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黎屏住呼吸,不敢转头,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他咬了咬舌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千万不能哭!
众目睽睽之下,郦黎忍住了泪水,却完全制止不了自己发颤的手指。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现在浑身上下都在应激性的发抖,脸颊更是烫得像发烧一样。
可他就是控制不了。
所以郦黎只能深深地垂下头,盯着黄花梨木桌子上的纹路,十指深深压在桌面上,拼命眨眼,试图让模糊的视野再次变清晰。
“陛下……”
陆舫试图出声,但被郦黎打断了:“你们都出去吧。”
他强忍住声音中的哽咽,抬起头,哑着嗓子对其他人说道:
“都出去,朕想静一静。”
听到郦黎的命令,陆舫本想皱着眉头说些什么。
但还不等他出声,季默就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轻轻松松把人提了出去。
“哎,等下,舫还有话要说……”
季默不为所动地把他带走了。
安竹悄悄抬头瞥了一下陛下的脸色,又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那名高大侍卫,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方才视死如归的灰暗神情一扫而空,走出御书房时,心情愉悦的就差没哼上两首小曲儿了。
临走前,他还很有眼力见地带上了门。
在最初的亢奋和激动褪去后,郦黎咽了咽唾沫,心情忽然变得莫名忐忑。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空气中游离的浮尘在日光下纤毫毕现。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慢慢转身,看向霍琮。
有那么一瞬间,郦黎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霍琮身披玄铁黑甲,背光而立,胸前铭刻着黄铜兽纹,内里的曲裾深衣严实包裹着魁岸身躯,宽大手掌搭在铜环剑柄上,正用那双墨黑幽静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兴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他的眼下微微泛青,比郦黎熟悉的模样瘦了些,眉骨眼眶更加立体,添了几分沉稳凌厉的气质。
可那双倒映着郦黎身影的瞳孔深处,又分明闪动着浅淡的温情,与印象中那个总是穿着一身休闲外套的寡言青年,渐渐融为了一体。
郦黎鼻头发酸。
他欣慰地想,没错,是他的好哥们。
这种让人一见就想跪下抱着大腿叫爸爸的眼神,除了霍琮以外,也没别人了。
他仔细打量着对方,在提心吊胆地确认过霍琮身上没有伤口后,立刻长吁一口气。
“其实这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
他笑着朝霍琮张开双臂,主动上前一步,把人用力搂在了怀里。
“好久不见。”郦黎喃喃道。
虽然但是,还是很丢脸的哭了。
郦黎不想让霍琮看到他掉眼泪的样子,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想把人推开好好叙叙旧。
但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后背上,阻止了他后退的动作,然后趁着郦黎愣神的功夫,一把将他更用力地搂进了怀里。
恍惚间,郦黎听到了一声叹息。
等他反应过来之后,霍琮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搁在了他的颈窝里,一言不发地轻轻呼吸着。
霍琮结实的臂膀几乎要将他从原地抱起来,还带着幅度轻微的颤抖——如果不是郦黎紧贴着他的胸膛,根本感觉不到的那种颤抖。
……这个闷骚,说一声想他会死吗?
郦黎红着眼睛,很凶地说:“哥们你别搞我,你这样我真的要哭了,你知道我打小就爱哭,一哭就停不下来……()”
“?????∨()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去你的,我才不会!”
郦黎捶了他一下,竭力想做出一副轻松的姿态,可方才的军情急报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乌云一样挥之不去。
他沉默了许久,再次推了推霍琮硬邦邦的胸甲。
见鬼,好大。
难不成他哥们穿越后还在偷偷撸铁吗?
霍琮没松手,反倒更用力搂了搂郦黎瘦削的肩膀,又像是掂量小孩一样,用大手丈量了一下郦黎的腰围。
“瘦了。”他哑声道。
“没办法,伙食比现代还是差了点,我都好久没吃烧烤火锅麻辣小龙虾了,馋得很。”
郦黎完全没觉得霍琮的动作有什么不对,但他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愣了一下,低头闷声笑了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郦黎靠在他怀里,喃喃道,“只是在想,都穿越到另一个时代了,还能像这样毫无顾忌地相信一个人,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
郦黎没告诉过霍琮,其实刚穿越的那几天,他是真的想过一了百了。
霍琮的出现,带给他的不仅仅是放手一搏的勇气,还有最为宝贵的,好好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在城外碰到了沈江。”
“什么?那他怎么没——不对,你昨晚就到了,怎么今天才来找我?”
郦黎顿时不满地嚷嚷起来,推开霍琮想找他理论理论。
霍琮慢慢松开手。
“我带了一队人马,有点事情要处理,昨晚就把他们安顿在城外了。”他解释道,随即转移话题,“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啊,我不是在信里跟你说了吗,当傀儡皇帝还挺舒服的,饿不着冻不着,还能天天看一群大臣在朝堂上唾沫横飞,撅着屁股挨板子……”
霍琮定定地看着他,又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你说谎。”
“我说的是真的!你怎么就不信呢?”郦黎急了,恨不得当场脱光衣服验明正身,“别看我现在瘦,其实比刚穿来那会儿都胖了好几斤了!这还叫过得不好?”
霍琮忽然一把拽住他的右手手腕,“那这伤是怎么来的?
()”
郦黎一怔,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自己右手食指上深深浅浅的血痂——一看就知道,是多次撕裂后愈合而成的伤疤。
“你是最爱惜自己手的,为什么受了伤,连药都不上?”
从一开始决定学医的时候,郦黎就说过,他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这双手。对于一个要上手术台的医生来说,一双能够实现精密微操的手,可比什么都重要。
从此但凡是烫一点的东西,他都不会去碰。
郦黎支支吾吾解释:“因为……当时情况比较紧急,伤口也不大,就没想起来……”
他觉得这个借口有些勉强,说了一半干脆就闭嘴了。
霍琮也没有反驳他。
他低下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瓷罐,郦黎探头一看,发现里面装着淡黄色的药膏,还带着一丝丝奇特的清香。
霍琮沾了一点药膏,慢慢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这里面有一味只生长在高维度地区的草药,是我帐下那位幕僚给的,可以消炎止痛,加速伤口愈合,等伤好了,也不容易留疤。”
都过去了一天多,郦黎的伤口早就不疼了。
但被霍琮这样一捏一揉,还用被刀柄摩出茧子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指腹上打着圈儿揉搓,郦黎滚烫的指尖登时传来微微的刺痛,还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
郦黎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有蚂蚁在爬,他怔怔地盯着霍琮,有那么一时半会儿,差点忘记了呼吸。
恰巧此时霍琮掀起眼皮,定定看了他一眼。
浓眉下方,霍琮深邃的双目仿佛平静的风暴眼,似乎要把郦黎的灵魂也一起吸入漩涡。
那目光中蕴含了太多复杂情绪,郦黎竟一时没办法分辨。
还不等他想明白,霍琮的喉结微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低下了头。
独留郦黎百思不得其解:
等下,明明只是兄弟给他上个药而已……
为啥自己反应这么大?
等霍琮涂好药,郦黎立马像触电一样收回手。
霍琮像是没注意到他的不自在似的,脸色平静地把药膏收好,然后问道:“京城之内,你目前能调动的守备军共有多少人?”
提起战事,郦黎乱糟糟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他蹙眉想了想:“一万?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要问问穆玄,现在伤亡情况都还没统计出来。”
虽然严弥号称是十万禁军精锐,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禁军,已和二十年前穆玄刚接手时全然不同了。
吃空饷的、虚报人头的、还有那些身体素质根本不达标,上了战场估计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公子哥们……
就这帮滥竽充数的货色,要是让他们去打骁勇善战的凉州军,郦黎都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最精锐的那一批,估计已经在这次宫变中死完了。”郦黎苦笑一声。
就算没死也是伤的伤,
残的残。
连唯一能领兵作战的穆玄也倒下了,朝中那些武将,他更是一个也不熟悉,又怎么敢让他们领兵作战?
郦黎垂下头沉默片刻,突然抓着霍琮的胳膊,急切道:“咱们趁现在跑路,说不定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时候我就隐姓埋名在你手底下做个军医……”
霍琮按住明显已经六神无主的郦黎,掰正他的肩膀。
“不要慌,”他沉声道,“还有我在。”
郦黎脸色苍白,拼命摇头:“你要领兵作战?不行,你初来乍到,外面那些禁军根本不会服你,和凉州军打就是在找死!”
“我不需要这些人。”
霍琮:“我有办法让通王退兵,你的部队只需要守好城就行。一旦通王大军到来,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无论我在城外说些什么,你都绝对不要开城门。”
郦黎一脸懵地看着他:“什……什么意思?”
霍琮问:“你书房里有全国地图吗?”
郦黎点头,从书架上取下一捆被牛皮绳扎好的地图,在桌案上铺展开。
然后巴巴地凑到了霍琮旁边,肩膀挨着肩膀,认真听他分析。
他可喜欢听他哥们讲军事了,每次都跟听专家讲座一样,恨不得拿个小本本记下来。
霍琮指着函谷关的位置道:“函谷关守将是严弥的亲信之一,性格贪生怕死,好大喜功,会不战而逃也是意料之中。”
“通王通过关隘后不就,我就派属下带了一支队伍,暗中绕道函谷关,顺便收拢了那些逃逸的兵卒。有了这些人,再加上我这次带来的百人骑兵精锐,设置陷阱,前后包抄,虽然做不到全歼,但也有信心能让卢弦折戟而返。”
他一边说,一边把桌上一对玉蟾蜍砚滴分别放在了京城,和函谷关关外的位置上。
玉石与桌面碰撞的声音并不重,霍琮做起来,却有种举重若轻、以天下为局从容落子的气度。
“古人出征,一般号称多少万大军,其中都是有很大水分的。像卢玄的二十万军队里,其中一大半,都是被征来的民夫和流民,真正能算得上精锐的士卒,以我判断,应该不超过五千人。”
郦黎越听眼睛越亮。
不愧是他哥们,这一通分析,对他来说简直是最好的定心丸!
郦黎的眼神太过炽热,霍琮当然注意到了。
但他只是扫了一眼,便继续盯着地图说道:“通王出兵前,我已经察觉到了苗头,派人携重金北上,游说西北王麾下的主战派将领,让他们劝说昆世出兵。”
“昆世是先帝死忠将领,但与卢玄不和已久,此番绝不会坐视卢玄顺利入驻京城,成为下一个严弥。”
“我判断,昆世大概率不会大张旗鼓地讨伐江州,但绝对会给卢玄制造压力,迫使其撤军回援。”
霍琮本想在凉州边境再放置一枚标志物,代表西北王昆世,但桌上已经没有砚滴了,于是便自然地朝郦黎伸出手。
郦黎四下扫了一眼,发现没有合适的小物件。
想了想,他干脆从怀里掏出那枚被他体温熨得温热的玉琮,放在了霍琮掌心。
霍琮垂眸看着掌心小巧玲珑的玉琮,似乎心情不错,唇线微微上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笑。
他粗糙的指腹在光滑的玉琮表面缓缓摩挲,像是在揉捏着什么,又像是认真思考时,无意间做出的小动作。
不知为何,郦黎忽然想起了霍琮给自己上药的过程,他慌忙移开视线,手指垂在身侧,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
霍琮把那枚玉琮放在了关外的位置,淡淡道:
“卢玄不是傻子,他差不多也该得到昆世那边的消息了,但他仍一意孤行要来,打的就是速战的主意。”
这下郦黎听明白了。
他了然道:“也就是说,卢玄这次是赌上了自己的老家,准备来一场闪电战夺取京城?”
“没错。”
“谁给他的勇气?”
郦黎差点笑出声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哥们你不是最擅长闪电战了吗?你当初拿了你们学校军事推演比赛的特等奖,靠的就是这一手吧?”
霍琮仍盯着关外的位置,淡淡点头。
郦黎舔了舔嘴唇,偏头一脸崇拜地望着他,“哥们儿,你太牛逼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开战之前要做站前动员,还要师出有名了,有你在,我甚至觉得我们反过来追击二十万大军都是小菜一碟。”
从前他在书上看过一句话,郦黎觉得说得很对:
战争虽然残酷,但战争指挥却是一门艺术,指挥战争的人,不仅是军队的统帅,更是思想的领袖。*
在郦黎看来,霍琮就是这样的天生领袖。
只要有霍琮在他身边,哪怕情况再糟糕,郦黎觉得,自己都有绝地反击重头再来的勇气。
“讲这么多,应该口渴了吧?”他乐颠颠地给霍琮倒了一杯茶,双手呈上,“来,哥们,喝口茶!虽然品质不如严弥府上的,但这可是皇帝本人亲手泡给你的,真正举世无双的贡茶!”
郦黎说这话时,眼不眨气不喘,连脸都不带红一下的。
他一向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再说了,在哥们面前吹吹牛怎么了?
霍琮接过茶杯,目光落在郦黎一张一合的润泽唇瓣上,只一秒,就飞快移开了。
要说郦黎全身上下哪里生得最好,虽然他本人坚决不愿意承认,但只要是认识他的人,肯定会异口同声地说:嘴唇。
和大多数男性的薄唇不同,郦黎的嘴唇柔嫩,色泽诱人,唇形的线条惊人的秀美,上唇的中部尤其饱满,不说话时,一颗唇珠浅浅压在下唇上,让人不禁幻想着吻上去的甜润触感。
但在给一些胡搅蛮缠的、不遵循医嘱的刺头病人诊断时,这样漂亮好亲的嘴唇,同样会吐出冷冰冰的话语。
用词之犀利扎心,叫旁观者都不禁心中一寒。
霍
琮默默低头喝茶。
明明是清热降火的茶水,却硬生生被他喝出了气吞山河的效果。
郦黎看着霍琮喝茶的样子,脑海中忽然闪过当初在御花园里,第一次和罗登见面的场景。
但他立马把这个念头丢到了九霄云外——
那种猥琐下流的货色,也配和他哥们比?
他不禁问道:“你要这么喜欢的话,要不要我送你一批茶带走?”
“你不需要给我送那么多东西,”霍琮动作一顿,把见底的茶杯放下,“我的那位幕僚名叫解望,出身琅琊解家,是景朝的清流望族之一。有了解家的支持,我们未来的路会比现在好走许多。”
“解家是解家,我是我,”郦黎坚持道,“他们就算提供给你金山银山,那也不是我送给你的。”
时间有限,科学院才做出了一把弩箭,结果还被他先拿走用了。
而且亲身实验过后,郦黎觉得那把弩箭虽然威力大,但稳定性还有待调试,所以就不打算先告诉霍琮这件事了。
只是他哥们千里迢迢赶来京城看望他,总不好让他空手而归吧?
“要不,我把宫里几本兵书送你?”
“可以,景朝的军阵我也有研究过,”霍琮突然变得话密起来,“总的来讲,他们目前还处于方阵时代,云阵、圆阵、战车阵都已经出现了,但主要还是以高机动力的步兵方阵为主要攻击手段……”
不好,一旦涉及到兴趣和专业领域,他哥们就停不下来了了!
郦黎赶紧做了一个“stop”的手势:“打住!这些你就不用和我讲了,讲了我也听不懂。”
他放心地拍拍霍琮的肩膀:
“朕就全靠你了,霍大将军!”
霍琮铁打的刚劲身板,竟然被他拍得微微一震,已经到嘴边的话也戛然而止。
郦黎心道我力气居然这么大的吗,但嘴上还是继续说道:“等你这次保卫京城立下汗马功劳,再攒两年军功,你也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到时候想啥时候当皇帝,跟我说一声就行!”
他冲霍琮挤挤眼睛,“咱们兄弟之间,不用那么客气,只要包吃包住,被你挟几年我完全没意见。”
“挟天子以令诸侯?”
霍琮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气有些难以捉摸,“你想让我当权臣?朝廷不会允许下一个严弥出现的。”
郦黎很自然地回答道:“可你不是严弥啊。”
“哪里不一样?”
“严弥是先帝留下的祸患,你是我信任的心腹爱将,还是我哥们儿,当然不一样了!”
“现在谈论这些事情,还太早了,”霍琮顿了顿,似乎很想回避这个话题,“还是先思考怎么解决当下的困境吧。”
“……也是。”
他哥们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有着恐怖的执行力,几乎从来不内耗,也很少考虑尚未发生的事情。
当然,制定战略和督促他期末周复习的时候除
外。
郦黎心想自己这种习惯了临时抱佛脚的、考试前还会去拜考神求保佑的投机主义者,在霍琮身边简直就是典型反面教材。
不过他俩正好也互补,怪不得这个闷葫芦打小就爱跟他玩。
“刚才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所以你来京城,其实是早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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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还在信里写什么迎春花,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见我的呢。”郦黎重重哼了一声,毫无意识地抱怨道,“亏我还天天数着花苞盼着你来。”
霍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嗯。”
“说完了正事,咱俩也该聊聊别的……等下,你刚才是不是嗯了一声?”
“…………”
见霍琮又不说话了,郦黎却兴奋起来,连声追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我都听到了,你否认也没用!”
他露出一副“吾有此孝子甚为欣慰”的得意神情,一把揽住霍琮的肩膀,还顺手捏了一把对方的脸,把霍琮的嘴角用力往上提了提,试图给这位疑似面瘫晚期患者,手动制造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笑容。
“哥们你真是,都长这么帅的一张脸了,平时要是多点话多笑一笑,上辈子估计早就脱单了,也免得跟我一起打了这么多年光棍,多浪费资源啊。”
突然捏住脸的霍琮剑眉一跳,脸上平静的表情被打破,露出了一种让郦黎蠢蠢欲动的、带着些许迷茫的眼神。
倒是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了,郦黎欣慰地想。
咦,明明霍琮应该比他大几岁吧,自己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郦黎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继续怂恿他:“来聊聊天吧,就二十分钟,不耽误正事,快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比你早一点,”霍琮很听话地坐在了郦黎身边的位置上,回答道,“大概四五年前吧。”
“这么早?”
郦黎吃惊道:“那你怎么会当上土匪头子的?”
“官府剥削,天灾人祸,”霍琮简单回答,“当地百姓活不下去,只能落草为寇,我威望高,他们就推举我当首领。”
“那后来你为什么又接受招安了?”
霍琮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发现你也来了。”
郦黎一愣,随即明白了霍琮的意思。
“如果皇帝不是我,你这辈子,难道就打算躲在山里当个土匪吗?”他不自觉地放下手,怔怔道,“就没想过走其他路?以你的能力,没有我的帮忙,肯定也能打拼出一番事业的。”
“那时候没想这些,”霍琮淡淡道,“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郦黎想想也是,当时霍琮日子肯定过得十分艰难。
他不禁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放心,你现在有我了,以后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霍琮很轻微地勾了一下唇,没有过多解释。
但其实,他指的并不是生活条件。
()“对了,你之前说的让我不要开城门,”郦黎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是这仗打赢了,那可是大大的功臣,我要是连城门都不开,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你是皇帝,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霍琮轻声道。
“严弥多年苛政已经让京城上下畏如猛虎,即使我率军战胜通王,等我进了京,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严弥第二。等过了这阵风头,那些御史一定会疯了一样弹劾我,到时候不得清净的,还是你这个皇帝。”
郦黎的脸皱巴成了一团。
“可是我不想你走啊,”他眼巴巴地看着霍琮,“你一个人带着军队在外面打仗,我不放心。”
霍琮闭了闭眼睛,终于忍耐不住,把滚烫的手掌覆在了郦黎的手背上,五指缓缓收拢,声音低哑异常:
“你这身本事,究竟是谁教出来的,从小时候起就……”
郦黎没听清,还扭了扭身子,又往霍琮那边靠了些,作侧耳倾听状,“你刚才说什么?Pardon?”
霍琮深吸一口气,盯着郦黎主动送到自己嘴边的圆润耳垂,和浮在耳后雪白肌肤上、那一点犹如玛瑙般艳丽的红痣,眼神逐渐幽深。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骨节粗大的手背上甚至凸起了道道青筋。
“嘶——哥们你干什么呢,好好说话别突然掐人啊,疼死我了!”
郦黎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立马把手抽了回来。
而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他的手背就已经被捏出了几道通红的指印。
因为郦黎久居深宫,皮肤本就白皙细嫩,衬托之下,就显得那红痕愈发明显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手劲儿大,我跟你扳了那么多年手腕都没扳过你,就知道可劲儿欺负我……”
少年的嗓音清亮透彻,瞪向身旁人的眼神明亮生动,还带着几分似嗔非嗔的怒意。
郦黎使劲儿甩了甩手,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然握拳起身的霍琮:“怎么了?不再聊会儿了?”
“不了,我还要去趟城外视察,晚上再回来。”
霍琮声音压抑,在原地缓了足足十几秒,才让自己用稳定的听不出来异样的声音回答道。
“哦……那我送送你?”
一听霍琮说晚上还回来,郦黎就不慌了,甚至还琢磨起待会让御膳房烧点什么好菜来款待他兄弟。
他作势要跟着起身,但刚站起来一半,就被霍琮一只手压在肩膀上,只轻轻一按,便只觉得巨力如泰山压顶,根本没法反抗。
郦黎一屁股跌回了座位上,嘶了一声,仰头瞪他:“你干嘛?过分了啊!”
别以为我在心里叫你一声爸爸,你就真得寸进尺把我当儿子了!
就算是养子,也是有尊严的!不能这样随便玩.弄!
霍琮居高临下地看着色厉内荏的郦黎,几秒钟后,微叹一声,双臂撑着扶手,俯身问道:“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他的手掌紧握着郦
黎身侧两边的扶手,骨节凸出,纹丝不动,投下的阴影几乎让郦黎有种被逼到无处可逃的错觉。
霍琮那双漆黑点星般的眸子,就如同一把锋芒暗藏、神机内敛的宝刀,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他无措的神情。
明明他的模样并未怎么改变,还是郦黎从前再熟悉不过的样子,仔细闻闻,他的身上却悄然淬上了血与火的腥气。
霍琮他……杀过人了吗?
郦黎突然很想问霍琮这个问题。
但他又不敢问。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霍琮见他似乎是盯着自己走了神,于是又耐心问了一遍。
郦黎靠在座位上,反应了半天,才有些呆呆地反问:
“什么?你说哪句?”
“不许开城门。”
“哦,”郦黎想起来了,胡乱点头,“知道啦,无论如何都不会开的,还要对你不卑不亢,不假辞色,对吧?”
但这事儿有点难办。
他开始蹙眉思考,该怎么对霍琮不假辞色。
上辈子被投喂惯了,郦黎已经养成了一见霍琮就下意识眉开眼笑、满心雀跃的条件反射——等下这个说法怎么有点儿像巴普洛夫的狗?呸呸呸。
他在心里呸了几声,回过神来,看着霍琮仍保持着这个姿势盯着他,目光甚至有些露骨,似乎仍不放心,便主动说道:“这种小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处理好的。接下来你不是还有事吗?去吧,正好外面那帮人应该都等急了,帮我把他们喊进来吧。”
霍琮伸出手,再次捏了捏他的指尖。
“好好爱惜自己,”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聚集你身边的这些保皇党,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利益,将来也基本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郦黎脱口而出:“那要是我真出事了,你……”
霍琮没等他说完,就眼神一暗,用右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郦黎差点被他呛个半死,用力拉扯着霍琮肌肉绷紧的小臂,扯了好几下才扯开,但还是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你,你又干嘛?哥们你今天有点儿不太对劲啊,是不是在古代军队里呆久了,行事作风也变得粗暴起来了?”
“这也叫‘粗暴’?”
霍琮缓慢地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竟然很轻微地扯了一下嘴角。
他偏头看向地图的方向,用微不可查的声音低语道:
“更粗暴的,你还没见着呢。”
等下,什么意思?
郦黎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直到霍琮推开御书房大门,几个在门外已经快等到不耐烦的家伙,立刻朝门内探头探脑起来。
“你们可以进去了。”
霍琮朝季默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示意对方继续待在郦黎身边,随即按着剑,独自朝着城外的方向离去了。
“莫名其妙的……”
郦黎觉得很委屈。
他哥们这次见面的表现怪怪的,但具体是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就感觉有点儿陌生,可明明心里的感觉十分亲近。
……难道是他和霍琮太久没见了吗?
“陛下,不跟我们介绍一下那位吗?”
陆舫目送着霍琮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掸了掸衣服上席地而坐沾染的尘土,迈着六亲不认的四方步,悠哉悠哉地走进来问道。
但郦黎暂时没空搭理他。
他没精打采地说:“是我儿时玩伴,这次带兵来京城救我们。有他在,咱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恶,霍琮最后为什么对他那样的态度?迟来的青春叛逆期到了?
自己也没招惹他吧……
“陛下此话当真?”
闻言,陆舫顿时喜出望外。
“是,咱们有救了。”郦黎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啊啊啊想不明白啊!
明明他都说了对皇位一点儿也没有留恋之心,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他都愿意拱手相让了,霍琮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对,郦黎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
霍琮他凭什么不满意?
反了他了!朕还没退位呢!!
真把朕逼急了,朕就,朕就……就再也不给他送东西了!连根鹅毛都没有!
郦黎这一拍,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季默更是紧张到下意识握住剑柄,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惹您生气了?”
他含混地带过了“主公”二字。
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还有陆舫和其他人在场,季默这段时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如果主公真的和陛下产生了不可调节的矛盾,他一定会帮陛下。
然后等到胜负已分的时刻,再用自己的性命,恳请陛下放主公一条生路。
因为陛下容易心软,八成是会同意的。
刹那间,季默心念百转,却听当事人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吵架,我俩关系好着呢。”
季默:“…………”
可是陛下,你都快把桌上那张地图扯烂了。
陆舫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似的,颇为讶异地看着季默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再想想之前这位锯嘴葫芦一样,怎么都不肯回答那侍卫的真实身份,心中已大概有了判断。
但毕竟军情紧急,陆舫还是暂时把这件事压在了心底,转而拱手对郦黎说道:“您和那位在御书房里聊了半个多时辰,算算看,穆大人也差不多该——”
“老臣求见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传来了穆玄中气并不怎么足的声音。
郦黎稍稍直起身子,终于松手放过了那份可怜的地图,哼了一声,还是顺手把玉琮收回了福囊里,重新放在了怀中。
余光瞥见陆舫下意识往屏风后走了两步,他不禁好笑,扬声道:“请进。”
安竹为穆玄打开御书房的大门,还没等站
稳,穆玄就下意识要跪,却在半道上捂着膝盖,面上露出了隐忍之色。
“都受伤了还跪什么!安竹,快给穆卫尉赐座!”
“是。”
在安竹的搀扶下,穆玄苦笑着撑着扶手,艰难坐在了椅子上。
“也不怕陛下笑话,臣这不是因为受伤,”他叹道,“上年纪啦,虽然还能上战场,但身体免不了有些小毛病。我这膝盖就是,经常莫名其妙的疼痛僵硬,难以动弹……因此才会在陛下面前失礼,见笑了。”
“但这点小事不足挂齿,”说到正事,穆玄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仿佛一瞬间就从一个两鬓斑白腿脚不便的老人,变成了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将军,“臣恳请陛下立即召开临时朝议,以安众臣与百姓之心!”
“最迟明晚,卢玄那厮定会率大军赶到!”
“但二十万大军非首要之危,因为严弥平日嚣张跋扈和今日宫中变故,民间人心惶惶,士卒摇摆不定,尚未开战,便已经呈现出溃逃迹象……陛下,一旦京城大乱,这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危啊!”
陆舫忍不住问道:“那穆大人可是已经想出办法,知道如何解决人心动乱的问题了?”
穆玄早就发现他藏在屏风后,但在郦黎面前,只当做没看见。
但他没想到,陆舫这臭小子居然还敢当面出声问他问题,最后还是看在郦黎的面子上,穆玄憋气回答道:“没有。陆仆射可有奇招?”
陆舫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穆玄冷哼一声,心里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默然。
穆玄攥紧身下黄花梨木的扶手,绝望想道,难不成刚除了严弥,又要来一个卢玄吗?那他们为了今日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又算什么呢?
陛下明明有明君之姿,还年少有为,运道却如此坎坷……
这景朝的天下,难道就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郦黎沉默良久,忽然看了一眼书房外阳光灿烂的天色,扭头问道:“卫尉,你的关节是否在上了年纪后,时常出现僵硬、肿胀的症状?且在晨起后和阴雨天前最为明显?”
穆玄一愣:“陛下这么一说,好像确实。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臣顽疾的时候……”
郦黎扫过书房内众人的眼睛,笃定道:
“不,朕思来想去,想要在最快时间内聚拢人心,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命令道:
“来人,请李道长来,用最快速度在城中市集前设下祈雨祭坛,并召集全城百姓和诸位大臣,一同前往观看!”
“——皇天后土在上,朕倒要问问这天意,此战,究竟是胜是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