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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尽人间富贵,不知民间疾苦?
景帝对卫衍的评价简直让他瞠目结舌。原来在皇帝陛下的心目之中他一直是这般不学无术不知民间疾苦的纨绔模样,难道这才是皇帝陛下如此羞辱于他轻慢于他的真正原因?
只是,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这么说他,这个人独独不该是皇帝陛下。若说享尽人间富贵,这个世上除了皇帝陛下之外还有谁当得起这样的称谓?若论不知民间疾苦,卫衍可不觉得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皇帝陛下能比他更了解民间疾苦。
但是,景帝是君,他是臣,君王说他一句,他作为臣子自然应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断不可回他十句。而且据理力争也要看场合,当众让皇帝陛下下不了台的后果通常会很严重。随侍十多年景帝的脾气卫衍不是不知道,此时就算心里有再多的不平再多的不满也只能乖乖咽下肚,低头应是:
“公子所言极是,属下日后定当好好了解一番。”
“卫衍,你嘴里应是,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景帝不觉得自己对卫衍的评价是什么偏颇之词,当然以卫衍的出身经历来说,就算他真的不知民间疾苦也不是什么大错。
只是卫衍若是始终不知民间疾苦的话,他又怎么能让卫衍知道民间百姓对皇家大量采选民女充斥后宫的惶恐,又怎么能让卫衍乖乖承认自己支持内务府的做法是错误的,又怎么能让卫衍发现他支持内务府的做法实际上是源于他内心深处的险恶目的呢?
坦白而言,无论背后有多少人在指使,内务府力主采选一事就其本身职责而言并没有什么错,卫衍支持内务府的做法本身也没有什么错,但是景帝他完全可以偷梁换柱,指责卫衍“其心可诛”,自然是没错都能变有错。
景帝抬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回味了一番齿间的苦涩与甘甜,才放下茶盏,整暇以待地开始向卫衍发难:
“卫衍,我问你,若有人因一己之私,陷天下百姓于水火,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
“当然是错的。”卫衍根本就不知道他这么问的用意,认真地回答。
“既然是错的是不是应该接受惩罚?”
“这个是自然的。”
“好。本公子希望你牢牢记住自己今天说过的话,到时候可不要出尔反尔逃避责罚。”听了卫衍的回答,景帝心满意足地继续喝茶听八卦。
前些日子景帝收到暗卫密折,知道随意居来了一江南来的商人,那名商人很喜欢说一则叫做“拉郎配”的趣事。
果然,坐了没多久,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开始说将起来,景帝为了更有效果,特地让人将那人请到了他们这桌上,听那人讲这件趣事。
这件趣事是这样的:江南某城,某将夜间回城,守城的士兵放炮开启城门。城内有一富户,正好雇了一锡工在家里造徽器,夜半听到炮声,以为是采选民女的官员到了。富户家里有一个女儿还没来得及婚配,夜间又不敢出去找人。正在张惶无措之间,突然想到家里雇的锡工,事急之下便选了锡工做女婿。富翁急忙去喊锡工起来成亲的时候,那锡工在睡梦中还什么都不知道,等睁大眼睛才发现主人家已经布置好了喜堂,主人家的小姐也已经盛装打扮披上了红盖头等着和他成亲。(注)
说完这件趣事,那名商人又开始说起其他的趣事。
虽然内务府的上奏被景帝驳回,但是民间百姓并不相信景帝真的会放弃广选天下美女充斥后宫的权力,以为景帝不过是要做出一个爱民的样子来,等到众臣一奏再奏,大概就会顺势推舟答应下来,到时候既博得了爱民如子的名声又不误采选事宜,真真是声名美女两相宜。
所以这段时日民间诸如此类的趣事数不胜数,只要家中有适龄女儿的百姓现在都赶着要在皇帝采选前把女儿嫁掉,已经疯了一般不管什么麻子瘸子只要是男人都抢着要。
景帝不得不承认民间百姓自有其生存智慧,若不是个中另有原因,他极有可能就如百姓所料这般推托一番就答应下来。
那商人从江南一路行来,见多识广口才又好,讲得栩栩如生让人犹如在场一般。
只不过这桌的众人并不捧场,笑容更是勉强。众人吃的是皇家饭当的是皇家差,人不笨也不傻,这些趣事表面上是在笑百姓愚昧可笑但背后真正在嘲讽谁简直是不言而喻。
但是皇帝本人都在笑,众人又不敢不陪笑,只能勉强牵动脸皮,做出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看着实在让人渗得慌。
众人都在笑,唯有卫衍没有笑。他几次想开口发问,嘴巴张开了又闭上,显然是不知道要问什么好。
“民间百姓为何不愿将女儿送入宫中?一旦入了宫,等到一朝选在君王侧,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不就指日可待了?”卫衍不问,景帝自然帮他问了。
他虽然不是卫衍肚里的蛔虫,但是以卫衍的那点道行他猜一猜就知道卫衍想问什么了。
“公子年轻尚轻而且今上年幼登基朝廷已有十多年不曾有过大选之年,大概不明白朝廷的采选是怎么一回事吧?朝廷的定例是三年一大选一年一小选,大选之年不分官宦之女还是民女只要是十五岁至二十岁的适龄女子全部都在采选之列,共有一千名的份额。小选之年则只选官宦之女,份额没有定例,一般是一二十名左右。”
那商人喝了口茶,接下去说道:“进了宫后,会从这一千名女子中选出容貌品行皆为佼佼者充斥皇帝的后宫,未入选的女子则充做宫女。若为宫女也就罢了,到了二十五岁自然就会放出宫去,若是不幸被选做了皇帝的后妃,从此深宫寂寞红颜老去父母亲人再不能得见才是人间至惨。至于说到荣华富贵光宗耀祖,皇帝后宫那么多女子能得宠爱的又有几个,大部分女子能够见上君王一面就已是天恩,一辈子都只能苦苦盼着盼到韵华逝去。公子大概还未有子嗣所以不能明白为人父母者的苦心,像我等这样的小小百姓,不求子女光宗耀祖,但求子女承欢膝下平安顺遂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如此,受教了。不过我听说今上此次很坚决地要废止采选。”
“做做样子罢了,当不得真的。就算今上无意,祖宗惯例摆在那里,不是今上一个人说了算的。而且皇后呢,太后呢,朝臣们呢,他们怎么想?到时候这么多人都逼着今上采选,今上能坚持到几时?这事在我看来只是时间问题。”那名商人对此事并无乐观态度。
如此这般又说了一些闲话。景帝和那名商人俱是兴致高昂,两人天南地北胡诌一通,颇有些相见恨晚的味道。
卫衍只是喝茶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只是不想说话。就算后来看到齐远恒来,他的笑容也很勉强。至于皇帝陛下很是推崇的特地点来给他尝的那些点心,他同样是食不知味。
那日卫衍随景帝一起回宫后并没有在宫里住下。他家派人来给他带了个口信,让他回家一趟有事要商量。
当下他去向皇帝陛下请假,本以为要说个半天才能得到恩准,没料到皇帝陛下依然像前几次那般很好说话,很快准了他回家。
卫衍到家后才知道要商量的竟然是他的婚事。
卫衍早就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到了本月下旬他就满二十六岁了。景朝的世族子弟一般成亲都比较早,大概十七八岁就会成亲。卫家的子弟稍微晚点,要二十出头才会成家,他的兄弟们大部分在他这个年纪早就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但是他是家中的幼子,自幼体弱,被众人娇纵着长大。而且身为幼子,永远都会觉得自己还小,很多时候总是想不到这个小只是相对的,其实他真的已经不小了。
不过卫家的先祖中有众多任性之辈,坚持着先立业再成家的也不乏其人,好几位更是拖到而立之年才娶了妻室,所以对于卫衍迟迟没有娶妻外人虽觉得奇怪但是也能理解。这是卫府百年来的传统,每一代都会出几个让家长焦头烂额的任性子孙,这一代若没有才是更奇怪的事。
当然卫衍并不是任性的性子,他很不清楚家里为什么一直不提给他娶妻的事情,反正家里不提他也不着急乐得逍遥自在,以前他闲暇时就和孟九他们混在一起,后来发生了那件事一路胆战心惊着走来根本没有余裕考虑别的东西,这日子也就这么着过去了。
现在家里突然在此时提起他的婚事,让他觉得有些意外。
“衍儿觉得哪家小姐更好?”大夫人说了几户人家,问他中意哪家小姐?
“但凭母亲做主。”卫衍的这声“母亲”是在叫大夫人。景朝大户人家,一般庶出的子嗣要称府中正室为“母亲”,自己的亲生母亲倒是要叫做“娘”,不过在卫家,卫衍的母亲柳氏地位很特殊。据说柳氏本也出身名门,后因种种机缘巧合才进了卫府。所以卫衍自幼就对两人不分亲疏,一起称作“母亲”。
自古以来子女的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卫府这样的世族更是要考虑各方面的利益,这婚姻从来是由不得子女做选择。大夫人这一问不过是问问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听卫衍的意见。
若由得卫衍选择,他希望他未来的妻子是犹如绿珠姑娘那般秀丽明朗的女子,可惜绿珠姑娘在祁阳府码头上消失后,至今没有任何音讯,他派了人查找却始终无果,大概是有缘无份吧。
“那就韩家吧。”大夫人很快做了决定。韩家是户部韩侍郎家,与卫家也算门当户对。这桩婚事他们早就商量过,让卫衍回来不过是通知他一声,“六月初六是黄道吉日,现在开始准备,到时候应该可以迎亲了。”
“这么赶来得及吗?”卫衍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这婚事开始一点动静都没有,突然一下子就马上决定下来了。景朝的世族官宦人家娶妻要行三书六礼,整个仪式复杂繁琐,婚事从纳采到亲迎准备上一年半载都不稀奇。他们家竟然打算在一个月内完成三书六礼,难怪卫衍要奇怪了。
“事出有因,一切从简。韩家也是同意的。”
“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皇帝要采选闹的。韩家小姐也在本次采选之列,韩家自然希望能尽快完婚。”
“连韩家都不愿意送女儿入宫吗?”卫衍实在是不明白,民间百姓不愿意送女儿入宫都急着嫁女他好像能够明白了,为什么连官宦之女也忙着找婆家呢?
“衍儿你在宫中当差这么多年竟然还不明白。这皇宫再奢华再富贵又能怎么样,那些尊贵女子的背后全是说也说不出来的心酸苦楚,若是真的疼爱自家女儿,谁家愿意把女儿送到那种吃人的地方去?”卫衍的母亲柳氏接过了话题。她话中有话,可惜她儿子根本没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不用那么急,陛下不会同意这次采选的。”
“傻孩子,陛下不同意有什么用。若朝臣跪求,若皇后规劝,若太后发话,陛下真的还能坚持吗?”
卫衍没了言语。这事显然还没完,等朝臣们从此次彻查内务府的阴影里面摆脱出来,应该会有很多人去规劝皇帝的,甚至连他自己不是也劝过皇帝陛下了吗?
他劝皇帝陛下的时候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难道他那时候真的如皇帝陛下在随意居里说的那样,仅仅是为了一己之私而要陷天下女子于水火?
注:“拉郎配”的故事取自古代民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