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孺的笔尖在这几位考生之间来回的迂回着,难以抉择。
你可要知道,即便是在大明朝,无论是参与科举还是为官为商,都是要看家族背景的。
一个毫无身价背景的沈康,一个堂堂太仓王氏出身的名门子弟王麓操,一个青州江家出身的江柳愖,这前三甲自然不可能全部出现在西平县,更不可能全部出自鹿鸣书院。
这下子可真是让陈孺犯了愁了。
他既不忍心用这院试名次辱没了沈康,也不能因此而得罪高门望族。
这时候,汪俊走进门来。
陈孺转头看向他,微微发怔,问道:“这么晚了,汪先生怎么来了?”
汪俊微笑拱手道:“府尊大人让在下来看看,询问一下陈学台是否需要什么。”
陈孺摇摇头,捋着山羊胡道:“不必了。”接着,面容陷入无限的愁绪之中。
将此情景,汪俊又是一笑,他弯腰拱手,笑道:“来之前,府尊大人曾让在下给陈学台带句话,或许学政提督大人听完此话,可解心中忧愁。”
“哦?”陈孺抬头斜睨着看向他,哼笑道:“你怎知本官心中所思所忧?又怎知白知府的话,便能解了这乱麻?”
汪俊泯然一笑回道:“此话乃府尊大人交代。”他低低的笑了笑,接着道:“在下怎知山人妙计?”
陈孺似被气笑了,抬手道:“那便说来听听罢。”
汪俊笑道:“府尊大人说,太仓王氏乃琅琊王氏余脉,历朝历代,科第蝉联,门第常青,是风流相承数百年的衣冠诗书望族。青州江门书香门第,在朝在野人才辈出,在士林之中名望颇远。这两家的子弟,便是同取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大人便无须多思了。”
说完这段话,汪俊又是拱拱手,笑道:“在下话传完了,学台大人请早些安歇吧。”
陈孺微微蹙眉,竟站起身来,负手而立,问道:“沈康?”
汪俊顿足,转头回手,笑道:“哈哈,府尊大人说,沈康必取,不必在下多言。”
陈孺微微一怔,捋须而笑,道:“哈哈哈,白知府还真是料事如神呐。”
汪俊泯然一笑,又拱了拱手,转身出门去也。
陈孺转过身来,负手在原地站了许久,沉了一声气,转身回到软榻上,再次将目光游离于这几篇文章之间,眉心却蹙的更紧了。
月色已浓,窗外风起云涌,于那片片浓重乌云之间,落下几道闪电,紧接着,雷声轰隆,像是在远处的天边炸开了一般。
雨点在瞬息之间轰然降临,这雨又急又凶,来得毫无预兆。
这一夜,沈康枕着雨声入眠,睡梦中,他再也没回到那个迷蒙的雨巷里,耳边的雷声轰隆,他依然沉沉而睡。
翌日一早,金鸡报晓。
夜雨早已经停了下来,经过大雨的洗礼,这个清晨空气格外的清新。
少年们各自拾叨好自己,便一同去到府衙门口看发案。
与县试和府试大致相同,院试第一场的发案出来以后,入围的考生便开始进行第二场考试了。
发案不排先后名次,只能大致看出前二十位都有哪些人。
沈康、江柳愖、王麓操等人自然都在榜内,唯有宋渊一人,在榜上寻了许久自己的名字,却没能找到。
如此,便没有资格参加第二场应试,也就是,落榜了。
宋渊不相信自己与大家一路走来,竟然在院试的首场,就落败下来。他迅速的挤到了人前,在榜前仔仔细细的寻找着自己的名字,每看过一个名字,他的心就沉下一些,再沉下一些,再沉下一些。
直到最后,连续看了四五次,才算是死了心。
孙周轻易的在外围找到自己的名字,兴奋不已,竟跳了起来:“我过了!”
众人纷纷上前恭喜,沈康拱手笑道:“恭喜孙兄考过第一场。”
孙周满脸都是笑,拱手回道:“同喜同喜。”他转眸看看榜,道:“你们都在内圈,名次一定不错。”
江柳愖一看榜上,知道自己排在了前二十名之中,如意料之中般的笑了笑,咧着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瞧瞧,一试即中。”
王陆安嗤笑一声,道:“说来容易,你是忘了那些日子,咱们整日窝在藏书楼里挑灯夜读。”他心中暗喜着,松了一口气,接着道:“总算都没有白费了苦心。”
唯有宋渊,蹙着眉,失魂落魄的呆愣在原地。
王麓操心思细腻,发现宋渊神情不对,便抬眸在榜上寻找宋渊的名字。连续看了三四次,才发现,榜上根本没有宋渊。
似宋渊这般年纪轻轻,能参与院试已然是大幸,昨日那白发老翁,不也是考了十次还是考砸了么。
宋渊天资普通,全靠着后天努力进学,才能一直与众人齐头并进。然而这一次的落败,却击溃了他所有的自信心。
他默默的转过身,从兴高采烈的人群中离去。
直到此时,沉浸在兴奋愉悦当中的同窗们才发觉出宋渊的不对劲。
王麓操手持合上的折扇,眉心微蹙着道:“宋渊,落榜了。”
不过短短五个字,便将一众少年拉回了现实。沈康拨开人群,挤了出来,在连衽成帷的人群中,一眼便见到了失魂落魄往回走的宋渊。
他紧跑了几步,大喊了一声:“宋渊!!!”
宋渊身子微微一滞,停顿在原处。缓缓的,缓缓的转过身,苍白的小脸露出勉强的笑容。
“三郎啊,哈哈,我没事,你们快去龙门处等待入场吧。我,我下次再来考,再来考。”
说着,说着,一股酸涩的泪意涌上眼眶。
他抬起胳膊,狠狠的用衣袖擦了一把脸,抽了抽鼻子,又是一笑。
沈康几步来到他面前,抬起手拍着他的肩膀,却又不知安慰的话从何说起。
他抿着唇道:“待我们游学回来以后,愿你已然考过院试,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考乡试,会试,殿试,一起入朝为官,一起大展宏图,将我大明更加兴旺!”
宋渊扁着嘴唇,咬着牙点头,一转身驾着肩膀挺直腰板往前走去。
沈康望着宋渊离去的背影,亦转过身,往回走去。
宋渊走在人群之中,努力的将自己的脖子拉直,将腰背挺直,将肩膀驾得更宽,脸上的眼泪却已经纵横交错。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簌簌的流,将一个少年的委屈与不甘道明,腰背的挺直,也将一个少年的不屈与勇敢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