玉楚皱皱眉道:“那又怎样?
闻燕笙愣怔,歪着头想想,笑道:“也是,那又怎样!女人嘛……”突然想到一个人,他试探地问,“师兄,云济身边那个树丫头,你准备怎么办?难道……”
似乎不愿有人揣测他的心思,深眸一沉,君玉楚道,“不要乱猜,我自有安排。晚上云济也去吧……如果那丫头在,你给我顾着点,还有……”他瞥了闻燕笙一眼,认真地说,“告诉云济,别忘了我上次说的。”
“什么话?”闻燕笙好奇地问。
“你问他去。”君玉楚起身,顾自向外走去,“如果他肯说的话……小楼,更衣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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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济,师兄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话?你倒是说说呀,苦着张脸做什么?”
醉仙楼暖阁内,被闻燕笙催问了多遍的柳云济,眼神哀怨地盯着另一桌笑得很开心的一个人。一身男装的小祸水正吃得尽兴,只见她与尘阳推杯换盅、猜拳喝令,自在地象平日在逸园里一样。也不知尘阳说了句什么,逗得她眉开眼笑,根本忘了同屋还坐着他这个主子。
“难道,是跟那丫头有关?”闻燕笙不知何时凑近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着小树。
柳云济淡淡苦笑,不置驳词。
“我早就看出来了,师兄对她很不一般。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也替烟儿师妹抱屈。”闻燕笙拍拍柳云济的肩膀,压低噪子说,“这么多年,师兄难得主动喜欢一个人,我们就理解理解他吧。再说,皇帝都有后宫三千,依师兄的性子,以后有三十就不错了,只是再少也不可能专宠烟儿师妹一人的。看在柳家的份上,师兄肯定不会亏待烟儿师妹的,你就放心吧。”
柳云济摇摇头,端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仍是闷声不语。他突然想到,这几日尽想着小祸水的事,若不是六师兄提起,他根本没考虑到烟儿妹妹。他这个大哥,当得可真不称职。
“我要小树,我会将她名正言顺地接进太子府。在此之前,你替我好好照看着,不能让别人抢了去。即使是你,也不行。”那日从西山赏雪景归来,五师兄当街拦住了他,就是这么跟他说的。五师兄似乎误会了他,以为他对小树有企图,其实五师兄真正的强敌不是他,而是……
“她和尘阳好象处得不错,看尘阳的样子,怕是……”闻燕笙看看另一桌的两人,继续说着。突然,他一拍膝盖,低呼道,“糟糕!我都忘了还有尘阳呢。一个苍国太子,一个燕国王爷,表兄表弟争一个小丫鬟,这下子可热闹了。”
柳云济冲闻燕笙挑挑眉,无奈地说:“六师兄,你终于知道我在烦恼什么了吧?”
“他们俩都说了?”见柳云济点头,闻燕笙愕然,又问,“明说的?”
柳云济再点头。一个说“我要小树”,一个道“小树是我的”,在他看来,两人说得够明了。
闻燕笙手扶额头啼笑皆非,打趣道:“你应该高兴才是,柳家人就是不一样,连身边一个小丫鬟都这么抢手。要我看来,这小丫头……”透过珠帘,看了一眼暖阁的外间,他蓦地滞了口气,有些尴尬地撇过脸道,“云济,记得告诉你家小丫鬟,以后别对人这么笑。否则,别说我没提醒你,你的烦恼会更多。”
“哈哈哈……”明白闻燕笙所说的,柳云济仰头大笑。
“柳大哥,什么事这么高兴?笑什么呢?”夏尘阳撩开珠帘,走了进来。
“她去哪儿?”想到君玉楚的嘱咐,闻燕笙指着已步出暖阁的小树问。
“小树觉得屋里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再进来。”夏尘阳边说边斟了三杯酒,举起其中一杯道,“来,闻大哥,柳大哥,尘阳敬你们俩一杯。”
“你啊,说是陪我俩来醉仙楼喝酒,自己却另开一桌,陪那丫头去了。见色望友,该罚该罚,这三杯都归你了。”
“好,我认罚。”夏尘阳也不推辞,接连三杯入肚。
“尘阳,今日宫里琼花宴,你太子表哥就要娶妃了。我记得再过几日你就满十六了,也可以娶妻喽。想必到时候皇上又会赏几个美人给你,我们的安王爷艳福不浅啊。”
“闻大哥说笑了。说起美人,我那点小把戏,两位大哥还能不清楚嘛,安人心安已心而已。”夏尘阳笑笑,大大方方地承认道,“至于娶妻嘛,尘阳九岁时,心里就早有人选。柳大哥,你知道的,对吧!”
“九岁?”闻燕笙愕然,与柳云济默契十足的互觎一眼,试探地问,“尘阳,万一……我是说万一噢,我跟你喜欢上同一人,你会怎么做?”
“哈哈,怎么可能呢!我可以很肯定地说,闻大哥,你不是她会喜欢的人。”夏尘阳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笑得乐不可支。忽然,他脸上的笑容一敛,妖魅的眼神流转,语气坚定地说,“她是我的。我不会把她让给任何人。”
眼前这张天真无邪的笑脸,突然浮现一抹决然的认真表情,甚至透着一丝狠戾的邪气,令闻燕笙和柳云济看得面面相觑。
他们还没回过神来,转眼熟悉的无辜笑容又回到夏尘阳的脸上,他若无其事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两位大哥稍候,我去看看小树。”潇洒地起身,他负着手走了出去。
半响,柳云济默默然地看了闻燕笙一眼,低叹一句道:“刚才那个,是我们认识的尘阳吗?”
闻燕笙顾自咪着眼,好整以暇地盯着夏尘阳的背影,笑得兴味盎然。性子清冷的师兄难得春心萌动,只是照眼下看来,他的情路注定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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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除夕夜,这两日醉仙楼的生意清淡,平日里繁忙热闹的后院,此时也显得格外寂静,悬挂着串串红灯笼的长廊里,看不到半个人影。长廊尽头有几排厢房,星星点点几处灯光,看来今夜醉仙楼里留宿的客人并不多。
小树信步踱来,远处的假山、亭台、曲桥上,仍有着厚厚的积雪。因喝了酒的缘故,寒风冰冷冷地吹到她脸上,并不觉得冷,反而很舒服。
“齐乐坊真是个好地方啊,连家酒楼都有这么好的景致!”站在曲桥上,看着四周的雪景,她感叹道,“只可惜,我得走了。”
是到她该离开的时候了!该了的心愿已了,原本担心的如今也用不着操心了。昨日探过美人娘的口风,她已决定做柳烟儿的陪嫁;小师弟比她想象的要精明能干得多,玉澍宫交给他实在是英明之举,他肯定能将妖人师傅的事业发扬光大,千秋万代地传下去;而柳家没有她在,才能永远少个麻烦……
“妖人师傅,看来……我只能去找您了。”还好,还好!她小树至少还有个师傅在。虽然她完不成师傅的宏愿,不过哪天如果说玉澍宫灭了三国统一天下,她也不会惊讶,她家小师弟绝对比她更有造反派的潜力。如果“天下一统”的预言必定会成真,她只知道那个人肯定不会是她。让她去争天下?嗤——怎么可能!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唔……救命啊……快来人,救命……”远处,突然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脚步顿住,一个急转,她准备按原路返回。什么世道啊,随处走走就遇到这种事,早知道就不遣走那四块玉了。她从来就不想当什么英雄,为何偏偏让她常遇到那些受难的美人呢?
“救命啊……救命……唔……”娇弱的呼救声越来越低,象是被嘟了嘴,然后听到“吱呀”一声木门开启的声音。
“唉——”她无奈地长叹,足下一点,娇俏的身影已飞身掠出。跑到出声的地点一看,是院子的后门,木门大开,看来那些人已将女子掳出了醉仙楼。她看了一眼雪地上零乱的脚印,寻迹追了上去。
追不多远,她发现三个黑衣人,其中一个肩上还扛着一个人。几个跃身,她落在他们前面,转身好脾气地道:“你们走,人留下。”
三个黑衣人互觎一眼,尽然当真扔下背上的女子跑了。
不会吧,就这样?这算怎么回事呀!摊摊手,她想这回救美的英雄当得太容易了。大冷天的,打打杀杀确实麻烦,不过她一没恐吓,二没出招,这几个掳人的劫匪就自动扔下猎物跑了,是不是也太不讲职业精神了?
她蹲下身子,解开女子手腕上的绳子,又取下嘴里塞着的布巾,拍拍女子的脸道:“姑娘,你醒醒。”
晕厥中的女子缓过劲来,发现被救,激动地抓住她的胳膊,紧贴着她,低头轻声啜泣:“谢姑娘救命之恩。”
姑娘?她今夜明明一身男装!小树闻言,神情一凝,机警地想退开身去,一股浓烈的异香扑鼻而来。是迷香!她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凝气屏息的同时,人已跃开几步,只觉得双腿一阵虚软,她趔趄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好烈的迷香!小树心里啧啧称赞。到底是谁想要她的命?居然肯花大本钱弄来这么极品的迷香,虽不至于让她即刻内力全失,但如果眼前这名女子的功夫如她的迷香一样极品的话,她今晚恐怕就麻烦了。
不容她多想,女子手执匕首已向她攻了过来,随即背后也有剑气袭来,她深吸了口气,突然旋身而起,甩袖的同时,手指轻拧,“唰唰唰”,十几支梅花雨针快如急电,飞散而下,射中围攻她的四人体内。她飘然落地的同时,四人已齐唰唰地跪倒在地,手里的兵器也应声落地。
看看四人的手腕和膝盖,她轻拧眉头,摇摇头感概:“心肠咋就这么软呢?失败啊失败!”然后很不潇洒地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她之所以速战速决,是因为……这该死的迷香药性实在太强,此时的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各位!如今你们都动不了,不如我们来聊聊如何?”她指指那位女子道,“要说你们的功夫不咋的,用的迷香却是极品。我想问问,依你们杀人的惯例,这迷香是你们自备呢,还是请你们来杀人的买家交给你们用的?九迷夺魂香,听说它值不少银子呢,看来我这条命也挺值钱的。”
三个黑衣人很奇怪地看着小树,那名女子不服气地撇开头。功夫不咋的?若不是小丫头出其不意地使诈用暗器,他们怎能如此轻易被击倒。
“喂!你们干嘛不说话?别挣扎了,没有三五个时辰,你们动不了。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你们,问‘谁派你们来杀我的’这种问题。这种问题自然要留到牢里,边用刑边问才比较应景。对了,你们任务失败,现在不是应该咬毒自尽才对吗?你们门派没有这种规矩?难道是你们门派太穷,所以连这种□□都不提供?”
八只气得冒火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这小丫头明知他们手脚不能动,口不能言,所以才越来越有恃无恐地当面挑衅。
小树并没有将他们的愤怒看在眼里,依然顾自说得起劲,“别以为我不取你们性命,你们就活得了了。在你们为了银子,对他人动了杀念之时,你们就该死了,我不动手,自然会有人替我动手……”
“小树——”
听到熟悉的嗓音,她一下子没有了气力,极力睁开的眼睛也随之眯了起来。不是她话多,除了不停地说,她没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何况危险远远没有过去……
夏尘阳急奔到她身边,抱起她问:“怎么回事?”
“快走,林子里有人!”她低声急道,话音未落,羽箭如急雨般从一边的林子里飞掠而出,向他们射来。
夏尘阳搂着她的腰,迅速捡起地上一把长剑,顿时剑花飞舞,羽箭扫落一地,他随之腾身而起,带着小树跃到一块大石头后面。雪地里另外四个动弹不得的人却没这么好运,个个身中数箭,连哼都未哼一声,一头载倒在地。
“唉,我就说有人会替我动手嘛!”四人倒霉地死在莫名其妙的箭下,看来两拨人杀手并不是一伙的。早知他们下场这么惨,她刚才应该好心解了他们的哑穴,至少进了阎罗殿见了阎王爷还能出声为自己喊喊冤。
羽箭停止,林子里传来刀剑格斗的声音。
“小虾米,你不能暴露身份。”她知道,暗中护在夏尘阳身边的肯定是青龙他们,而玉澍宫的人是绝对不能让柳云济和闻燕笙见到的。
“别担心,我心里有数。”眼见着怀里的人儿突然软弱无力地瘫了下去,夏尘阳着急地唤道,“小树,小树,你怎么了?”
“九迷夺魂香……果真厉害啊……”她喃喃地道。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在陷入黑暗的瞬间,她摸到夏尘阳的右臂上一片黏绸,她的脑子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小虾米他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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