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陆舫,郦黎终于能踏实看信了。
开头部分,霍琮还是一如既往的单刀直入。
他并没责怪郦黎擅作主张,只是帮他深入分析了一下后续局势,还贴心地整理好了planABC。
接着,霍琮又在信中叮嘱道:“这些大家族一般都会豢养门客,保不准里面就出了个荆轲一类的人物,季默现在不在你身边,我给你的软甲,记得每天都要贴身穿着,最好穿着睡觉。”
郦黎想起被他忘在宫中的软甲,抿了抿着唇,斜阳映照下,耳根悄悄泛起宛如薄暮云霞的秾丽色彩。
那、那种东西,能穿着睡觉吗?
不过霍琮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还是安全最重要。
……等明天叫安竹帮他拿来吧。
“邵钱此人,虽然秉性古怪,为人吝啬,口才却相当了得,如果又需要跟人打交道博弈的活计,放心交给他。”
“但如果邵钱问你要钱,记得别轻易答应。他不缺钱,只是单纯抠门。”
“若雪给了他好几l套新衣裳,他出门还是穿那件破烂的,如果他跟你说,他和母亲月余只能吃上一顿肉,也不是因为穷,而是他母亲对肉类过敏。”
郦黎:“…………”
差点被骗了!
他憋着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本以为霍琮还会叮嘱他些什么,没想到后面霍琮却话锋一转,谈起了私事。
就连锋锐利落的金钩笔画,也透出几l分意惹情牵的情愫来:
“徐州这边一切安好,有几l个刺头,都被我处理了。昨晚我在府上宴请本地士族,有位家主旁敲侧击地问我现今可有婚配,兴许是想把嫡女嫁给我。”
“我拒绝了,说已与良人私定终身,一生一世一双人。”
“深夜凭栏远眺,繁星灿烂,天地宏大,身旁却无人相伴,心中孤单寂寞。为消遣漫漫长夜,只得自斟自酌,天明时分,又想起那晚你靠在我怀中流泪,睫毛上缀着泪珠的模样,十分生动可爱……”
“哗啦!”
郦黎脸颊爆红,一把将信纸揉吧成了一团。
谁教霍琮这么写信的?
他当时是真的很生气,都气哭了好吗?
还生动可爱,霍琮他全家都生动可爱!
郦黎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拽着霍琮的领子来回晃,质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要写这么腻歪的情书……来、来恶心他?
这种情意绵绵的闺怨词,一点也不符合你平时的风格啊,人设崩塌了好吗哥们!
啊啊啊真的受不了了!!
郦黎都不想再往下看了,他攥着信崩溃地蹲在地上,心脏跳得比刚跑了八百米还快。
想当初,他还替霍琮担心过,觉得好哥们是个不会说话不擅长表达感情的铁直男。
虽然追他的女生不少,但就霍琮这性子,要是真碰到自己喜欢的,估计连个
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可愁人了。()
???拝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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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不会说话不会撩的人,是他!他才是那个放不开手脚的人!
锦衣卫小心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郦黎把脑袋埋在臂弯里,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行。
他得坚持看完,看完才好骂人。
“……这几l日,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想给你写信,却又怕你生气,不知该写些什么,提笔总是犹豫不决,因此沉吟至今。”
郦黎:他现在就很生气!
“从前那些大族对我不理不睬,甚至嗤之以鼻,因为我出身不好,他们觉得我匪性难改,不愿意听从我的指挥调度;现在却奉我为座上宾,还要把女儿嫁给我。”
“那些千里迢迢来投奔我的人,都把我视为大景的忠臣良将,人人都道我霍琮深得陛下器重,可午夜梦回时,我常常梦见你。”
“我梦见你那天站在城楼上,一次也没有回头;梦见有一天国家不需要征战了,你便娶了心仪的女人做皇后,把我远远地打发到边疆去,勒令我一辈子都不许再回京、”
……花言巧语。
虽然知道霍琮有故意卖惨的嫌疑,平时多沉默寡言意志坚定一帅哥,写封信还给他折腾上排比句了。
可郦黎咬着下唇,不得不承认,心中还是挺触动的。
算了,就暂时不生他气了。
到头来气的还是自己。
“你还记得吗?你从前曾说过,如果哪天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帮我追到手。”
郦黎面无表情地想,那是自己年少无知。
暮色苍茫,四周的光线渐渐暗淡,他锤了锤蹲得酸麻的腿脚,站起身,发现信纸只剩下了最后一张。
写到最后,霍琮的字迹也变得有些紧凑,似乎满腹心事:
“我不信什么机缘巧合,我只相信因果循环,命中注定。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二十岁的你不会愿意独自留在京城,但如今世家已经不再是你的对手,这些变化,你应该自己也有所察觉吧?”
“和我预料的一样,你变坚强了许多。”
“我不知道我走后,你过得是否开心,这些日子,我时常会感谢命运,时光没有把你变成我陌生的模样,让我们在此世得以再度重逢。或许你已经遗忘了那些回忆,但我很想知道——”
“好久不见,你如今,过得还好吗?”
纸张如落叶般从郦黎手中飘落,他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盯着最后两段话,直到那白纸黑字被暮色沉光彻底吞没。
耳畔回荡着无数声音,渺远而嘈杂,有救护车的鸣笛,有压抑的啜泣,还有心电图急促的滴滴声响……
“陛下,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郦黎用力闭了闭眼睛。
他现在根本没法说话,也没办法思考,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一样,似乎有什么潜藏在冰面之下
()的东西,即将破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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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绵软的双腿根本支撑不住他的身体。
就在他身形摇晃的那一瞬间,一道寒光划破黑夜,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有刺客!”
锦衣卫魂惊胆颤,他方才注意力全放在郦黎身上,竟然根本没注意到墙头的动静!
幸好千钧一发之际,郦黎踉跄了一下,箭矢擦过头顶纶巾,三千青丝滑落,如瀑布般倾泻披散在肩头。
昏暝夜色中,他猛地抬头望向那名刺客。
血红的眼睛像是囚笼中的困兽,刹那间,郦黎身上爆发的森寒杀气让那死士骇得浑身僵硬。
下一秒,他便被埋伏在四周的锦衣卫当场擒拿。
郦黎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把拽住身旁那名锦衣卫的胳膊,嗓音干涩道:“送朕回宫,去……跟季默说,彻查……禁军严守,严守……”
他没能说完,便闭上眼睛倒下了。
“陛下——!!!”
世界天旋地转。
他仿佛坠入了深海,冰冷的海水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分温度,黑暗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彻骨寒意。
好冷啊……
今年冬天,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郦黎呆呆地站在阳台上,城市的霓虹灯在雪夜中变得模糊不清,不远处的广场上似乎有什么活动,人声鼎沸,热闹喧腾。
但这一切都与郦黎无关。
他现在满脑袋,都是方才霍琮在室内说的那番话。
身后,阳台的门被推开。
电视机正在放着春晚重播的小品,屋内充足的暖气争先恐后地涌出,飘落的雪花被气流重新吹上天空,又再度慢悠悠地落下。
霍琮很仔细地给他戴好围巾,又用指腹擦去他脸颊上未干的泪痕,轻声道:“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郦黎沉默着不说话。
“你别这样,”霍琮叹气,“我现在都后悔,不该这么早告诉你了。”
“早?”郦黎强忍着再度流泪的冲动,红着眼睛死死瞪他,“我们认识十几l年了!十几l年了你才告诉我你有这病,霍琮,你他妈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
“就算你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何必呢。”
“你闭嘴!”
郦黎恨不得一拳打在这人脸颊上,可当他抬起手时,看到霍琮那双沁着淡淡无奈的漆黑眼眸,又颓然放下了。
他上前一步,用力抱住霍琮的腰,把头重重抵在青年的肩膀上,都到了这个时候,冰冷的身躯竟还妄图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
“能治好的,对吧?”
“………”
“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敢保证,”霍琮平静回答,“这是基因病,非常罕见,全球都找不出几l例,因为颅内肿瘤生长位置很不好,周边神经血管过于复杂,
()目前都找不到敢给我做手术的医生。”
“如果它不继续恶化,我或许还可以多活二十年,但医生也说了,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极小。”
郦黎有时候真的恨霍琮这份过于清醒的理智。
残酷到就连自己的死因,也能用平淡的口吻剖析,丝毫不给自己和他人留一丝一毫幻想的余地。
他颤声道:“这人是庸医!你别听他胡扯!”
霍琮笑了笑,眼神眷恋地摸了摸他的发丝。
“我也自欺欺人过,也挣扎反抗过,但最后我明白了,有些事情,大概不是靠努力就能办到的。”他说,“没关系,这样也挺好的。”
“好什么好?”郦黎退后半步,用力一抹眼泪,“没人给你做手术,那我来!我去学医!”
“别闹,你有自己的人生,没必要为了我……”
“你别说了!我不管,我就是要当医生!!”
霍琮皱起眉毛,张了张嘴巴,似乎又对他说了些什么。
但郦黎已经全然忘记了。
只记得他们那天,第一次大吵一架,最终不欢而散。
记忆长河蜿蜒向前,冬去春来,窗外花坛里的积雪悄然融化,迎春花盛开的那一天,身边所有人都接受了他要去学医的决定。
除了霍琮。
直到填志愿的那一天,霍琮都还在劝说他放弃这个念头。
“如果你是出于喜欢,或者对病人救死扶伤的心情,那我赞同你去学医。”他再三劝道,“但是你学医的初心,绝不能是为了给我治病。”
但郦黎没有理会他。
当时他心想,为什么不能?
救霍琮也是救,救其他病人也是救,有什么不一样?
十几l年后,郦黎坐在墓园的长椅上,静静眺望着远处的青翠草坪,终于明白了霍琮真正想对自己说的话。
他现在,已经是全国最年轻的三甲医院主任医师,经他操刀主持的高难度开颅手术已有上百台,在这一领域发表获奖的论文,更是不计其数。
可他还是会每天看资料看到深夜,如果资料看完了,就去翻书架上的中医古籍、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医书。
因为他已经养成了习惯。
难得有空时,郦黎也会跑到图书馆,去翻翻霍琮生前爱看的历史和军事类目。
这样等到清明节的时候,就能买两本不错的烧给他。
他的导师曾经对他说,一位医生,总是对第一个死在自己面前的病人尤为记忆深刻。
霍琮就是在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遇见的第一个病人。
此后,每一次手术成功,面对病人及其家属的感激涕零,郦黎总是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他。
或许霍琮说得对,他不该学医。
尽管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医术精湛的医生。
……可他却救不了他最想救的那个人。
出于一些原因,郦黎很早就签下了器官捐献同意书
,后来还和霍琮一样,又签下了冷冻大脑进行科学实验的同意书。
也不知道后来那帮论文写的一塌糊涂的学生,都拿他和霍琮的脑子干了什么,郦黎无奈心想。
猜测一下,大概是投放意识穿梭时空一类的实验吧,全息不太可能,不然他现在应该是有系统的,也不会莫名其妙失去一段记忆。
真希望他们能写出一篇像样点的文章,别辜负了他的大脑。
一线光亮破开混沌的茧,照亮了黑暗中的记忆长河,郦黎站在时间的尽头,昂首期待地望向天空。
该回去了。
这一次,还有人等着他。
夕阳晚照,又是一日过去。
昏暗寝殿内,一只青筋浮凸的修长大手掀起香炉的盖子,火光在他指缝间一闪而过,几l息之后,一股苦涩药香在室内弥散开。
郦黎缓缓睁开眼睛。
他偏过头,望着坐在自己床榻边的高大人影,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嗓子也极为干涩沙哑。
“你昏迷了整整三天。”霍琮说。
他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去,嘴唇干涩,眼中血丝密布,五指还紧紧攥着郦黎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我下午刚到,放心,京城没有乱。”
郦黎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要喝水吗?我给你倒。”
霍琮想起身,但手上传来的力道又让他顿住了,他见郦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便俯下身侧耳去听。
“要……”
“要什么?”
郦黎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抓着霍琮的衣襟,长长喘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半辈子的遗憾都叹出去。
“抱。”!