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下晌,沈康正在明伦堂听骆逋讲学。
今日讲学的题目是“天下归心”。
骆逋负手在堂内缓缓踱步,他眸光从四人面上扫过,笑道:“惠风和畅、政通人和;国利民福,天下归心。”
“沈康,你来说说。”
沈康起身,拱手俯身长施以礼,回道:“何为天下?私以为,是万民。万民,是士农工商,是皂伶奴妓。善为政者,于士,欲除烦去苛,并官省职。于农者,取于万民,兴旺六畜,开农垦地,居所安定,丈夫治田有功,妇人织纫有尺。”
他接着道:“于工者,以程艺动上意。于商者,促进贸易,沟通经济于海内海外。于皂伶奴妓者,以常心以待而不轻贱。以君子之心待人,以仁爱之心治国,是为良政、善政。天下自然归心于上。”
沈康口齿清晰利落,一番话有理有据,听得让人不住的双唇上扬。
骆逋笑问:“天灾兵祸横行,治国者如何爱民?若无苛税,如何救民?如何御敌?”
沈康捻捻衣袖,双眸清亮直视着他,回答道:“以百姓之肉肉百姓,以百姓之血退强敌,岂非动摇国本?”
“以你所见,又该如何?”
沈康拱手,长施以礼,起身后,诚恳的道:“学生所言或许猖狂,但却是诚恳之猖狂,若有错处,先生尽管责罚。”
骆逋捋捋长须,笑道:“你说吧。”
沈康点点头,回道:“太祖在位三十年间,五次颁发禁海令,当今陛下自继位至今,于海禁乃是从宽趋严之势。与《大明律》相较,《嘉靖问刑条例》乃是重典。学生举例说明:携带一般违禁物下海,大明律规定杖刑一百,嘉靖问刑条例却规定发边卫充军。携重要违禁物下海,大明律绞刑,嘉靖问刑条例却是斩刑并枭首示众。官吏通同犯罪,大明律除死罪外,罪止杖刑一百,不连累子孙后代,嘉靖问刑条例却规定除死罪外,问发边卫永远充军,并剥除子孙承袭。”
他转眸看向身边的江柳愖问道:“江兄所见,于禁海之事上,是历代刑重还是我代刑重?”
江柳愖不假思索的道:“照两律比较,还当真是当代更重。”
沈康微微一笑,又看向骆逋,道:“学生读书闲暇之时,翻看律例与典籍,发现此事。于是便钻研我朝经济。我大明国乃是农耕之国,但如今田地却多掌握于士人手中,而士人又不需缴纳国税。国家不征收平民百姓,便再无一丝进项。如此长此以往,国家怎能不穷困?国家穷困,天灾、兵祸便是灭顶之灾!学生以为,若要强国,必要富民,要想富民,必要先打开海禁!”
骆逋道:“多年以来,于海禁之事上,朝堂始终争论不休。一说打开海禁,倭寇必然更加肆虐。一说海外贸易通行,可以富国强民。只是当政者始终烦恼倭寇兵祸,认为兵祸猛于虎,猛于穷困。并且,若想要沟通经济,也不能全赖海贸一条,是以,一直没能打开局面。”
沈康道:“的确,但海贸却可以成为一条重要经济命脉,只要国富民强,必定马强兵壮,打他丫的!打服那海外小国!只要贸易通流起来,我大明富,毗邻小国怎能不富,这便是带动经济,协同发展!”
“有见地!只要百姓富起来,谁愿去海上漂泊。”王麓操笑道。
白启常站起身来,对骆逋俯身行礼,然后朗然道:“先令沿海行省富起来,然后带动中原。”
沈康道:“让沿海行省富起来容易,带动中原地区却不太可能,到时,只能形成南昌北贫的状况。”
王麓操起身道:“如若可能,北方可打开马市,与草原通流,南北共同发展,是为大益!”
沈康点头,笑道:“这正是小弟所想。”他朝王麓操笑了笑,接着道:“学生知晓士之利益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必然掀起轩然大波,所以只能是另辟蹊径。”
骆逋心念,这些年轻人,果然头脑活络,各个都有所见地,若这一代成长起来,大明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啊。
他正要说话,门外却响起敲门声,并传来一人说话:“浩然先生,玄一道长有事求见沈少爷。”
骆逋却不悦有人打断学生们的思潮沟通,他冷声道:“候着。”
门外的护院转眸看看玄一道长,见他脸色不好,只能又道:“浩然先生,玄一道长是常春观观主与咱们山长乃是好友。”
骆逋更加不悦,根本不回答他。
护院等了半晌,却没得到回答,顿时心虚起来。他这是招谁惹谁了,早知如此,何必自告奋勇带着玄一过来,现在可好,里外不是人。
沈康略微想了想,在宣纸上撕下一条来,匆匆在纸上写了两行字,将字条折好递给了江柳愖。
江柳愖打开字条,匆匆看过,微微蹙眉,转眸看向沈康。
沈康略微点头,江柳愖一呲牙,似乎在恼他不提前告知,然后抬手唤来后面的书童,在书童耳边说了两句话。
书童得令,拱拱手,然后从后门溜了出去。
骆逋等着那人离去,却不想,玄一一步也不挪,就死等在门口,这堂内之言,是不能传扬出去的,又怎能让这些人听?
他微微蹙眉,笑道:“作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是!”四人齐声应答,然后各自拿起笔来,全神贯注的作八股文。
骆逋垂眸看向沈康,那玄一道人可不是善类,沈康如何与他相识的?
玄一坐在廊下等了半个时辰了,方才一路走来的一身汗,早已经被吹干,此时才发觉秋日寒风瑟瑟,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旁两个小道士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可气坏了玄一,他站起身,几步走到明伦堂门前,牙齿咬的咯咯响。
“浩然先生,请容贫道见沈小友一面!”
骆逋目光从书上移开,转眸看看门口,冷哼一声,转回目光继续读书。
若不怎说沈康是骆逋的弟子呢,这二人气起人来,还真是分毫不差。
没有回音,玄一又抬高声音一些:“浩然先生!请容贫道见沈小友一面吧!”
虽然声音大了,但语气却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骆逋这一次,连头也没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