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空旷的沁园里一片寂静。
纤瘦的身影静静地立在窗前,面对的是一池静谧的湖水,刺骨的寒风袭进窗来,她仿佛全无查觉的一动不动。
“是娘吧!娘舍不得他,所以才这样做吗?娘想过这样做会让我为难吗?既然舍不得他,为何不愿跟他走?还是……”舍不得的想要保护的另有其人?
汲云阁外,对于她的一连串问题,美人娘只是惊慌无措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泛滥成灾的眼泪,残跛的腿,这一切让她不忍问出心里最深的失望,两人相对片刻,她一言不语地拂袖而去。
闷睡了一整日,掌灯时分才随着成了她贴身丫鬟的冬雪进了这间位于沁园的新房间,成了众人眼里一日飞上枝头、丫鬟变小姐的传闻主角。偷溜计划因此搁浅,她知道,那幕“开几陇菜地,养几群鸡鸭,伺奉一个美人娘”的场景永不会再来。她就说嘛,不该对未来有所设定,否则很容易就成了伤心的泡影……
“你来啦!”幽幽的低叹滑过她的唇边,带着一抹笃定。
“小树,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含笑的清朗嗓音在她身后响起,随即将她卷进一个温热的怀里。
“我也想知道,要怎样才能猜不到你会来?”不等来人回答,她叹口气又道,“尘阳,我刚才在想,若是耳不聪目不明该有多好,有些事看得太清楚,反而徒增烦恼。”
温热的手掌移到她的脸上,遮住了她的眼睛,夏尘阳道:“如果小树不想看,我替你挡着,这样就可以了。”
她的心一动,双眸蓦地炙热起来。半响,她拨开他的手,一个转身,轻易脱离他的怀抱,嘻笑道:“拉手拉习惯也就算了,见人就抱这个习惯可不好。没听人家说吧,我现在可是尚书府的大小姐,深更半夜,这闺房岂是让人随便闯的。”人生苦短,她实在不该任那些失落哀伤的情绪影响她的生活,她是谁啊?她是坚韧不拨百炼成钢的小树呀。
“那又怎样?反正你还是我的小树,我想见就见。一个尚书府小姐算什么,反正你又不稀罕。”夏尘阳不屑地轻哼一声,长臂一探,又固执地将人卷进怀里,低低地笑道,“不过,听到青龙说你今日没离开,我还是很高兴。”
“我就知道会这样,还没走呢,尾巴早就被你安排好了。”小树嗔道,不客气地回身拍了一记他的额头,认真地又道,“下次不许了,四龙该护着你做你该做的事。”
夏尘阳一把抓住小树的手腕,凝视着她问:“小树也觉得有些事我该做吗?”
十六的圆月高悬,似水的月光透进窗来,落在两人身上,小树很容易就能看清那张俊朗又带着些许稚气的脸,她再次避开身子,轻道:“你不该问我,应该问你自己。”她就知道,什么事都不该看得太清楚……
“我懂了!”桃花眼一咪,夏尘阳满意地笑了,俯在她耳边,轻喃道:“只要做我想做的,小树都会支持我的,就象我会永远支持小树想做的事一样,是不是?”
“嗯,大概……是吧。”被他灿烂的笑容闪花了眼,她一时之间竟然没办法开口否定。她与尘阳之间,真存在这样对等的包容和信任吗?清朗的瞳眸里不由闪过一丝迷离和愧疚,她喃喃地道,“尘阳,其实……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敛起笑容,夏尘阳表情认真地问。
“将来的事是不可预测的,谁也不知道明日睁开眼睛会发生什么。昨夜我还是柳府一名不起眼的小丫鬟,即使失踪也引不起多大的风浪,今日我却被冠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住进沁园再也无法轻言离开,明日醒来肯定会有更大的麻烦等着我。一日之间,可以发生很多变故,何况是几年?所以我不想对未知的将来做承诺,我希望你也不要,心无旁骛的做你想做的事岂不是更好?”
“那小树昨夜与我订的三五年之约呢?”黑眸浮起一层黯然,夏尘阳沉着嗓子问。
“约定是说我们终会再见面,可我不想用约定去束缚你去做想做的事。你……还小,将来有很多选择,我不希望你错过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也许是江山权势,也许是佳丽红颜,身为燕国皇子的他,有更宽的路可以走,她不认为这个年纪的他此时就能笃定自己的选择。
“我讨厌听到‘携这个字。”夏尘阳不满地嘟囔,看来好不容易摆脱“小虾米”的称呼,可始终改变不了她心中他年纪尚小的执念。他深深瞅著她,桃花眼中眸色诡谲难辨,嘴角慢慢轻勾,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他道:“我知道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所以小树尽可放心,我想要的,我绝对不会错过。”
“那就好。”听他答得自信满满、踌躇满志,她分不清心里那股难抑的失落究竟是为了什么,只得转开话题道,“听说昨夜四公主被赐了婚?”这是她从逸园西厢房里一觉醒来,从冬雪那里听到的最新八卦消息。
“嗯,是护国公府的三公子,闻大哥的三哥。”
“你们这些皇子公主真可怜。”她记得四公主明明对少庄主柳云济情有独钟的,想来从此世上又多了一个悲情女。她调侃地又道,“六公主其实蛮不错的,虽然性子娇蛮了些,但挺可爱的,尘阳你可以考虑考虑,到时候救美人于危难之中,免得她又被皇上随意赐了婚。”
“六姐姐现在已经看不上我了。她说了,如果我顶着这张脸,脾气能象你对她一样好,她才考虑嫁我。所以我就吼她让她永远也别想了,把她气跑了,说再也不理我了。”夏尘阳站在小树背后,将额头轻轻抵压在她的肩上,寻求安慰似地蹭蹭。
“谁让你每次都跟她吵,风流小王爷不是很懂女人心的吗?只要你跟她笑笑,她保证又理你了。”冬夜好眠,吹着冷风解答少男少女的感情问题,鼻子酸心也酸,她何苦来着?
“幸好她不喜欢我的脾气,要不然只能毁了这张脸,我是不怕疼,就怕小树舍不得。”夏尘阳拍拍自己的脸,继续在纤瘦的肩膀上蹭蹭,哀怨地道,“小树,我好可怜,都没有一个姑娘喜欢我。”听到她几不可闻地闷哼应声,他咧开明朗的粲笑,桃花眼里含着诡异眸光,移到小树面前扶着她的双肩,直盯着她问,“小树你看,这样的我是不是很符合你选相公的条件?”
“你……”拨雾见日,绕了一大圈,她总算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不由心头一热,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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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温暖的阳光倾泄在沁园,枝头的声声鸟鸣,院落里偶尔走动的人影,让空置已久的沁园有了新的朝气。
“章小……”被小树冷眼一睇,冬雪赶紧改口道,“树小姐,你得换这身衣裳,还有这头也得重梳,你现在已经不是丫鬟了……”
“行了,这样就挺好,我要到园里走走。”对于冬雪对“小姐”两个字的坚持,小树只能无奈的叹气。树小姐就树小姐吧,只要别冠个“章”姓就行,她也懒得跟个称呼去较劲。
沁园位于柳府的西北角,独立成院,正门对着一条小街,虽然偏僻,出入也方便。园内分成三四个小院落,小树暂住的汲水阁正好临湖而设,那一池面积不大的人工湖,据说与柳府其它几个园子内的湖水相通。
“娘,早啊!”出了汲水阁不久,迎面遇到蔓娘,小树若无其事地打着招呼,仿佛昨日在汲云阁前的一幕只是场梦境。
“树……树儿,早。”发现小树的神色一如往常,蔓娘愣怔片刻才结巴地回道。从小到大,小树从未对她板过脸,甚至没有对她大声说过话。昨日之事,她知道小树是真的生气了,否则不会当着她的面拂袖而去,她嗫嚅着想解释,“树儿,其实娘这么做,是怕……”
“娘,你手里的早膳是为我准备的吗?”小树指着蔓娘手里的托盘,打断她的话。
“是……是啊!是你爱吃的甜蓉包还有八宝粥……”
“娘,你腿不方便,以后这些事你不用亲自做的。章大人说今日会再派几个丫鬟小厮过来,到时候娘尽管吩咐他们去做就行。”小树上前接过蔓娘手里的托盘交给冬雪道,“帮我先端进屋吧,我先逛逛园子再吃。”
“树儿,你真的……真的不想认他当爹吗?”看着小树的背影,蔓娘低声问道。
“娘觉得我应该认吗?”小树顿步,轻轻地回了一句,喃喃地又道,“娘觉得该认就认吧,反正都这样了。”语毕,她疾步离开。
冬雪放好早膳,出门发现蔓娘仍呆呆地站在那里,走过去安慰道:“蔓姨,您先回屋歇着吧。突然有了爹,搁谁头上都会高兴的,她心里肯定也开心的,可能还没缓过来,过两日就好了,您别担心。”
“是吗?”蔓娘不确定地应道。抬眼看去,小树正背着手,漫步在湖中的曲桥上,越过湖心的凉亭,向另一边的小树林走去,纤瘦的身影仿佛随时都将淹没在晨光里。
“夫……夫人,尚书府章夫人求见。”守门小厮寻到蔓娘,匆匆禀道。本是柳府的小厮,临时派到沁园当差,甚至尚未弄清楚该如何称呼新主子,重新启用不久的沁园正门就有客上门。看那位贵夫人的排场和气势,自是怠慢不得。
“不过是昔日林家的一个贱丫头罢了,时至今日,还有脸让下人唤你一声夫人了?小蔓,我倒想问问,你究竟是何时嫁的人,当得又是谁家的夫人啊?”不等蔓娘回应,尖锐的嗓音就在小厮的背后传来,章夫人不等回报,早已一个人跟着小厮来到了汲水阁外。
“小……小姐。”看清来人,蔓娘煞白着脸,惊谎地低下了头。冬雪示意守门的小厮离开,自己悄悄地退到一边,偷偷地朝远处的小树挥着手,企图引起她的注意。小树象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但只回望了一眼,仍不紧不慢地在湖边踱着步。
“别叫我小姐,我可没有福分有你这种不要脸偷爬姑爷床,还生下小野种的丫鬟。”章夫人毫不留情地嗤笑道,“你竟然敢让老爷上门认亲,看来你是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了,你就不怕我要了那个贱丫头的命?”
“不……不要!”蔓娘早已是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章夫人磕头求饶道,“小姐……章夫人,求求章夫人,千错万错都是小蔓的错,小蔓对不起林家,对不起您,孩子她是无辜的,夫人千万莫要伤了她。小蔓只求让她平平安安的,小蔓其它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求。”
冬雪闻言,惊吓地捂着嘴,一手拼命朝小树挥手示意,见得不到回应,偷偷地一退再退,准备找机会溜过去唤人。
“别以为老爷认了她,你们就能进章府了。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们俩谁也别想踏进章府一步,否则,我要让你和你那个贱丫头生不如死。”章夫人厉声喝道。她恨啊,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听信小蔓的保证,以为她会带着孩子乖乖离开苍都,也怪章怀恩那个笨奴才,连个小丫头都对付不了。昨日老爷回府告诉她已认了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还妄想将她们从沁园接回府里。为此,两人自然少不了一顿争吵,想了一夜,她仍是咽不下这口闷气,一早便带了一群人上门寻衅,终是觉得家丑不可外传,为了顾全章家的面子,将带来的人留在了门外。虽说一个跛了腿的小蔓不足为惧,但昨夜看老爷的态度,似乎下定决心要将女儿接进章府认祖归宗。她倒要看看,小蔓这不要脸的贱人究竟生了怎样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女儿,能让老爷不顾她以命相逼都坚决不松口。章夫人朝四处回顾了一周,冷声道,“小蔓,你生的那个贱丫头呢,让她出来,让我好好瞧瞧?”
蔓娘跪在地上早已泣不成声,章夫人的眼光落在一旁唯一的下人冬雪身上,冬雪被吓得一愣,傻傻地指指远处的身影道:“在那里,章……章夫人,要奴婢给您去叫吗?”随即发现小树已走上曲桥,似是正按原路返回,她嗫嚅地又道,“她……她回来了!”
曲桥上,一位纤瘦窈窕的紫衫姑娘,手持一截树枝,正随意地敲击着曲桥的栏杆,漫步行来。突然,她腾身而起,在空中舞出一圈令人炫目的剑花,只见她身形跳跃腾移,行云流水般地舞着手里的树枝,一截普通的树枝仿佛幻化成凌厉的利剑,不断散发出冷冽迫人的寒气,掠过冰冷的湖水,更添骇人的寒意,朝早已看呆了的三人迎面直逼而来,让三人都不由“啊”的惊呼出声。
惊呼的尾音未落,几丈开外的紫色身影蓦地抽身而起,凌空飞跃而来,犹如纤巧的飞燕拂过水面,一眨眼功夫,已稳稳地落在章夫人面前。
“小树见过章夫人。”她落落大方地抱拳行礼,瞅到手中的树枝仍在,她抱歉地笑了笑,手向后一扬,树枝象脱弦的利箭一般,居然直直地钉在了几步开外的一棵树上。
“你……”章夫人惊骇地退了几步,即使是丝毫不懂武的她,也看得出小丫头的身手绝非寻常练武人可比。
“让章夫人见笑了!”小树不甚在意地轻轻拍了拍手,走上前扶蔓娘起身,掸掸蔓娘膝上的灰尘,漫不经心地道,“娘如果担心有人会伤了我,大可不必,我的武功足以自保。有谁笨到以为随便找几个江湖宵小就能要了我的命,那就太天真了。”
蔓娘似乎还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冬雪脸红红眼闪闪地直盯着小树,心里早已将小树视为无所不能的神人,就差跪地膜拜。
“你……你就是小树?”章夫人不敢置信地盯着小树,语气中早已没有那份迫人的气势。
“正是。”小树坦然以对。突然她眉头一挑,邪邪地冲章夫人眨了眨眼,扑进蔓娘怀里,大声泣道,“娘,我们别跟章夫人争了。树儿要不起这个爹,等哪天章夫人恼了,又派人来害树儿可怎么办?上次在齐乐坊,他们让人用九迷夺魂香迷晕了我,若不是安王府的人相救,树儿早就被人害了,哪能活到今天。娘,树儿不要这个爹,不然树儿会没命的。”
“你……你这贱丫头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派人害你!”章夫人语无伦次地辩解道。
“就是那次嘛,腊月二十八那回……”小树埋首在蔓娘的肩上,不知天高地厚地大声喊道。
“夫人……你……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一声怒吼,满脸怒气的章大人突然而止,一把扯住章夫人的胳膊就走,“谁让你来的?随我回府,回府你要好好跟我交待这事。”
本该隆重登场的关键人物,如狂风般迅速扫过,除了虚张声势地卷走了章夫人,甚至忘了跟另外两位戏中人打声招呼。
“树儿,娘回屋了。”蔓娘盯着远去的两人,脸上早已没了一丝血色,挥手制止了冬雪的搀扶,受了打击似地步履蹒跚着而去。
“这算那门子的爹啊,实在是靠不住啊靠不住!”小树摇头轻叹,高昂的小脸上找不出一点哭过的痕迹。她拍拍傻站着的冬雪,负着手施施然地准备进屋用早膳。
“树小姐,树小姐,你的武功真高,你刚才是故意吓章夫人的吗?”回神的冬雪喜颠颠地跟了上去,一脸崇拜地问。突然之间成了章府小姐的小树好象变得哪里不同了,虽然以前的小树已让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但现在的小树似乎更多了一股迫人的威摄力,强势地恍如天神降临。
“冬雪姐……”瞅到冬雪蹙眉,小树及时改口,“对,你不让叫姐姐,是冬雪,冬雪。”她重复了两遍,这才戏谑地道,“冬雪,今日有什么八卦消息啊,说来听听。”
哪还有消息能大得过丫鬟小树成了尚书府小姐这件事?冬雪心里暗叹,脑中一闪,记起一事,一如往常地搬出来与小树共享:“听说今日一早梅香离开柳府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昨日梅香被夫人下令关在房里,连我们几个都不让去看她。后来还是烟儿小姐求的情,才让与她最要好的夏风去探了探她,没想到她今日天没亮就离开了,好象还是她自己要走的。”
“是吗?”小树愣了愣神,面无表情地说道,“走了也好!”
“小树……呀,不对,是树小姐。”冬雪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道,“树小姐,你是不是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啊?”
为了根红苗正的少庄主柳云济的面子着想,小树坚决地否定道:“没有,我不知道!”
“才不信,肯定有。快说,快说。”冬雪不停地追问。
正在此时,那位守门小厮再次火烧屁股似地冲了进来,嘴里嚷道:“小姐,小姐,小树小姐,圣旨到了,速到前厅接旨。”
圣旨?就是皇帝老爷金口玉言动不动就砍脑袋诛九族的玩意儿?那种东西与她何干?
沁园的早晨,真不是一般的热闹!莫名其妙认了爹后的麻烦,真不是一般的多!
她小树,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