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水夷族暂移过来的营地。
仗才打完没多久,几乎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这让一身白衣的林昭昭显得格外突兀。
特别是那些只听过“楚楚夫人”之名,却没有见过林昭昭真容的水夷人们,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事,想瞧瞧这“第一美人”究竟长着怎样漂亮的容貌啊。
“那就是楚楚夫人啊,难怪赤儿思见了她,就和狗闻见肉骨头一样。”乌拉达金的儿子穆尔术望着那道白色的人影,“这样看旭烈格尔为了她灭了黑戎族也不奇怪了,换成是我,我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
“你可别动什么愚蠢的心思。”乌拉达金警告自己的儿子,“这个女人一看就是个不祥的人,她才嫁到草原多长时间,就害死这么多人,你看别将这灾祸再引到我们水夷族来。”
“怎么就成我引来的了?”穆尔术顶嘴道,“要不是父亲你故意向赤儿思透露了这女人的存在,我们也不会和旭烈格尔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你个小混账!”乌拉达金气得想抽人,可惜他的儿子穆尔术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溜烟跑远了。
旭烈格尔掀了门帘,林昭昭进了毡包里坐下。他抬起头,发现男人站在角落里,并没有坐下说话的意思。
“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林昭昭问。
旭烈格尔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又止步不前了。
“……”林昭昭望着旭烈格尔,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个意思。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堂堂血狄首领惧内……”林昭昭眉目微挑,“难不成我比你砍杀的那些个凶狠暴徒还可怕?”
“没有。”
“那就是你嫌弃我?”林昭昭眼神暗了暗。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嫌弃你?”旭烈格尔眼神转向一边,“我只是觉得自己身上污秽,靠得太近怕将你也弄脏了。”
林昭昭站了起来,一步步向男人走了过去:“如果今日我深陷泥潭,满身脏污,不堪入目,你会因为害怕脏了自己而对我视而不见,避而远之吗?”
“当然不会。”旭烈格尔皱眉。别说是深陷泥泞了,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他都不会对林昭昭抛之不顾。
“你不会,我也不会。”林昭昭在旭烈格尔面前站定,白玉般的手摸向男人满是血污的面庞。
林昭昭这一举动实在是出乎意料,旭烈格尔不由愣住了。
看着男人发呆的模样,林昭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帐外伺候的人说:“阿古苏,帮忙打些水来,再拿些干净的布。”
“是,夫人。”
旭烈格尔自己拿着沾了水的布将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用力擦了擦,深褐色的皮肤瞬间都泛起了红。
“你这是在擦猪皮吗?用这么大的劲儿。”林昭昭有些看不下去了,“给我吧,给我吧,我帮你擦吧。”
旭烈格尔只能将手里的布交到了林昭昭手里。
林昭昭虽然不算会伺候人,但也不知
道下手要轻柔些。
“还说没有受伤,我都看见好几道口子了,前些日子的都还没消失,这会儿子又再上面添新的了。”看着男人身上的一道道伤痕,林昭昭心里不是滋味,“再干几场仗你这身上就连一块完好无损的皮都没有了!”
“都是划破了些皮,伤口很浅。”
“这么长一道和条长虫一样,多瘆人啊!”林昭昭气得瞪了男人一眼,“你自己瞧不见,也不想别人瞧着是什么想法。”
“吓到你了吧。”旭烈格尔轻声说。
“吓个屁。”他是看着心疼。
将布在干净的水里搓了搓,林昭昭命令旭烈格尔到榻上躺着。
“洛初,天还没有黑……”男人有些迟疑。
“想什么呢!我帮你把发辫也洗一洗!你这头发里怕是能抓住虱子来!”林昭昭没好气地说。
旭烈格尔知道不好拒绝林昭昭的意思,只能沉默地走向床榻。
他缓缓平躺在床榻上,身体略有些僵硬。
他其实不太喜欢平躺这种姿势。或许是因为会暴露太多身体要害的部位,比如脖子,如比小腹,比如左边的胸膛。
这样不安的姿势让旭烈格尔心里有些不舒服。
但好在他眼前就是洛初认真的面庞,染着一层昏黄的光色,像是天神低头赐予罪人温柔的宽恕。
旭烈格尔眼神深了深,望着那张脸上还没完全消下去的淤伤。他发现自己心里的这份怒火还是没有因为赤儿思身死而消失殆尽。
当时他应该先将那畜生的四肢全都砍下来喂狗的。旭烈格尔心里有些后悔。
林昭昭手里捏着男人的发辫,心里想着的是来时帖萨尔说的事:“听说你们这次抓住了许多战俘……”
男人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林昭昭忍不住问,“不会都杀了吧。”
“这件事还没有商量好。”旭烈格尔也没有向林昭昭隐瞒什么,“人太多了看管不过来,大巫说可以把这些人作为长圣的贡品……”
“不可!”林昭昭立刻说。
“怎么了?”
“……”林昭昭顿了顿,看了眼旭烈格尔。他想但凡有些良知的人,绝对都会反对大巫的提议。
但旭烈格尔没有,他只是淡淡问了他一句“怎么了”。
林昭昭抿了抿唇。他不是想去指责男人的冷漠与残酷。
他见识过这片草原的野蛮与险恶,与表面一片安定的京城不同,这里是一个可以明目张胆人吃人的地方。
你不吃人,别人就吃你。
为了活下去,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这条血腥的仇恨之路上越走越远。
一出生旭烈格尔就注定了他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林昭昭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妄议他人的命运,也知道自己没有三言两语就能改变他人的能力。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去拉男人一把。
就
算是无法将对方从命运的漩涡里拖拽出来,就算是自己一不小心也会沉溺进去,他还是想试一下。
“全都杀掉未免太可惜了些。”林昭昭斟酌了下自己的说辞,“我们现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无论是后面与科列奇部为敌,还是等春天来的时候时需要播种,我们都需要更多的人来完成这些事。比起杀死他们,我觉得将他们留下能给血狄族带来更大的好处。”
“你说的这些达日巴特也有提过,将这些战俘作为奴隶带回去。但是我们摧毁了他们的家园,他们心里已经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就怕放出去容易养出隐患,带回去也会给部族带来更多的麻烦。”旭烈格尔并非一味听信大巫的话,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人心复杂。”林昭昭垂下眼帘,“我有个法子,可以拔除这些人心里的恨。”
“什么法子?”
林昭昭看着旭烈格尔的眼睛,没有马上回答对方的疑问,而是提了另一个问题。
“若是我的法子灵验,那些人能不死吗?”
“若是能为我所用,当然不用杀。”
“既然如此。”林昭昭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水,将干燥的布搁在男人头上,“你要是信我,就将这事交给我办。”
旭烈格尔坐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纵然是林昭昭开口,他也不好一口应下。
战俘的处理到底不是一件小事,全杀也就算了,若涉及利益分割,权衡不好很容易引火上身。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林昭昭掺和进这样麻烦的事情里。
可是他看着林昭昭坚定的眼眸,忽然又想到对方曾经向自己隐隐提及过的志气。
“你打算怎么做?”
“你给我些时间,三日之内便能知晓了。”林昭昭眼神没有半点躲闪,像是已经胸有成竹的模样。
“好。”旭烈格尔松口了。
“你同意了?”林昭昭眼里亮了亮。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旭烈格尔也是释然了。他想就算真的捅出什么娄子来,自己也能给林昭昭兜着。
***
“这女人的命还真大,居然从赤儿思手里给跑出来了。”
“父亲,您说首领会不会已经知道我去找过乌拉达金了?”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他现在为了给这个女人复仇已经彻底杀疯了,要是让他知道是我去告诉乌拉达金叔叔……”自从看见了赤儿思死亡的惨状后,这些天嘎力巴夜夜噩梦,每次都梦到旭烈格尔这个魔鬼拿着弯刀闯了进来,要将他碎尸万段。
“不要自乱阵脚,你只是和你乌拉达金说了说家事,你又没有指示谁做什么事,你再慌张些什么!”大巫摆了摆手,示意嘎力巴安稳坐下,“再说首领并没有杀乌拉达金,这就意味着他还没有察觉到什么。”
“万一他突然又察觉到了呢!”嘎力巴还是心慌不已。
“那也是等你乌拉达金叔叔被砍死后,你才需要担心的事!”
“等乌拉达金叔叔被砍死,那一切都已经晚了啊!”见自己父亲完全不将自己生死放在心上,嘎力巴气急败坏地冲出了毡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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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在另一个毡包里,林昭昭正在奋笔疾书,他已经写了很多废稿了。因为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仔细琢磨下还是容易找出一些漏洞。
“写了这么久,休憩一会儿吧。”旭烈格尔将外面的事忙完回来,发现林昭昭居然还坐在桌案边,“就算晚些弄好也不碍事。”
“我睡了够久了,不用休憩。哦,对了,你今晚去别处睡吧。”
惨遭驱赶的旭烈格尔:“……”
林昭昭精神百倍,忙忙碌碌一个时辰,丝毫没有疲累的样子。
要知道他此刻正在做的事,在大夏那里,是只有皇帝和位高权重的近臣才能够做的。
估计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的心情,即使是亲近如旭烈格尔也无法与他感同身受。
但这是林昭昭第一次施展自己的才华。
光想到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激动到困意全无了。
***
“这是夫人让我送来给首领的。”阿古苏捧着厚厚的纸卷说。
“首领在里面和人商议事情呢。这是什么啊?这些都是夫人亲笔写的啊?”达日巴特十分惊讶地接过这些纸卷,“这么多!夫人到底是京城的大家闺秀啊,用笔的功夫真是厉害。”
“我也不知……你交给首领便是了。”阿古苏并不认识很多字,也不知道这纸卷上写得是什么。
“不会是夫人写给首领的爱慕之词吧。”达日巴特笑了笑,抱着好奇的心思,他瞄了瞄了这书卷的开头,玩笑的神色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战后军律疏议》……?”
以为自己眼睛花了,达日巴特往后翻了翻:“《战后俘虏约束》……?”
他接着往后翻了翻:“《奴隶脱籍之法》……?”
“这些当真是我们夫人写得?”
“是啊,这些天夫人一直都在忙着写这些东西,连眼都没阖多久啊。”
“我这就送进去。”达日巴特咽了咽口水,忽然感觉自己手里的这份东西格外沉重,脸上的玩笑打趣也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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