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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区。
临星城中央学院主校区行政办公区。
院长办公室。
整个空间以极简主义的设计理念为基调,充满了清晰、简洁的线条和几何形状,空间显得无比空旷而简练。
墙壁呈现出光滑的金属质感,镜面效果使得整个空间显得更加宽敞。
墙上散落着隐藏式触摸屏幕,可以轻松控制照明、温度和音乐等环境因素。
中央是一个优雅的玻璃桌面,配以简约而舒适的白色椅子。桌面上散落着透明的虚拟键盘和触控显示屏,隐形的LED灯柔和而均匀地照亮整个空间。
桌面上,一株绿植正欣欣向荣地生长着,向着周围清澈的空气伸展着枝叶,触碰着陌生的空间,像是一个充满了好奇的孩子。
……
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垂下眼看着桌面上的全体投影。
“图院长,我看到你提交的关于中央学院在第六区扩招的提议。”全息投影上的女人有着一张几乎全部被仿生义体替代的无比美丽的脸,她微笑着说道,“你也知道,那些……好吧,这么说可能不够政治正确,但我还是要说,那些低劣愚蠢的市民们配不上中央学院给出的名额。看看每年第六区招来的学生都是什么歪瓜裂枣,除了死记硬背和做题之外,他们什么都不会,上台介绍成果都战战兢兢,连高级义体都不会用——综合素质简直是一塌糊涂。”
被称为“图院长”的中年男人露出了很浅的微笑:“你也知道,这说法可不够正确,陈董事,可别让议会的那帮左|派听见了。”
“去他妈的教育公平。”女人笑着说道,即便是在说脏话,她的语气和姿态却依然称得上是优雅,“再这样下去,临星城每年的科研产出可就要被其他超级都市给甩到车尾气都吃不到了,中央学院已经多久没有出现过划时代的成果了?你得加把劲啊,图院长,柏塔给的科研经费……可得用到正确的地方。扶贫这种事,还是让讨选民欢心的左|派政客们去做吧,与公司无关。”
中年男人闭着眼睛轻轻笑了笑,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只有看不出丝毫破绽的笑意:“当然,我看了一下经费预算,似乎今年拨给未来工程控制中心几个实验室的科研经费又涨了不少,估计得有……百分之五十。”
女人说道:“百分之五十啊……要我说,写预算的人还是保守了,应该给到百分之八十才对。”
中年男人停顿了一会儿。
“……对。”他说道,“就该是百分之八十。陈董事,我记得你弟弟刚刚被未来工程控制中心十二号实验室录用为研究员?这可是控制中心名列前茅的实验室了,真是优秀的人才啊。”
陈董事用那双保养极好的白皙纤细的手捂住了嘴,轻轻笑了起来,说道:“哪有,多亏了图院长指点啊。图院长不愧是中央学院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院长。”
“这么说可就折煞我了。”中年男人笑道。
陈董事放下了手,
保持着微笑说道:“这么一想,图院长想在第六区扩招,肯定也有您自己的想法和道理,我呢,学业不精,脑子也没有你们这些科学家灵活,干脆也就不掺和你们学院的事情了。下周的会议上,您会得到我的支持的。”
……
图子楠挂断了通讯。
他脸上虚伪圆滑的笑意瞬间褪去,随即被某种刻入骨髓的疲惫所替代。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低下头看着整座临星城。
他今年已经近百岁,但感谢当代的生物科技,他看起来依然只有四十岁左右,浑身包裹在量体剪裁的西装内,身材显得高挑、修长而精致。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头发浓密而有质感,只是已经有了些许银发,眼角也有了不太明显的细纹。
但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减他面容的英俊。那显然是一张没有用科技修饰过的脸,却比临星城不少所谓的明星都要漂亮精致得多。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种沉寂、阴郁、稳重、如同历经千帆的气质太突出了。
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对他而言,八点似乎只是夜晚的开始,他还有很多时间去完成很多工作和任务。
……可他却忽然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老了。
他不再是那个二十岁不到、精力充沛、鲜衣怒马的少年了。
那时候他体力旺盛、充满渴望,总是不知疲倦地为了理想而不断学习、不断研究、不断产出成果。
而这个世界也在不断回应他,不断激励他,不断用掌声和欢呼声来刺激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在那条他所希冀的赛道上永不停歇地奔跑下去,他甚至以为,他们真的能改变这个世界。
——直到他的老师、他的明灯、他的引路人满身鲜血地死在了他的面前。
——直到他在柏塔这座大山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直到希望一次次破灭,他们亲手创造出来的自由学术组织被逼到无法生存的边缘。
——直到他的挚友、他的同门名声狼藉地被送入疯人院,整个潮汐瞭望分崩离析。
——直到他们一步又一步地退让、最终退无可退,坠入悬崖。
到了那时,他才突然明白,知识不是无价的,生命也不是无价的,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用金钱买到,而这个世界上唯一有价值的也只有金钱。
这就是临星城运作的法则。
他的老师打破了这个法则,于是他的老师被宣告淘汰,而他身边那些负隅顽抗、拼死抵抗的朋友们、同僚们,也都付出了血的代价,死的死,疯的疯。
于是,他终于亲手撕碎了那个年少时的自己立下的梦想。
……就像是撕碎自己的灵魂。
疼痛只是暂时的,而后便是漫长而又平静的绝望。
时间会治愈一切,绝望过后,只剩下永无止境的麻木灰烬,再无燃烧的希望。
“今年的科研经费预算
,十二号实验室增加百分之八十。”他说道。
屋内的人工智能立刻给出了回应:“好的,图院长。在总额不变的情况下,您需要缩减其他实验室的经费,请问您要现在就做出决定吗?”
“……把那几个研究新型感染抑制剂、水下都市建造技术、乌云层磁场和非生命失控体的实验室经费等比削减。”图子楠说道。
“好的,图院长。十二号实验室原本的经费就很高了,增加百分之八十的额度平摊到符合条件的九个实验室上,也会带来百分之四十的经费缩减。”
……百分之四十的缩减。图子楠皱起眉,一种轻微的麻痹感贯穿了他的大脑,耳畔传来蜂鸣声,他意识到自己在耳鸣。
“……我会向这几个实验室的带头人以及感染科医生协会解释的。”他咬了咬牙,似乎是在缓解耳鸣,“你照做就行。”
“好的,图院长。”
耳鸣被缓解了。图子楠望着脚下延绵到大地尽头的城市,从口袋处掏出了电子烟,动作迟缓地吸了一口。
……新型感染抑制剂、水下都市建造技术、乌云层磁场、非生命失控体。
这些东西不重要吗?
不,很重要。
但柏塔不喜欢,因为投资和回报不成正比,对公司来说利润不够——这足以成为学院毙掉他们课题和项目的理由。
哪怕他今天不缩减,公司也一定会在未来插手,甚至直接取消掉实验室。
……更何况,他需要以此为筹码,获得陈董事关键一票,让柏塔董事会同意他对第六区扩招新生。
第六区的招生名额已经从十年前的两百人缩减到了一百人,整整少了一半,而今年更是要缩减到八十人。
……图子楠已经无法继续对此坐视不管了。
他仍记得反对教育资源高度集中与学术垄断的梦想,哪怕这在极端精英主义盛行的柏塔眼中几乎就是一个天大的笑柄。
那些第六区的孩子们有权利进入中央学院,他们有权利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跨越阶级。
……而不是在阶级与贫富无限分化的两级世界中,悄无声息地死于命定的卑微与贫穷。
无论是缩减部分实验室的经费,还是继续对第六区缩招,对图子楠来说都难以接受。
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这是最具有“性价比”的选择。
是啊,一切都只是利益交换而已。他做这些“恶事”已经足够熟练了,熟练到不需要犹豫,也不需要愧疚。
他会如同一个空壳,平静而麻木地度过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但是偶尔,他也会想起旧事。
他会想起自己的同学们,想起那些为了一个课题、为了一本专著或者论文、抑或是一个新发明专利而彻夜不眠的夜晚。
当然更多的,是想起自己的老师。
那个牵着他的手,带他从什么都不会的孩童一路走到学术顶峰的老师,那个总是会摸着他的脑袋
朝着他微笑的老师,那个让他每每想起都会心痛如刀绞的老师。
她离开的时候,甚至还不到三十岁啊。如果她还在的话,这个世界应该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吧?
他吐出一个烟圈,烟圈缓缓向上飘去,他透过那个完美的圆环,看见肮脏的、刺眼的、斑斓的夜空。
……如果老师还在的话,现在应该会直接把他的烟给抢走,扔进垃圾桶。
然后……然后她会说什么呢?
她会说:兔子,你学坏了,小心把脑子给吸坏。
……可他已经吸了五十年了。或许六十年?他不记得了,他早就学坏了。
或许他的脑子也早就已经吸坏掉了吧。
可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大脑又有何用?他需要的只是在日落之后来一支能够止痛的麻醉酊剂,让他遗忘在午夜梦回时找到他的冤魂。
——可那个属于曾经年少自己的冤魂,始终会找到他,满目失望。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
就在此时,一个机械的电子音打破了这片寂静。
“图院长,您有新的邮件。”
图子楠收回了目光,看了一眼墙壁上投影出的时间。
……这么晚了,会是谁?
“发件人?”他说道,声音低沉。
“……我无法读取。”办公室内的辅助办公人工智能说道,“邮件来自一个加密过的特殊通讯频道,无法追踪。”
“……是吗?”图子楠没有神采的眼睛瞬间聚焦,他掐灭了手中的电子烟,随手扔进了垃圾桶,迈着修长的双腿快步走到了电脑前。
人工智能体贴地为他打开了邮件,图子楠看了一眼,愣了一下。
那个邮件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一个已经在图子楠的记忆中快要消失不见的印记。
——那是属于潮汐瞭望的印记!
“……切断电脑与校园内的子网的连接。”他终于开口了,声音略显沙哑,却无比平静,“启动一级加密。”
“已断开连接,加密已启动。”
……或许是哪位老同学,图子楠想着。
他不想惹麻烦,也不希望自己的老同学惹麻烦。他太了解自己的那些老朋友们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对自己接任了中央学院院长一事极为不满,在他刚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收到谩骂、或是表达失望的邮件。
那些潮汐瞭望的同僚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图子楠要答应柏塔。
……为什么他甘愿去给公司当狗?!他对得起郁老师吗?对得起千千万万信任潮汐瞭望的学者吗?!
要知道,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几乎所有人都肯定郁老师的死一定与柏塔有关!他们是帮凶!而你图子楠作为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之一,你居然加入了柏塔?!
叛徒!
所有人都替郁贤感到心寒和不值,她直系的三个学生,图
子楠加入了柏塔,喻秋文进了疯人院成了废人,原露加入了奥卡西——一切都显得如此可笑而又可悲!
然而图子楠的解释在他们看来却像是狡辩。
他已经在经年累月的挨骂下免疫了这些邮件,但他依然不希望柏塔发现自己这些老朋友的行踪。
毕竟,柏塔无论是在政界还是在法学界,都有着太强的能量。只要它想,它甚至可以以侮辱诽谤之类的罪名,将他的老朋友们全都抓进监狱,从重判罚。
越是了解柏塔,图子楠就越恐惧其庞大到没有尽头的能量和影响力。那几乎是不可战胜的。
所以,他必须得保护他的朋友们。
今夜这封邮件,估计也是哪位老同学写来骂他的吧。
——忘恩负义、见钱眼开、背信弃义、公司狗。
——叛徒、败类、潮汐瞭望的耻辱。
随意吧,他从不否认这些指控。
——让他看看你们又有了什么骂人的新花样。
……或许启用了潮汐瞭望的内部频道,就已经算是新花样了吧。图子楠不得不承认,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印记确实让他心脏抽痛了一下。
图子楠面容平静地放下烟,拿起了茶杯,打开这封来自潮汐瞭望内部加密通信频道的邮件,瞄了一眼发信人的名字。
——发件人:郁贤。
他愣了一下。
“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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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图子楠说道,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吓人,“闭嘴!”
人工智能不再言语,而图子楠的眼眸里迅速充满了红色的血丝,他死死捏着鼠标,颤抖着克制自己手掌的力量。
……不可能。不可能!
潮汐瞭望的内部频道只有本人才能登陆进去,可是郁老师她……她早就已经……
图子楠把一手的玻璃碎渣连带着鲜血扔进垃圾桶,迅速阅读邮件的内容。内容很简短,他却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
她喊他“兔子”。
他的郁老师啊,就像是八十年前那样,亲切地喊他“兔子”。
“好苗子……好苗子?”图子楠有些恍惚地想着,“她知道我担任中央学院院长了?她……”
她生气了吗?她会不会骂他?
……一定会很生气吧,毕竟他们当初成立潮汐瞭望的初衷,就是反抗公司的学术垄断啊,可他却加入了临星城最大的垄断资本柏塔控股的私立学校。
……不,不对,图子楠你疯了吗!郁老师早就已经死了,她不可能给你发邮件,你吸烟真的把脑子给吸坏了!
是他太老了吗?老到糊涂昏聩,
()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左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图子楠下意识看过去,这才意识到,他的手被玻璃给割破了。
……他的左手手指在当年那场夺走了郁老师生命的车祸里被压成了肉泥,因此他只能换成了义体。但手掌依然是血肉之躯,因此那些被钢铁捏碎的玻璃碎片划伤了他的手掌,鲜血不断流淌出来,滴落在地面残余的玻璃碎片上。
疼痛太过于清晰。
……所以,不是在做梦?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称谓,确实是他的郁老师没错。而且,潮汐瞭望的内部频道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频道,哪怕是他自己都绝无可能从外界攻破。
可是……
图子楠打开了邮件的附件,迅速浏览了一下这个名叫“温莎”的学生的信息。
同时,他的脑子开始急速运作起来。
……是假冒的吗?是有人黑进了老师的频道,冒用了她的身份?
可目的是什么?只是为了把一个第六区的感染学生送进中央学院?
甚至都不是保送,而是把她塞进选拔考试的名单,并且报销考试费用!
……这是不是太看不起已经在柏塔身居高位的自己了?他可是临星城中央学院的院长,第一区的市民,临星城最顶层的那批人!
如果真的是被冒用的,对方完全可以用“郁贤”这个身份,做到更多能让临星城轰动的大事!
有什么必要只是把一个普通的学生塞进选拔考试呢?
可如果不是假冒的……
死而复生,真的有可能吗?
图子楠坐立难安,他克制着自己,缓缓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落地窗前。
他想尽可能装得很冷静的样子,却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鲜血流了一路。
他颤抖着双手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却呛到了自己,精致的西装被压出了些许的褶皱。
“……往第六区选拔考试的名单里插一个人。”他说道,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他用尽了力气才稳住声线,“一个叫温莎的学生,预备学院就读,近期感染义体病。”
“已查找到相关档案。名单更新完成。”
“……她是最近感染的,可能不太稳定。给她安排独立考场,再找个感染科义体医生在考场外随时待命。”
“正在安排。”
……或许他可以直接破格录取这个学生,让她成为自己的研究生。
可是郁老师只说了让她参加考试,而且他也已经几十年没收过研究生了。
如果他这么做了,会不会显得太激进太冒犯,还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郁老师,郁老师,郁老师……!
图子楠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他理解不了眼前的情况,他只感觉自己的耳畔出现了幻听般的刺耳蜂鸣,不断回荡着,比刚才严重数倍的耳鸣几乎让他不堪重负。
他疯了
,他确实是疯了,他居然会在没有证实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就亲信她的话!
“先别安排,再等等。()”??厐?“??葶湸????()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人工智能立刻说道:“是。”
图子楠迅速转过身,拖着依然在流血的手,迅速开启了对那封邮件来源的追踪。
他必须要找到发送这封邮件的人!
如果被他发现有人敢冒用老师的信息戏弄他,他会让这个人付出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
追踪并不复杂,图子楠用自己的帐号进入了潮汐瞭望内部频道,少了攻破频道这一道无法跨越的难关,接下来就简单多了。
他凭借着出色至极的黑客水准,不到十分钟便锁定了这封邮件的来源。
“……第六区。”他低声说道,“第六区的一家公共机房?”
他看了一眼发件时间。
“……不会走远。”他低声说道,他抬高了音量,对屋子内的人工智能说道:“开车!”
十秒钟之后,一辆浮空轿车停在了他的落地窗外,这辆车通过强大的电磁力场轻盈地漂浮在空中。它的车身造型流线型而动感,覆盖着智能自愈涂层和迷彩涂层,其价格更是高到可怕。
落地窗打开,图子楠走进了车内,迅速朝着自己的目的地飞去。
……就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没有人知道,临星城中央学院的院长悄悄地来到了第六区。
一路上,他都在极其激烈的、甚至是极端的情绪中沉浮着,哪怕从外表看来,他平静得像是走着重复了无数次的道路。
他的心脏究竟多少年没有这么剧烈地跳动过了?他甚至有了一种自己会突发心脏病的错觉。他真的老了。
到达第六区后,图子楠从不可视状态下的光学隐形浮空轿车内走了出来。
他脱下了过于正式和昂贵的西装外套和西装背心,顺便把领带上的柏塔logo领带夹给扯了下来,丢回车内——这些让他看起来着实不像个第六区的市民,反而引人注目。
他低调地走向公共机房,精致干净到反光的皮鞋在第六区充满了锈痕和苔藓的地面上走过,发出不和谐的闷响。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第六区的生存环境确实是令人堪忧。
陈旧的房屋、狭窄的街道、躺在街头的流浪汉,还有瘦弱的、抱着廉价的营养膏一口一口啃食的失业者。
不远处,一家感染科义体诊所还在亮着灯光。和上层区的各类豪华义体诊所比起来,这家感染科的门面简直小到可怜。
他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去忽略这些场景。
……反正你也改变不了,不是吗?
既然努力的尽头注定是失败,那理想又有何意义呢?
他走进此时空空如也的机房,很快就定位到了那台发送给自己邮件的机器。
人去楼空。
图子楠走上前,正准备打开这台硬件配置落后了至少十年的电脑,
()却一眼看见被放在电脑旁边的糖果。
……那是一颗兔子形状的能量糖。
图子楠愣住了。
他没有再去试图打开电脑,而是伸出手,捡起了那颗糖果。他的动作很慢,甚至称得上迟钝,但他的手却明显在发抖。
——那是他的郁老师送给他的礼物。
在他还年少的时候,每次解答出来新的难题,他的老师都会送给他一颗兔子形状的糖果作为奖励。
她总是笑着说道:“像不像你,兔子?”
而他呢?年少的他总是很不耐烦地说道:“我才不是兔子!”
……一边说着,一边把糖果抢过来,好好收着,拿去给喻秋文和原露炫耀,享受他们的气急败坏。
时过境迁,他已经多久没有吃过兔子糖了?
“……郁老师?”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将那枚糖果牢牢握在手里,“是你吗?”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所以特意留下了这颗糖果,作为对我的奖励,是吗?
你没有死,对吗?
八十年了,已经快八十年了,你为什么不露面?为什么不肯见我?你生我气了吗?
已经近百岁的图子楠,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感受到了已经数十年未曾再出现的惶恐情绪。
他呆立在原地,坐立难安,像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你真的回来了吗?
……
夏年悄悄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公共机房,在目光触及到那个略显清瘦的背影后,迅速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真的来了。】
【是啊。】夏年说道,她叹了口气,【我肯定把他吓死了。】
【确实。】系统颇为赞同地说道,【他的手一直在流血,他都没注意。】
【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一直没联系他们。】夏年说道,她的食指有些神经质地痉挛了一下,【现在看来,不见面是对的……】
……这要是真见面了,她甚至怀疑图子楠会直接冲上来把她给吃了。
不过,她现在的长相倒是和“郁贤”相去甚远就是了,哪怕他们面对面,估计图子楠也认不出来。
她如实告知了系统这件事,但系统却发出了灵魂拷问。
【真的认不出来吗?】
夏年:……
别这样,系统,别这样,已经快要变成恐怖片了!
夏年一直躲在感染科义体诊所里,直到图子楠从机房里走了出来,消失在转角,她才松了口气。
在此之余,她忽略了心里升起的某种极轻微的不甘和失望。
【……他应该相信我了。】夏年说道,【温莎那边肯定没有问题了。】
【希望如此。】
夏年叹了口气。
说实话,她看到自己曾经的那个天赋异禀还极其努力、天不怕地不怕的可爱卷王学生变成了现在这样,心里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孩子苍老了很多。
他曾经很爱笑的,眉宇间总是带着桀骜的傲气,但现在的他眉心却总是微微皱着。他曾经那么爱热闹,离去时的背影却显得那样孤单和疲倦。
夏年心情迅速低落了下来。
她坐在诊所的柜台后面,看了看时间。
……再过半个小时,安德烈就要来换班了,她再摸摸鱼,应该就差不多了。
她甚至还很惊喜地发现,老唐恩居然给她留了一块草莓奶油面包和一条蛋白棒,大概是员工福利?
啧,老唐恩真是越来越贴心了。
正这么想着,系统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脑海内响起。
【不妙。】系统说道,【他折返了!】
夏年一愣,随后一个激灵放下了手中的蛋白棒,站起身来,刚好看见图子楠推开了感染科义体诊所的门,踏着他那昂贵到夏年把自己卖了都买不起的定制手工鳄鱼皮鞋,一步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您、您好?”夏年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话都有点磕巴了。
然而图子楠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兴趣,头都没抬,嗓音低沉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温莎的病人?”
夏年:……
淦!她没想到这一茬!
太他吗离谱了,图子楠你个傻兔子,你干嘛这么热心,就是插个名单而已你为什么还要亲自来看看温莎啊!
“……有的,您是她的家属吗?”夏年硬着头皮问道。
“……”图子楠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夏年,只是神色有些恍惚地看着感染科的病房区。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折返来到这里。
……他知道这没有什么必要,感染病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探视的,而他也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利用权势强行去探视。
可这位学生是他能够联系到郁老师的唯一一条线索了。
图子楠没有说话,夏年也跟着他一起沉默。
这是夏年第一次在非郁贤的周目中亲眼看到图子楠。六十年的时光究竟是太长了,她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兔子……老了。
他看起来外貌不到四十岁,甚至更年轻,但那种岁月沉淀之后的深邃与疲惫如同一道道年轮刻在他的眼眸中。
……这些年,他也很难吧。
夏年看着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攥紧了,也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就像是在逃避什么。
“不,我只是……”图子楠回过神来,他的目光终于看向了夏年。
四目相对,他愣了一下。
“先生?”夏年道。
图子楠目不转睛地盯着夏年,疑惑却专注。
那样的目光让夏年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的这位极其出色的天才学生在面对着不符合预期、却又反复出现的实验结果时的眼神。
他终于开口了:“你……是谁?”
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夏年
松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庆幸,还是失望。
“我是这里的医生。”她很快调整好了状态,平静道,“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图子楠说道,带着歉意收回了他刚才那并不算礼貌的目光,“抱歉,打扰了。”
说完,他便朝着夏年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说来真是奇怪,或许他今晚满脑子都是郁老师,在看见刚才那个女孩的时候,他险些错认了对方。
或许确实是他老眼昏花了吧,明明外表上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前来换班的安德烈和图子楠擦肩而过,他满脸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个从诊所走出去的男人,心生疑惑。
……这人是谁?
好独特的气质,这看起来不像是个第六区的人啊。
……但又有点眼熟,相貌这么出众,难道是明星?在哪见过吗?
……
直到午夜降临,安德烈一个人呆在安静的诊所里,掏出自己的那本《常见义体的结构详解》,看到主编的名字之后,他才突然醍醐灌顶,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险些把椅子都给掀翻了!
“……草。”
向来沉默寡言、内向害羞的安德烈没忍住,爆了一句粗口。
“图、子、楠!”
站在临星城学术界巅峰的第一人!超级大佬!真正的巨佬!行走的参考文献!义体医学和义体工程无可置疑的泰山北斗级别人物!!
……远在天堂的妈妈呀,我看见活着的传奇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